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青漓掃一眼皇帝,還是覺得不放心,唯恐皇帝暗地里給陳慶使什么眼色,便再度踢他一下:“你轉(zhuǎn)過身去,背對陳總管?!?/br> 皇帝含笑瞧她一眼,卻也不曾說什么,順從的轉(zhuǎn)過了身,面對滿目的波光粼粼,靜默不語。 陳慶為人謹(jǐn)慎,行事素來滴水不漏,即使站在了青漓面前,目光也是低垂,從不直視。 ——也正是因此,才瞧見了她毫不客氣踢在皇帝腿上的那一腳。 他早知皇帝偏寵這位小皇后,卻也不知竟是寵成這個樣子,哪里是簡簡單單的寵,簡直是要騎到皇帝頭上去了。 只是這種事情,向來都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皇帝都不去說什么呢,他在一側(cè),也不必上趕著枉做小人,惹得陛下與娘娘都掃興。 心思流轉(zhuǎn)的功夫,卻聽青漓道:“我這里有幾事不明,想請總管解惑,”她定定的看著陳慶,不錯過陳慶面上一絲變化:“已故的先帝皇三子,相貌如何?” 陳慶知這位小皇后有事要問自己,倒也并不吃驚——皇帝還站在這里呢,該怎么說便怎么說唄。 只是,青漓頭一個問題出來,就叫這位素來不動聲色的內(nèi)侍總管微微變色。 多年前那場宮變的,他與皇帝皆是親歷者之一,自是不能再熟悉。 歷史向來都是由勝利者書寫,大秦自然也不會例外。 死在十幾年前那場宮變中的人,對外宣示時雖說是罪有應(yīng)得,可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家都知道,也就極有默契的不去提起,隱隱的,甚至成為禁忌之語,此刻青漓驟然提起先帝皇三子,委實是由不得陳慶不震驚。 只是……他看一眼皇帝紋絲未動的背影,便知曉其中真意,再不易察覺的端詳青漓神色,心底便生出幾分猜測來。 心念急轉(zhuǎn)之間,陳慶恭聲道:“皇三子亦是先帝所出,同陛下相較,相貌之間自是有幾分相似。” 青漓眼底神色松了一點兒,又道:“這位皇三子性情如何?” 陳慶聽她語氣微松,便知自己是猜對了,繼續(xù)說下去也就容易多了:“皇三子生性矜傲,性喜漁色,奴才不曾與他相交,知之不多?!?/br> 青漓本也不想知曉多少,陳慶說的這些已是夠了,雖不曾說什么,心底卻也信了幾分。 她神色舒展開來,含笑道:“倒是勞總管走一遭。” “早說不是朕,”皇帝知她問完了,這才漫不經(jīng)心的回過身來看她,道:“如何,你問也問了,朕清白可證了嗎?” 青漓唇角翹起一點:“算是過關(guān)了。” 陳慶低著頭,在心底為已經(jīng)離世多年的先帝皇三子流一滴同情的淚——明明都死了,還憑空被潑了一身臟水,也是可憐。 皇帝卻向青漓伸手,道:“紙條呢,拿出來叫朕看看,平白叫人誣陷一通,總該知曉個大概才是?!?/br> 青漓也不拖沓,自袖中取出紙條,送到他手上去,一雙眼睛直勾勾的落在皇帝面上,瞧著有沒有什么蛛絲馬跡。 皇帝心眼多的厲害,拔下一根眼睫毛都是空的,怎么可能被青漓這種小姑娘看出什么來,將那上頭字瞧了一遍,便失笑一聲:“什么垣下女郎?!?/br> 他道:“既說是垣下,朕豈不是要爬到墻上去才行?若是想要,大可以直接去求親,這般畏縮之事情,朕可做不來?!?/br> 青漓瞧一眼皇帝,身姿挺拔,龍章鳳姿,委實是想不出他趴在墻頭的樣子,想到此處,心頭便徹底松了下去。 輕咳一聲,她道:“我怎么知道。” 似是無意,陳慶眼睫幾不可察的輕顫一下,隨即便重歸平靜。 “倒是叫他沒頭沒腦的被叫過來問了一通,”皇帝含笑掃一眼陳慶,姿態(tài)閑適,也只有伴他經(jīng)年的內(nèi)侍總管才看得出他眼底森寒,他淡淡道:“也是冤得很?!?/br> 陳慶低垂下眼,恭敬的說了句“不敢”。 皇帝將那張紙條合上,轉(zhuǎn)向青漓問道:“妙妙方才說,那蘭花佩是在……朝云閣得來?” 青漓不明所以,卻還是應(yīng)了一聲。 “朝云閣,”皇帝默默地念了幾遍,忽的問道:“朕記得,金陵首屈一指的首飾鋪子應(yīng)是珍寶齋,好端端的,妙妙怎么到朝云閣去了?” 青漓斜他一眼,別有深意的道:“陛下好厲害,竟還知曉金陵首屈一指的首飾鋪子呢?!?/br> “怎么又醋了,”皇帝在她指尖上捏了捏,輕聲道:“朕心中只你一個,萬萬沒有別人的?!?/br> “娘娘有所不知,”陳慶在側(cè)插了一句嘴,道:“珍寶齋的幕后東家,便是六公主生母沈太妃?!?/br> 青漓隱約明白了幾分。 幾位女官也曾對她講過,皇帝宮中只留有三位太妃,七王生母恪太妃,五公主生母張?zhí)?,以及六公主生母沈太妃?/br> 沈太妃出身商家,相貌卻生的美,這才能越過許多勛貴門第的女子入宮承寵,生下六公主來。 雖然得寵,但出身畢竟是硬傷,先帝在時,她也只是九嬪中居于末位的修儀,等到皇帝登基之后,雖然對于僅存的幾位庶母無感,但為了面子上好看,還是加恩,一道封了太妃。 先帝在時,沈太妃雖然因著出身難有無出頭之日,卻要想一想將來如何,她娘家在前朝無作為,她也不敢往那上頭伸手,便只在商道上另辟蹊徑。 ——左右她本就是商家女出身,處理起這些事情來也是順手。 再者,好歹也有一個宮妃的身份擺著,再叫父兄照拂著,也不會被人欺負(fù)了去。 如此一來,珍寶齋便有聲有色的開了起來。 等到皇帝繼位之后,沈太妃沒受到什么牽連,身下還有六公主在,別人自是要高看一眼,如此一來,珍寶齋的生意更是蒸蒸日上。 青漓明白過來幾分,道:“那這個朝云閣,總管可知是什么來頭嗎?” ——忽然之間就冒出來,在金陵首屈一指的地段租了鋪面,要同之前一流的首飾鋪子珍寶齋唱對臺戲,只消一想,便不像是無名之輩。 “娘娘見諒,”陳慶這一回卻叫她失望了,他搖頭道:“奴才少會關(guān)注這些,珍寶齋之事,也因著同沈太妃有關(guān)才聽了一耳朵,至于這個朝云閣,卻是一無所知了?!?/br> “倒也沒什么難的,”皇帝不以為意,對陳慶吩咐道:“明日去京兆尹遞張條子,叫他們把那里拆了便是?!闭f完便擺手,示意他退下。 青漓不曾注意陳慶動向,卻被皇帝此言驚了一下:“拆了?” “唔,”皇帝應(yīng)一聲,有些奇怪的道:“怎的這般吃驚?” “他們倒也不曾作jian犯科,”青漓有些猶豫,道:“是不是不太好?” “朕是天子,”皇帝淡淡的道:“口含天憲,巡牧萬民,普天之下,有什么是朕做不得的?” 有權(quán)有勢真好。 青漓兩眼發(fā)亮的看著皇帝——這一刻,她想立刻嫁給他! 別跟她說那些有的沒的,沒錯兒,她就是這么膚淺的女人! “倒是你,”皇帝沒理會青漓閃閃發(fā)光的眼睛,輕輕一笑,道:“怎的這般不信朕?” 青漓不意他竟提起這一處,當(dāng)即便愣住了。 不待她低頭,便聽皇帝道:“你當(dāng)朕是什么人,見一個愛一個,對這誰都如同待你這般嗎?” 他語氣微沉,暗含強(qiáng)硬,不復(fù)前番溫和,不容她有任何回避。 青漓手指搓了搓衣角,躊躇片刻,終于開口了。 被逼到了末路,退無可退時,便只能最后一搏。 這一刻,她大概是鼓起了此生所有的勇氣。 說到底,她也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臉皮薄,愛面紅,性子還嬌氣。 雖說活了兩世,卻都被家人保護(hù)的很好,極少見到真正的黑暗。 而現(xiàn)在她面對著的,既是這個國度的君主,也是她暗生傾慕的男子,他們之間相隔了難以計量的時光與思想的差異,除去她自己,大概再無人能理解其中差距。 她知他想要什么,只是,她不敢給。 可是到了這一刻,在他的目光之下,青漓想試一試。 像此刻這般的孤注一擲,大概再不會有了。 “衍郎,”她聲音有些顫,卻很堅定,緩緩道:“我只想……要你一句準(zhǔn)話,我只問這一次……你明白的?!?/br> 五月的風(fēng)擦肩而過,帶著淺淺的暖,青漓兩手無意識的攥緊了,不一會兒,便汗津津的濕了起來。 吹過她面頰的清風(fēng)劃過皇帝的衣襟,終于遙遙遠(yuǎn)逝。 “這些話,”皇帝定定的看她許久,終于道:“你只問一次,朕也只說一遍,仔細(xì)聽?!?/br> 青漓手指在袖中攪在了一起,眼底全然是緊張之色,面色卻平靜。 她輕輕點了點頭。 皇帝扶住她腰身,視線卻落在遠(yuǎn)處不知名的地方,久久的靜默之后,他開口了。 這是第一次,他不曾自稱“朕”。 青漓聽他道:“我年幼時,何家還不曾被先帝族滅,母妃與父皇琴瑟相得,舉案齊眉,那時候,宗室人家中便遍是姬妾庶子,只有我家中沒有,母妃雖什么都不說,但我卻知,她心里是極歡喜的……” “我母妃乃何氏嫡女,昔年,元貞貴妃本想叫自己兒子娶她,令先帝娶何家庶女的,可她那時已與先帝生情,寧死不愿,無奈之下,何氏便將她嫁給了先帝?!?/br> 似乎是想起舊事,皇帝面上覆蓋上一層回憶的傷感,他輕輕嘆一口氣,道:“有一日,母妃去見我,難掩歡喜的問我:‘你喜不喜歡弟弟meimei?’ 我答她,說:‘喜歡?!?/br> 母妃這才同我說:‘你要做兄長了,等弟弟meimei出生,要好生照顧他們,盡到兄長的責(zé)任…… ’ 她說了許多許多,可那時候我太小,竟記不住多少,唯一忘不了的,便是她面上笑意。” 青漓也是女人,雖不曾體會到作為一個女人為心愛男子生兒育女的歡喜,卻也能猜測到幾分。 只是……她有些心口發(fā)涼的想——皇帝是沒有弟妹的啊。 而且,看先帝對何氏一族出手如此狠辣,也不像是對何妃情根深種的樣子。 青漓手無意識的垂了下去,不慎間,卻碰到了皇帝的手。 不似方才牽她時那般溫暖,反倒是有幾分淡淡的涼。 原來,這個男人也會有脆弱,也并非堅不可摧。 世人只見到他周身榮光,帝皇尊崇,卻不曾注目于那些灰敗而陰暗的歲月——也是很苦。 眼睫輕眨,她第一次握緊了皇帝的手。 皇帝見她神色,便知她在想什么,目光柔和了幾分,繼續(xù)道:“那之后沒幾日,何氏便被問罪,隨即族誅,快到叫人難以反應(yīng),沒過多久,母妃便去了?!?/br> 他道:“母妃臨終前,曾悄悄去見我。她既沒有痛哭,也沒有發(fā)狂,只是抱著我,一言不發(fā)的流眼淚,半分聲響都沒有。后來我才知道,原來,人真正傷心的時候,是發(fā)不出什么聲響的…… 就這樣過了許久,有多久呢……久到我也記不清了。 她出聲叮囑我諸事,出言甚繁,也極零碎,過了這些年,早已忘得七七八八了?!?/br> 他回過身去看青漓,輕柔的撫她面頰,道:“只有最后一句話,至今都忘不了。” 青漓隱隱約約猜到了幾分,出言問道:“——什么話?” 皇帝擁住她,在她耳邊道:“她說,你來日娶妻,便只娶一個真心喜歡的,好好待她——若是娶了她,又叫她傷心,委實是不應(yīng)該?!?/br> 這句話前后并不連貫,青漓卻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