——這是兩家家主的共同想法。

    彼此對視一眼，他們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驚懼, 正想上前請罪時(shí), 就聽內(nèi)侍通傳——皇后與晉王過來了。

    一行人自是起身施禮，青漓也不欲張揚(yáng), 去皇帝身邊坐下, 便示意眾人起身了。

    皇帝靠近她些, 安撫的握住了她的手, 低聲問道：“元景說的那幾句話，是你教他的？”

    “沒有呀，”青漓自己也覺得有些訝異, 但更多的，是為自己兒子覺得驕傲：“他自己說的，我什么都沒提?！?/br>
    “好小子，”皇帝看一眼坐在青漓身邊的元景，緩緩笑了：“沒給他老子丟臉?！?/br>
    他向兒子招手，示意道：“過來?！?/br>
    當(dāng)著這么多人，元景也不畏怯，大大方方的過去，到了父皇面前。

    皇帝輕聲問他：“那些話，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元景言簡意賅的應(yīng)道：“嗯?！?/br>
    皇帝笑了，目光中有些滿意，更多的卻是欣慰，揉了揉他的小臉，問：“怎么說出來的？”

    元景奇怪的看他一眼，道：“從嘴里說出來的。”

    他們父子倆說話的聲音小，別人聽不見，青漓卻聽得見，元景這么一說，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皇帝被兒子噎了一句，倒是也沒說什么，只是親自為他整了整衣服，拍了拍他的肩。

    李家家主與榮家家主一道上前幾步，跪下身，連聲請罪：“老臣疏于管教，竟使得家中小輩犯下這等大罪，委實(shí)該死，望請陛下娘娘恕罪?！?/br>
    青漓雖是皇后，也是當(dāng)事人之一，也是可以開口的，可皇帝還在一邊，自然不好說什么。

    皇帝卻也不急，只看著面前的兒子，緩緩道：“朕又不在那里，如何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你們還是同晉王說吧?！?/br>
    兩位家主上了年紀(jì)，看人的眼力也是有的，當(dāng)著皇帝的面，加之晉王早有慧名，也不敢流露出輕視的意思來，只恭恭敬敬的叩首，謝罪道：“晚輩無禮，罪該萬死，今日冒犯貴人，也是老臣們管教不嚴(yán)，門風(fēng)敗壞的緣故……”

    他們要說的，無非都是老一套，元景無心多聽，淡淡的打斷了：“你知道就好?！?/br>
    李家家主與榮家家主：“……”

    青漓：“……”

    兒砸，你太耿直了，這樣不好，容易叫人下不來臺。

    你看那兩個(gè)老頭，臉色都憋紅了！

    要是換了常人，看見兩個(gè)鬢發(fā)都帶著白的人這樣叩頭請罪，只怕多少會有些心軟，只可惜元景并非常人，犯到了他母后身上，處置起來，他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本王聽聞，李榮二家皆是詩書傳世，頗有美名，”元景看著他們，緩緩問：“是嗎？”

    二位家主完完整整的聽過孫子是怎么被坑下去，此刻一聽這位晉王開始捧人，心里就覺不妙，強(qiáng)笑著推辭道：“不敢，不敢，不過是祖上余蔭，留得幾分臉面，大家肯給面子罷了。”

    “二位不必客氣，”元景稚氣的臉上露出笑容來：“本王身處宮中，卻也曾經(jīng)聽聞李家先祖正儀公與榮家先祖恪善公的大名，早就心向往之，盡管偶爾有一二害群之馬，想必其余人也皆是芝蘭玉樹。”

    那二位家主繼續(xù)微笑，臉都有點(diǎn)僵硬了：“殿下客氣了，當(dāng)不起的，當(dāng)不起的……”

    “今年春闈的時(shí)候，父皇還在頭疼，”元景看一眼皇帝，笑著道：“天下之大，士人卻多出于南而寡出于北，長此以往，于家國并非幸事?！?/br>
    兩位家主都是十成十的老狐貍，聽他這樣一說，再加上此前的那番吹捧，心頭隱約生出一個(gè)叫人驚懼的猜測來，原本泛紅的臉色，驟然慘白，隨即難看了起來。

    果不其然，元景看著他們，語氣溫和道：“李榮二家滿門芝蘭玉樹，為何不肯為國效力，為君分憂？”

    “前些日子，父皇便想在涼州建立一所書院，栽培涼州及其近處學(xué)子，只是朝中空虛，苦于無人任教罷了，”他上下看著兩位家主，露出一點(diǎn)如釋重負(fù)的笑容：“現(xiàn)在想想，李榮二家滿門英杰，隨便挑出二十幾個(gè)人，應(yīng)當(dāng)也是沒問題的?！?/br>
    若是換了別的地方，皇帝愿意叫他們效力，李榮二位家主自然是一萬個(gè)愿意，可這種到?jīng)鲋菽欠N鳥不拉屎的地方去教化士民，打死他們也不想去。

    叫一群從小在金陵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人到?jīng)鲋萑コ钥啵克麄兪艿昧瞬殴帧?/br>
    更何況，按照晉王的意思，可不僅僅是送兩個(gè)人過去了事。

    ——二十幾個(gè)，幾乎能把家族的主干掏空了！

    “殿下過譽(yù)了，”李榮二位家主笑容僵在了臉上，仿佛只消有人過去打一拳，就會馬上碎開一樣：“小輩們上不得臺面，哪里能擔(dān)得起這等重任……”

    “兩位大人這樣說，”元景冷下臉來，打斷了他們，道：“是不愿意為國分憂嗎？”

    他這頂帽子扣下來，又是當(dāng)著皇帝與諸位賓客的面，那二位家主便是如何不忿氣惱，也得打落牙齒和血吞，忍下去才是：“自然不敢，食君之祿，擔(dān)君之憂，本就是尋常之事。”

    “那就好。”元景重新將笑容掛上，甚至于，還邁著小步子到了那二人面前去，將他們攙起來了。

    “國事誠然緊要，片刻耽擱不得，可世間總有人情可講，兩位大人各自在家中選出二十人，叫他們同家眷辭別，三日后出發(fā)吧?！?/br>
    他眨著眼看向他們，道：“——時(shí)間緊要，便不必謝恩了?！?/br>
    “畢竟是太外公的壽宴，因?yàn)樵暗年P(guān)系牽連到了，”他笑嘻嘻的跑到董太傅面前去，終于有了幾分孩子的模樣：“我給您剝一碗蓮子賠罪，好不好？”

    董太傅別有深意的看一眼李榮二位家主，轉(zhuǎn)向元景，慈祥的笑了：“自然是好的?！?/br>
    事情告一段落，眼見皇帝沒表示什么異議，周遭人自然也不會說什么，只繼續(xù)談笑風(fēng)生，刻意的忽略了僵立在正中的二位家主。

    刀子沒落到自己身上，誰要去管那會有多疼？

    真真切切挨了刀子的李榮二位家主，心口痛的能隨時(shí)吐出一口血來。

    若非皇帝在，若非元景是晉王，若非這是眾目睽睽之下，但凡換個(gè)別的地方，二位家主就能生吃了他！

    傳承百年的大家的確煊赫，可族中子弟，卻也不會太多，二十個(gè)人的名額，幾乎能將兒孫兩輩的嫡系血脈掏空！

    兩家皆是枝繁葉茂，若是將旁支算上，一百個(gè)人也湊得起來，可誰不明白，晉王要的二十個(gè)人，全都是嫡系？

    他雖不曾明言，但意思也算明確——人送過去，這事兒就算是了了。

    但他們要是真敢將旁系送過去，只怕，還有的瞧呢。

    涼州苦寒之地，此行又路途遙遠(yuǎn)，一路上，還不知要受什么苦楚。

    更加重要的是，這一遭過去，什么時(shí)候能回來？

    總不能，直接叫他們扎根在那里吧？

    若真是如此，豈非是斷了兩家的根？

    不管兩位家主如何想，在皇帝保持默許的態(tài)度下，也只能捏著鼻子認(rèn)了。

    元景是長子，早早被冊封晉王，與那些忌憚太子的君主不同，皇帝是真心實(shí)意將他作為儲君培養(yǎng)的。

    他兒時(shí)便聰慧，加之皇帝有意教導(dǎo)，稍稍長成時(shí)，這種聰慧愈發(fā)的展露出來，漸漸轉(zhuǎn)變?yōu)樘熳铀璧馁Y質(zhì)。

    說起來，元景同皇帝是很像的，不只是容貌，還有性情。

    冷血強(qiáng)悍的魂魄在血液里涌動，只是，皇帝已經(jīng)學(xué)會用溫和的外表掩飾它，元景尚且在用孩子的稚氣展示它罷了。

    握住了青漓的手，皇帝向她低聲道：“元景，將會是個(gè)很了不起的君主?！?/br>
    他輕嘆一聲，繼續(xù)道：“他日史書工筆，朕不如他?！?/br>
    青漓喜歡聽人夸獎自己兒子，但聽皇帝這樣夸，還是覺得不太好，輕聲婉拒了：“還小呢，看得出什么。”

    “不過，”這一回，皇帝倒是點(diǎn)頭了：“確實(shí)還需得打磨。”

    李榮二家出了這樣的事情，自然不能繼續(xù)留在這里了，匆匆向皇帝告罪退去，想來是歸家想法子了。

    這樣的消息傳到家里去，于誰而言，都是潑天大禍，更不必說是享受了世代榮華的這兩家了。

    李家家主將全家人喚了過去，把今日發(fā)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說了，隨即便說了自己的意思：“殿下說的很明白，要的是嫡系的年輕一代與壯年一代，二十人，你們自己說說，怎么辦？”

    他今年六十有一，女兒不計(jì)，兒子便有七人，各自成家之后，總計(jì)生有孫子十八個(gè)，其中年幼的還占著四個(gè)，細(xì)細(xì)算起來，年青一代與壯年一代的人加起來，只有一個(gè)人能夠被留下。

    素日里說的兄友弟恭都是假的，切切實(shí)實(shí)的好處才是真的，到了這會兒，沒有人會不想要留下來。

    看一眼所有人，長房率先開口：“父親，不是兒子憊懶，而是身為長子，必須留在家中孝敬父母，照拂小輩……”

    “大哥這話說的有意思，”七房聽得不高興了：“你在家中享受多年，也不見得照拂弟妹多少，如今要去吹冷風(fēng)了，卻想起我們了，你說這話，臉不臉紅！”

    “你！”大房語氣一滯，憤恨的瞪了七房一眼。

    “怎么，大哥氣急敗壞了？”三房跟著插了一句：“我覺得，七弟說的有理啊?！?/br>
    要是平時(shí)，他肯定是幫著大房的，可到了現(xiàn)在，還是先將占據(jù)嫡長的大房咬下去為好！

    沒人愿意坐以待斃，三房一開口，其余人也止不住的開始為自己爭搶，一時(shí)間，書房里亂糟糟的，全然不似之前的友愛氣氛。

    李家家主正頭大的時(shí)候，就聽外頭傳來一陣喧鬧，正妻孫氏流著眼淚過來，神色猙獰的要將李新打死，除了那個(gè)害群之馬。

    “你去打死他吧！”李家家主怒氣上來，抓起面前的杯盞，重重摔了出去：“叫他喘著一口氣，好歹還能頂一個(gè)人頭，哪怕是半路死了，宮里也只有消氣，沒有不滿的。

    ——你去將他打死，那家里頭就真的留不了人了！”

    孫氏神情一怔，隨即就開始不停的流淚，哭的幾乎要上不來氣，最后竟坐到了地上叫罵，全然不似之前的優(yōu)雅端莊。

    “說到底，還不是你這老狗！”孫氏神情怨憤，怒聲道：“當(dāng)年，要不是你非納那個(gè)劉氏，如何會惹得出這種亂子！”

    她猝然轉(zhuǎn)頭，看向李新的父親，庶出的四房，冷聲道：“小娘養(yǎng)的狗東西，果真沒一個(gè)上得了臺面的！”

    四房見這回的事情是自己兒子惹出來的，也就知道那個(gè)名額無論如何都落不到自己頭上，這會兒也豁出去了：“小娘養(yǎng)的都上不了臺面？夫人，這話說的，您坑不坑心吶！

    當(dāng)初李成逼死民女，被人追到府上，是誰替他頂了罪，險(xiǎn)些被送進(jìn)監(jiān)獄去！”

    “你自己也說是險(xiǎn)些，送過去了嗎？！”孫氏冷笑著將案上硯臺砸到他臉上：“還不是好好的！”

    人到了這個(gè)地步，自然也沒什么好忍的了，四房捂住額頭，神色猙獰的沖到了前頭，同孫氏扭打起來，嫡出的兒子自然不會看著母親被打，沖過去退開四房，一群人打成一團(tuán)。

    “好了！”李家家主一聲斷喝：“火都燒到眉毛了，你們居然還內(nèi)訌！”

    他久居家主之位，威儀自然不缺，這樣一開口，一群人便面色訕訕的分開了。

    “把這個(gè)名額給老大，”李家家主癱坐在椅子上，雙手捂臉，仿佛蒼老了十幾歲：“他是嫡長子，應(yīng)該留下。”

    李家是這幅光景，榮家也是一般，凄凄慘慘的哭了幾日，兩家便匯合，跟著引路的官差，往涼州去了。

    當(dāng)然，這是后話。

    不過，晉王的言談舉止，委實(shí)是令人訝異。

    之前在樓閣里的話，各家的人也聽過幾句，雖然贊嘆，卻也只當(dāng)是皇后教的，無甚了不起，等到御前時(shí)，才算是真的驚駭了。

    沒人能預(yù)測李榮二位家主說什么，也沒人能預(yù)測陛下會心血來潮叫晉王做主，顯然，也沒人能事先教導(dǎo)晉王，屆時(shí)應(yīng)該如何言說。

    ——難不成，還真是他嘴角想的？

    倘若這是真的，那這位晉王殿下的天資，堪稱可怕！

    這日晚膳的時(shí)候，青漓也忍不住問兒子：“今日，元景為什么那么說？”

    “因?yàn)樗麄兤圬?fù)母后了，”元景認(rèn)真的看著她，說：“有我在，誰都不能欺負(fù)母后?！?/br>
    這一瞬間，青漓覺得暖心極了，自己生的哪里是兒子，分明是小天使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