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但話分兩邊——于別人而言,或許會更加關(guān)注后者造成的宦海變更,但于青漓而言,卻更關(guān)心前者究竟何時結(jié)束。 貪墨案牽扯甚廣,眼見著便是一場暴亂,可仔細說起來,同魏國公府并沒有什么大的牽扯——自己家的嫡長子還在西涼戰(zhàn)場上,魏國公便是再缺錢,也不會往軍費軍備上伸手的。 既如此,無論這場風波多大,牽扯多廣,都不會對青漓造成什么大的影響,她只需要在心中默默祈禱,不要因此連累到大哥就好。 她倒是自在,魏國公府也是寬心,可金陵其余人,卻未必心安理得,本也是想自我安慰一番的,偏生皇帝這次狠下心要查個徹底,屠刀舉得老高,委實是嚇壞了不少人,一時間,有門路的走門路,沒門路的托關(guān)系,真真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魏國公府作為后族,皇帝對待那位小皇后又極其憐愛,自然也有人找上門來,眼見著是火坑,魏國公與董氏哪里肯往里跳,只閉門謝客,一起打發(fā)掉了。 ——可能會得罪人,卻也比被拖下水好。 皇帝倒不知道這短短功夫青漓便想了這么多,只以為她是想起了遠在西涼的長兄,心生歉意,他攬著小姑娘,低聲道:“妙妙,西涼的消息才剛剛傳過來,你長兄,只怕是來不及送你出嫁了?!?/br> 青漓不意皇帝忽的提起這一茬,心下微吃一驚,再想他說是“來不及送你出嫁”,而不是“沒法送你出嫁”,便略微安了幾分,即使如此,眼底卻也有了幾分憂色:“怎么,前方戰(zhàn)事不順么?” “倒也不是不順,”說起這個,皇帝也皺起眉,倒沒覺得跟小姑娘說這個不好——畢竟人家大哥還在哪兒,怎么會不擔心:“戰(zhàn)事并未失利,只是兩下里膠著住,抽身不得。” 青漓對于這些不甚明了,但因著自己兄長在那兒,目光便一眨不眨的落在皇帝面上,等著他說下去。 皇帝心里頭為此苦悶許久,見小姑娘想聽,倒也愿意同她說幾句,略一構(gòu)思,便繼續(xù)道:“眼下已是六月了,金陵與西涼皆是暑氣極盛,可只需再過三月,那邊便會驟冷,遠非金陵能比。此次出征軍士多出身南地,難耐酷寒,屆時必定戰(zhàn)力大減,除此之外,河西本就荒蕪,一連幾年賦稅全免,哪里能有什么盈余,此次的軍糧,也多是自周遭府縣調(diào)集,一石糧食,運送的民夫便會在路上用掉一半多,繼續(xù)拖下去,只會消耗更多,更不必說西涼本就是異族雜居之地,魚龍混雜,雖不曾擰成一股繩,但借著地利之便,也少不得添亂……” 皇帝說了這般多,青漓倒是隱隱的明白了幾分,看向他,她試探著道:“若是能在寒冷到達之前占據(jù)朔方城,借地利之便,堅守到明年春,一切問題便可迎刃而解,是嗎?” 皇帝本也只是同她隨便說說,卻不想小姑娘看著呆呆的,頭腦竟這樣靈光,禁不住贊嘆一聲:“妙妙聰慧?!?/br> 青漓倒不是聰慧,只是老國公經(jīng)常對著她說些有的沒的,她又不是真的小孩子,耳濡目染之下,自然會記住一二,聞言也只是謙遜的搖搖頭,實話實說道:“倒也不是,只是祖父在世時偶然間會說幾句,勉強蒙對罷了。” “能蒙對也是本事,”皇帝低頭親親她面頰,含笑道:“該賞?!?/br> 這算是哪門子的賞,分明是他變著法兒的占便宜,青漓含笑嗔他一眼,正待說話,卻聽外頭有女聲遠遠被風送過來。 “今日倒是好天氣,只是日頭大了些,你看看,明明晚間將至,這幾株飛燕草卻還是蔫蔫的,半點精神都沒有?!?/br> 另有一個年輕些的聲音附和道:“誰說不是,日頭一出來便不敢出門,也只有到了此刻,才能出來透透氣?!?/br> 青漓與皇帝在風來亭,四下皆是水,唯有一條通道,微風輕起,將那二人聲音送到了耳中,看似近,實則遠。 青漓聽那二人語氣不似宮人,只怕是有身份的主子,心思一轉(zhuǎn),向皇帝問道:“——是哪一位太妃?” 皇帝輕輕笑了一下,面上帶著些許微妙的諷刺,也不答話,只拉著青漓起身,道:“既然想知道,只出去看看不就成了?!?/br> 先帝留下了諸多妃妾,到現(xiàn)在只剩了三個,雖說皇帝不怎么給臉面,但那畢竟是長輩,又不熟悉,青漓跟他走出風來亭,還是示意皇帝先行,自己規(guī)規(guī)矩矩的走在他身后。 皇帝見小姑娘一下子乖了起來,唇角便微微彎了彎,也不多話,便相隔半步,帶著她往說話地方去了。 幾個宮人們在不遠處候著,明渠一側(cè)的合歡樹下只立了兩個女子,一年長,一年少。 年長者宮裝打扮,徐娘半老風情猶在,裙擺上芙蓉花半開,端顯幾分溫婉,發(fā)髻上流蘇輕晃時,周身別有一番歲月造就的動人韻味。 而那年少女子則秀美些,黛色衣裙,羊脂玉發(fā)釵,三分的顏色硬生生展現(xiàn)出七分的神韻,珍珠般溫潤的氣質(zhì)使然,竟不比身邊的年長女子遜色。 皇帝帶著青漓過去,那二人便過來見禮,也不曾拿大,恭敬的問皇帝皇后安,眉目低垂,并無半分不敬。 那年長女子應(yīng)是某位太妃,是以見的是半禮,那年少些的應(yīng)還未嫁,還裝扮又不是公主,俯下身,向二人深施一禮。 大秦的規(guī)矩使然,血統(tǒng)皆以父循,諸皇子公主無論生母出身,天然享受妃位的待遇——自然,倘若生母位分在妃位之上,所出之子亦是水漲船高。 因著這一項潛規(guī)則,皇子公主見到妃位只需打個招呼,見了四妃才需問安,儲君更是位尊,只需向皇后示禮,其余妃嬪見了,都要主動示禮。 太妃雖是長輩,卻也越不過天地君親師的排位去,見了帝后,自然也要問安——自然,若是得臉面的,皇帝也會免了,全一全彼此的面子。 但眼下很顯然,這位太妃是不曾得到皇帝什么優(yōu)容的。 青漓正暗地里有所計較,卻聽皇帝開口道:“恪太妃素日都在自己宮里念經(jīng),今日怎么出門了?” 哦,原來是七王的生母,唯一有封號的那位恪太妃。 皇帝這句話說的不客氣,甚至于叫恪太妃有些氣悶——難不成我就該待在佛堂里頭吃喝等死混日子,連出來透透氣都不成么?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皇帝勢盛,她毫無反手之力,十幾年前是如此,此刻更是如此,尷尬的頓一頓,恪太妃道:“在屋子里悶了幾分,便覺筋骨都疼了,見著今日日頭好,這才想著出來走走……” 皇帝沒再多說什么,只淡淡的念了一句:“是嗎?!北阍贌o其他。 陳慶深諳皇帝心思,略微向前半步,含笑向恪太妃道:“太妃也是宮中老人,見圣駕在此,怎么還往這邊來?豈不是明知故犯,有意沖撞?” 在御花園走走便會撞見有美人兒在唱歌/跳舞/吹簫,那都是戲文里頭說的,皇帝若是往四下里走走,尤其是御花園之類的場所,便會早早的吩咐清場,陳慶此刻代表皇帝問一句,倒是尋常。 恪太妃同皇帝沒什么交情,可也沒什么深仇大恨,畢竟七王是天殘,除非先帝的兒子死光了,否則便沒有繼承皇位的希望,她娘家雖有幾分氣力,卻也同其他宮妃沒法子比,把所有皇子一起滅掉扶撞見兒子上位的事情,頂多在心里頭想想,卻也難以付諸實踐。 如此一來,她便沒了那份心,只安心養(yǎng)著兒子,想著來日混一個太妃,叫兒子做個閑散王爺富貴閑人也便是了,即使是后來沖出皇帝這個變數(shù),于她而言,其實也并無什么大的影響。 事實證明,她的想法并沒有錯,皇帝登基之后,并沒有像對待其余皇子那樣對七王痛下殺手,反倒是因禍得福,成了皇帝之外唯一僅存的先帝之子,不得不說是運氣。 可是今日……當著那位小皇后的面前,皇帝竟這般不給自己留臉,確實是叫恪太妃有些下不來臺。 別人或許不知道是為何,陳慶卻是一清二楚。 那張字條到手,朝云閣入了眼,順藤摸瓜之下,他自然也找到了朝云閣的幕后主人。 不是別人,便是恪太妃的娘家侄女,名叫華纓。 回稟的時候陳慶低著頭,并不曾瞧見皇帝神色,心底卻也能猜的七七八八——因著這位趙家姑娘,那位恪太妃,只怕少不得跟著吃瓜落兒。 多疑,幾乎是所有皇帝都難以避免的通病。 這份多疑并不僅僅是用到外人身上,更多的是用到自己身邊人身上。 細細數(shù)之,歷朝歷代,那些不得善終的帝王,有多少是死于身邊人之手? 從在西北,一直到繼位,皇帝見過的女人多了去了,自然不會對于一個女人暗地里關(guān)注自己而沾沾自喜。 他更加想要知道的是,自己多少年之前不為人知的舊事,她是如何知曉的? 又是如何計算,借著小姑娘的手,將消息傳給自己? 當那層朦朧的紗被掀開,知曉幕后人身份時,皇帝可不會覺得這只是趙華纓一人所為——一個小女子,哪里來這般大的能量? 說是她身后的趙家,倒還有幾分可能。 由此推之,作為她姑母的恪太妃,也未必是個清白的。 再一想除去自己之外,先帝僅存的一子便是七王,雖說是天殘,可若是所有有資格繼位之人都沒了,皇帝自己膝下又無有子息,指不定還真的能被他撿個便宜。 幾番勾連之后,哪里還能指望皇帝對于恪太妃有什么好的觀感。 趙家若是什么名門勛貴便罷了,偏生最高的也只是一個四品官,皇帝哪里會有什么顧忌,連虛與委蛇都不必,大可以直接出口。 青漓卻不知朝云閣主人是趙家姑娘,見皇帝態(tài)度如此,只跟在身后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fā)。 ——恪太妃同她又沒有什么關(guān)系,皇帝態(tài)度好與不好,自然也同她沒什么關(guān)系。 她正微垂著眼瞼,卻聽一側(cè)依舊維持施禮動作的女子出言道:“陛下息怒,臣女趙氏華纓,有一言欲講。” 第40章 打臉 皇帝不曾搭理趙華纓, 便是表明自己態(tài)度——為著之前那樁事, 他早就惡了此女。 陳慶跟隨皇帝多年, 深知他心性,見皇帝不曾開口,便上前半步, 出言斥道:“放肆!陛下與娘娘在此, 太妃又是長輩, 豈容你一介臣女插嘴?” 誠然,陳慶也是在帝后不曾開口前出言, 但那卻也是身份使然——他是皇帝身邊的內(nèi)侍總管,真正的天子近臣。 在某種程度上,陳慶嘴里說出的話便是皇帝想說的, 做的事便是皇帝想做的。 因著這一層內(nèi)因, 他此刻出言,誰也挑不出錯來。 倒是趙華纓, 眾目睽睽之下?lián)屜乳_口,在帝后面前失儀,姿態(tài)極難入眼, 也極易叫人輕看。 ——毛遂自薦這種事情, 倘若是發(fā)生于朝堂之上, 出于男子之口,風評如何,尚且要看君主是否開明,此刻落到女子身上, 卻只會落下責難——沒規(guī)矩! 果不其然,皇帝連恪太妃的面子都不給,更不必說小小一個趙華纓,微微笑了一下,他言簡意賅,道:“趙陽,倒是教的好女兒?!?/br> 趙陽,便是趙華纓之父的名諱。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使得趙華纓臉色大變,便是恪太妃,臉上的笑也愈發(fā)勉強起來。 皇帝這話看似是在指責趙華纓沒規(guī)矩,底下卻是在說子不教父之過,連帶著說整個趙家糊涂。 恪太妃也是趙家出來的,七王更是趙家外孫,這樣的帽子往頭上一扣,哪里是什么好事? 尋常人不規(guī)矩便不規(guī)矩了,頂多挨幾句罵,被人背地里指指點點幾句,可出身天家的王爺被指責不規(guī)矩,那說不定就是要掉腦袋的。 趙華纓本是庶出,可架不住她心思靈敏,善于經(jīng)營關(guān)系,加之嘴巴乖巧,會奉承人,上頭的嫡母又不是什么苛刻性子,在趙家過得也算是不錯,便是恪太妃這個沒見過她幾回的姑母,對這個小姑娘印象也不錯。 可是到了此刻,這個侄女卻在皇帝面前這樣失禮,連帶著丟了趙家與自己的臉面,還害的自己兒子在皇帝那里掛了壞名…… 更不必說,那位小皇后還在這兒站著,沒進宮便見了這樣一場戲,日后入了宮,怎么會將自己這個太妃瞧在眼里? 她雖是太妃,可宮中事物卻皆是要捏在皇后手中的,便是哪里輕慢了,自己一個坐冷板凳的太妃,難不成還能跟皇后硬頂? 名不正言不順的,她若是當真敢對著皇后擺什么庶婆母架子,按皇帝眼下對那位的寵愛模樣,只怕當即就能一根白綾送她上路。 今上登基那日,先帝那些德妃賢妃貴嬪昭容被蒙上白布自宮中抬出去的樣子,恪太妃到死也忘不了。 曾經(jīng)在后宮叱咤風云的女人們,被一席白布卷了,凄涼的送了出去,不知埋骨何地。 有家族支持,有兒子做底氣的高位嬪妃說死就死了一群,她這個上不得臺面的太妃,哪里敢跟皇帝頂著來? 只這樣一想,恪太妃看趙華纓的眼神,便不太對了。 說白了,二人也沒見過多少次面,而感情卻都是要慢慢相處才能得來的,沒有真心實意的姑侄情分,值幾個錢呢。 拍拍馬屁說幾句空話還行,真刀真槍上來,便頂不了什么用了。 恪太妃對著自己冷了臉 ,趙華纓不是沒感覺到的,只是到了這個關(guān)頭,不成功便成仁,她沒心思想那么多,顧忌那么多。 按她所想,那枚玉蘭佩只怕是早應(yīng)該到了皇帝手中,可已經(jīng)過了一月有余,為何皇帝還不曾去找自己? ——難不成,是中途出了什么變故? 可是沒辦法,她等不了了。 再過幾月采選便要開始,趙家的門第擺在那里,自己又是庶女出身,倘若當真被指給宗室,也只會是做妾,而按大秦制——妾至死不得扶為妻。 只有一個地方會有例外,皇宮。 ——倘若真的走上那條路,豈不是一輩子被人壓在頭上嗎? 她才不要那么窩囊! 退一步講,便是不曾被指婚,她也十七歲了,眼見著可以出嫁的年齡,家世與身份擺在那里,高不成低不就,還不定會遇上一個什么人。 與其前路無光,倒不如拼一把——自己的家世擺著,無論如何也是不能同魏國公之女相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