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ma沉默了一會兒，終于點頭：“好吧！別忘了帶上藥，萬一……”

    “我知道?！?/br>
    于是那個晚上，林蕊生一個人占據(jù)了整張床。沒有想像中的輕松，心里反而空落落的。她拿起jiejie的枕頭抱在懷里，就象平時抱住jiejie那樣。半夢半醒中，她再次聞到了熟悉的氣味——jiejie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了，蜷縮在床的一側(cè)，肩膀一聳一聳的，好象是凍得發(fā)抖。林蕊生連忙拖過被子幫她蓋上，卻不小心摸了一把淚水。

    “怎么了？”林蕊生吃驚地坐起，第一個反應(yīng)是她的哮喘病發(fā)作了。她赤著腳跳下床，去摁電燈的開關(guān)，“jiejie，藥在哪里？”

    “別開燈?！眏iejie低聲說?！拔覜]事?！?/br>
    “哦?！?/br>
    林蕊生猶豫地回到床上。她伸出手從后面繞過去，抱住jiejie。指尖觸摸到的身體很冷，仿佛剛從冰河里撈出來的一樣?！癹iejie，抱緊我，會暖和一些?！彼f。

    回答她的是一陣決堤似的啜泣。這突如其來的聲音撕裂了死一般寂靜的夜，傳得很遠，就連馬路上的野狗都驚慌地叫了起來，可是mama房間的燈卻始終沒有亮起。

    林蕊生在黑暗里看著jiejie抽搐的脊背，一聲也不敢吭。592她直覺有什么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而這件事情，也許將會給她們的生活帶來一些無法預(yù)料的改變。

    她徹夜失眠。

    3

    那晚之后jiejie再也沒去看店，mama也沒再提，好象兩個人之間達成了某種默契。jiejie變得很沉默。從前總是她的話最多，而現(xiàn)在只要林蕊生一住嘴，空氣就凍成了冰。

    有一天夜里林蕊生上廁所，再次聽到mama房間里有男人說話的聲音。好象是王叔叔。林蕊生覺得很納悶，因為他失蹤了很久了，難道又跟mama和好了？就在她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房門突然開了。王叔叔穿著爸爸的睡衣和拖鞋，挾著一支香煙站在門口?！叭锷?，”他叫住她，淺黃色鏡片后面的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遍，然后將視線集中在她胸前的某一點，嘿嘿地笑了，“過年就十三了吧，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又是一個小美人啊?！?/br>
    林蕊生聽不懂他前面說的是什么，但知道最后一句是在夸獎。于是高興地說了一聲：“謝謝叔叔?！?/br>
    “謝什么，趕緊回屋睡覺去?！眒ama陰沉著臉出現(xiàn)在王叔叔背后?；璋档臒艄庠谒哪樕贤断伦兓玫年幱啊?/br>
    “哦?！狈块T在林蕊生身后怦的一聲關(guān)上。隱約地聽見mama帶著哭腔的爭吵：“王志誠，你又想干什么……”王叔叔不悅地抬高了聲音：“至于那么敏感么？我只是跟孩子打個招呼。別忘了，她們的名字還是當(dāng)年死鬼求我?guī)兔ζ鸬哪?，蓮生蕊生，還別說，這倆孩子真爭氣，一個比一個水靈。”

    王叔叔的回歸，久違的笑容重新回到了mama臉上，就連走路都哼著歌。一次傍晚，林蕊生看到她拿著一件旗袍披在身上，對著鏡子左看右看。新艷奪目的緞子布料，上面繡著碗口大的金絲牡丹。

    “蕊生，mama穿這個美嗎？”

    “美，就象新娘子?！?/br>
    “真的嗎？”mama的臉紅了。

    “你要跟王叔叔結(jié)婚嗎？”林蕊生問。

    “你懂什么。”

    “我當(dāng)然懂。結(jié)婚就是像王子和公主那樣，在一起幸福地過一輩子?！?/br>
    mama對著鏡子里的自己失神地看了一會兒，接著將旗袍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輕輕嘆息了一聲，眼睛里盛滿了落寞。最后突然捏住林蕊生的肩膀，神情迷亂地說：“蕊生，如果有一天mama求你做一件事情，你答應(yīng)嗎？”

    “嗯?！?/br>
    “好孩子?！眒ama用力抱住了林蕊生。她的懷抱里散發(fā)著另一個男人的氣味，林蕊生不喜歡。她掙扎了兩下，然后就看見jiejie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鏡子里。一雙黑眼睛就像泡在潭底的鵝卵石，凜凜地發(fā)著寒光。

    這之后沒幾天的一個深夜，林蕊生半夜被人推醒。林蕊生揉了揉眼睛，發(fā)現(xiàn)jiejie穿戴整齊地站在床前。沒有開燈，月光冰冷地打在她的臉上?！拔乙吡恕！彼f。

    “去哪里？”林蕊生吃驚地問。

    “很遠很遠的地方，永遠不回來了?！?/br>
    林蕊生怔住了。她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會跟jiejie分開，592而且還是“永遠”。

    “為什么，你不要我和mama了？”

    “不，我會帶你走，不過不是現(xiàn)在……等我有足夠的力量保護你的時候。

    “mama知道嗎？”

    “別告訴她……蕊生，我有個東西送給你。”

    一個冰冷的東西塞進了林蕊生手里。林蕊生打了個寒顫——是刀，足足有一尺長。

    “記住，如果mama要你去看店，千萬別去！”

    “噢?！?/br>
    “還有，那個姓王的不是什么好人。如果他靠近你，就用這把刀捅死他！”jiejie的眼睛像刀一樣在夜色里閃著光。

    “噢?！?/br>
    就這樣，十四歲的jiejie新年即將來臨前的一個深夜，毅然離開了家，一走就是十幾年。不過她一直都跟林蕊生保持著聯(lián)系。有時是書信，有時是電話。她從來沒有提過mama一個字。

    后來林蕊生什么都知道了，因為有一天晚上，王叔叔闖進了她的房間。她拼命喊救命，可是mama始終沒有出現(xiàn)——就像那天夜里一樣。絕望的她從褥子下面抽出了那把刀，閉著眼睛刺了過去。

    惡心的男人鬼叫一聲逃走了，床單上留下了一灘黑色的腥臭的血。之后他就永遠地消失了，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為此，mama的那件繡著金絲牡丹的嫁衣也永遠地被壓在了箱底。

    mama什么也沒說，只是每天用怨毒的眼神看著林蕊生。仿佛一瞬之間，她的頭上生出了白發(fā)。酗酒、抽煙，以驚人的速度衰老著，就像一枚被吮干了血rou、丟在沙漠里自暴自棄的棗核。不到四十歲，已是一身的病。

    4

    jiejie曾經(jīng)回來過一次，是在林蕊生十八歲的時候。沒有回家，讓林蕊生去車站見她。林蕊生激動得失眠了好幾天。見面那天是個灰蒙蒙的陰天，大片大片的烏云從頭頂迅疾地掠過，夾雜著沉悶的雷聲。雨滴遲遲不肯下來，就像一個哭干眼淚的怨婦。

    在萬頭攢動、此起彼伏的人海里，林蕊生看到一個女人蹲在垃圾筒旁邊吸煙。長頭發(fā)，黑裙子，就像一片濃縮了夜色的影子。她的視線緊緊地跟著馬路對面的一對戀人。女孩懷里抱著一束嬌艷的玫瑰，笑容就象穿透了烏云的陽光一樣干凈燦爛。

    “你不知道我多羨慕她。一看到她的笑臉，我感到整個天空都亮起來了……”

    多少年后林蕊生一直記得jiejie說過的這句話。

    “你怎么學(xué)會抽煙了！”林蕊生走過去，生氣地將煙從她嘴里拔出來，扔在地上踩爛?！安恢雷约河邢“??！?/br>
    她晃了晃，答非所問地說：“跟我走吧，蕊生。現(xiàn)在我能夠保護你了?！备袅肆?，她身上有了嶄新的氣味，很陌生。

    林蕊生搖頭?！澳氵B自己都照顧不好，還怎么管我！”

    “好了，我答應(yīng)你以后不抽了?！?92

    林蕊生看著她，目光漸漸柔軟下來?！盎貋戆伞F(xiàn)在的她，又老又病?！?/br>
    “那個男人呢？男人呢？”她尖酸地叫了起來，“最后留下來照顧她的，還是女兒！”

    “算了，她畢竟是我們的mama?！?/br>
    “我不認(rèn)識她?！彼龜蒯斀罔F地說。

    這是她們分別十二年來惟一的一次見面。

    mama去世的時候，jiejie也沒有回來。接到林蕊生的電話時，只是一個冷漠的“哦”字。

    “mama臨走的時候說，她對不起你。”林蕊生囁嚅。

    話筒里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嗒的一聲，掛了。

    林蕊生嘆了一口氣。

    其實，mama還說了一些話，一些聽起來非常震憾的話。

    “每一個女人都是一朵花，都渴望轟轟烈烈地綻放一次，跟你爸爸在一起的時候，我就像一枝濕了水的火柴，直到遇到了王志誠，才有了燃料的欲望……他英俊，有才，會說甜言蜜語，而這些都是你爸爸所欠缺的。

    我們瞞著你爸爸好了多年，后來我不再滿足于這種偷偷摸摸的日子，想要做他名正言順的女人。于是那年夏天，我趁你爸爸釣魚時，將他推下了水庫?？山Y(jié)果并沒有我所期望的那樣順利，王志誠總是對我三心兩意。為了能夠把他留在身邊，我對他百依百順，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女兒……可他還是走了?，F(xiàn)在我終于明白了，一個男人如果愛你，你什么都不用做他都會留下來，如果不愛——那么就算你給了他全世界，他遲早還是會頭也不回地離開?！?/br>
    最后她說：“蕊生，把你jiejie找回來，替我照顧她?！?/br>
    灰色和血色的云塊互相撕咬著，呈現(xiàn)出末世無盡的荒涼。天邊濕漉漉的太陽，就像一只哭紅的眼睛?！癿ama，對不起……”林蕊生仰起頭，看著暗沉的天空。她的心就像結(jié)了冰，在颶風(fēng)里碎成萬片，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音。

    林蕊生努力過，想把jiejie找回來，可是就像當(dāng)年她拒絕jiejie一樣，jiejie也拒絕了她。

    “我喜歡流浪，因為流浪使我忙碌，沒有時間去思想。而思想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能夠讓我靜止下來的，或許只有死。”她說。林蕊生很奇怪，初中沒有讀完的jiejie怎么會說出這樣深刻的話。

    接下來的幾年，兩個人在各自的世界里輾轉(zhuǎn)，偶爾聯(lián)系。有時用手機，有時用qq。林蕊生接手了mama的雜貨鋪，三百六十天過著可以預(yù)見的日子?？纯磿?，上上網(wǎng)，在平淡中品味著歲月的靜好。而jiejie也按照她所喜歡的方式生活，有時在北方，有時在南方。她就像一只沒有腳的鳥，一片沒有根的云彩。

    最近的聯(lián)絡(luò)是在一年前。電話里，jiejie的聲音輕快明亮，帶著陽光的色彩和穿透力：“蕊生，我決定留在貝城了……我愛上了一個男人?！?/br>
    原來，最終令她靜止下來的不是“死”，是“愛”。

    只是林蕊生沒有想到，這竟然是姐妹倆最后的一次通話。重新收到她的消息，是貝城警方的通知：“林蓮生是你jiejie吧，她死了?！?/br>
    林蕊生連夜關(guān)掉了雜貨鋪，搭乘火車趕往貝城。三天后，在冰冷的斂殮尸房里見到了闊別多年的jiejie。592她躺在霧氣蒸騰的抽屜里，臉上掛著一層朦朧的冰霜。

    警方出具的尸檢報告上寫著：急性哮喘發(fā)作，導(dǎo)致肺動脈栓塞和呼吸衰竭。

    “如果我在你身邊就好了！有我陪著你照顧你，你就不會這樣……”蕊生摩梭著jiejie冰冷的臉，發(fā)出沉悶破碎的哭聲。

    5

    佟兵再次抬起頭，看了看墻壁上的掛鐘。指針就像是被凍住了一樣，半天沒有挪動一下。

    “才九點啊，怎么熬過這一天。”打了個哈欠，百無聊賴地把目光移到窗外。街道冷冷清清的，只看得見兩排光禿禿的樹，半晌才有一輛汽車爬過。

    還是夏天好啊，人們像是從地下冒出來似的，將每條街都塞得水泄不通，他們成群結(jié)隊地涌到海邊，鮮艷的泳衣就像一面面流動的旗幟。遠遠看去，無數(shù)顆腦袋在靛藍的海水里沉浮，就像過年時沸鍋里煮的餃子。

    可是一到冬天，他們便水銀泄地似的遁去了，整座城市隨即沉寂下來。遠離鬧市的金鳳苑小區(qū)則更加荒涼。有時從早到晚也看不到幾個人影。

    “真象做牢啊?！辟”?jīng)常這樣調(diào)侃自己。

    母親鐘巧妹打工的那間公司不錯，待遇好福利高，更重要的是位于熱鬧的市中心，隨時能看到打扮入時的美女。前幾天讓她介紹自己進去，也不知道事情辦的怎樣了。這個鬼地方真是一天也不想待了。

    佟兵把軍大衣口袋的手機掏了出來，翻開電話簿，從里面調(diào)出mama的號碼。就在這時，一輛出租車緩緩出現(xiàn)在小區(qū)門口。

    他好奇地看過去。

    門開了，一個束著馬尾的年輕女孩走了出來，素凈的瓜子臉看上去似曾相識。當(dāng)他的目光落在女孩懷里的盒子上時，恍然大悟地站了起來?！傲帧中〗?？”

    女孩抬頭，勉強扯了扯嘴角，“是，我是林蕊生……林蓮生是我jiejie。”

    她的頭上別著一只蝴蝶發(fā)卡，淺藍色的翅膀就象一雙泛著寒光的眼睛。

    “請稍等！我給你取鑰匙?！辟”置δ_亂地拉開抽屜。

    “噢。”林蕊生心潮澎湃地打量著四周。jiejie的氣息在清冷的空氣中四散飄彌。地址是一個姓孫的警官給的。他負(fù)責(zé)處理jiejie的事情。

    林蕊生已經(jīng)抵達貝城兩天了，一直住在火車站附近的一間旅館里。今天早上她剛剛將jiejie的遺體火化，便按照地址趕來這里。她打算一整理好遺物就帶著jiejie回家。

    “找到了?！辟”玑屩刎?fù)地說?！斑M門西轉(zhuǎn)，b座三單元506室?！?/br>
    林蕊生接過鑰匙，緊緊握在掌心。

    “謝謝。”

    目送那個纖瘦的背影消失在樓群深處，592佟兵暗暗嘆息一聲。

    林蓮生第一次出現(xiàn)在金鳳苑時，也是他值班。黑直的長發(fā)，嬌俏的瓜子臉，十分清麗的容貌。在佟兵為她辦理入住手續(xù)時，她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地挾著一枝香煙。手指舒展的輪廓像朵蘭花。佟兵第一次覺得女人抽煙很好看。鐘巧妹也抽煙，卻毫無美感可言。她總是盤腿而坐，一邊抽煙一邊摳著斑駁的腳趾甲。人和人真是沒法比。

    林蓮生的行李很簡單，只有一個小小的手提箱，裝不了幾件衣服。

    “只有這點行李啊？”佟兵隨便問了一句。

    “原來住的地方發(fā)生了火災(zāi)，全燒了?！?/br>
    “損失一定很大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