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依達，你是要與朕做交易嗎？”

    波倫薩皇帝苦笑了一聲，柯依達的心思縝密他不是不知道，只是被她這樣用在自己身上，他到忽然又覺得有點悲哀。

    柯依達收回視線，看著對面皇帝喜怒不辨的神色，只淡淡地道：“陛下，將心比心?！?/br>
    “算了?！被实蹏@息了一聲，其實仔細想想?yún)s也怪不得她，突然知道當(dāng)年有著亞格蘭皇族血統(tǒng)的男孩仍在在世時，他在驚訝之余又何嘗沒有隱隱的擔(dān)心？

    “那個孩子，安瑟斯倒是提過了好幾次?！彼?，“什么時候帶過來，讓朕見見吧？”

    “再說吧?！笨乱肋_沒有馬上答應(yīng)，“從小沒人管教，性子太惡劣，怕沖撞了陛下?！?/br>
    “你——”皇帝一口茶差點噴出來，重重地放下手里的茶盅，壓抑了許久的不滿終于爆發(fā)出來，“朕還能自己的外甥過不去么，你護他也護得也太過份了吧！”

    柯依達看著他，心里卻是松了一口氣——至少目前為止，皇帝對于亞伯特的存在，并沒有太大的惡意。

    她失笑般的勾了勾唇角：“比起這個，陛下不覺得有件事要早做決定了么？”

    第138章chapter133追憶

    帝國歷21年11月，帝國第一公主娜塔莎亞格蘭因為在“十月清洗”事件中包庇欽犯并妨礙軍法隊執(zhí)法而觸怒皇帝，波倫薩大帝在震怒之下削奪其公主儀仗，并勒令其除去首飾妝容，白衣素服，只身前往皇陵閉門思過三年，不得與外界有任何接觸。

    外界則猜測，娜塔莎公主因為其母族的緣故不得皇帝歡心，近幾年的混亂的私生活也令皇帝感到顏面盡失，這一次又因為偏袒情人而觸動軍法，才讓皇帝終于忍耐不住對她施以重罰，畢竟對于一個風(fēng)華正茂的女子來說，孤身一人去守皇陵三年，即便能夠再次回來，也早就過了青春大好的年紀。

    而對于某些知情人來說，這種懲罰則未免過輕，畢竟勾結(jié)守舊勢力圖謀儲位，是動搖帝國國本的大罪，但鑒于皇帝明顯的回護之意，被與自身勢力隔離開來的年輕公主也確實不再有強大的威脅力，終于也默認了這一結(jié)果。

    與此同時，空懸日久的東平軍軍長之位，終于有了著落，帝都軍軍長科恩林頓上將平調(diào)東南軍區(qū)接手東平軍，帝國第一皇子、帝都軍中將安瑟斯亞格蘭被授予上將銜，擢升帝都軍軍長。而這一人事任命，又不可避免得引起了軍政檢要員們的揣測與琢磨。

    安瑟斯正式上任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十一月底，帝都入秋，金風(fēng)颯颯，卷著旌旗獵獵作響，校場上的將兵們軍容整齊，氣氛莊嚴肅穆，從科恩?林頓上將那里接過來的軍印上，金燦燦的雄獅昂首，捧在手里有種不可知的沉重感。

    科恩?林頓上將在辦理完交接儀式之后便啟程前往東南軍區(qū)，安瑟斯也很快搬進了自己的軍長辦公室。

    帝都歷任軍長的辦公室在走廊盡頭的最后一間，面積是一般師團統(tǒng)領(lǐng)辦公室的兩倍，布置簡潔，但是應(yīng)有的配置齊全，窗戶明亮，視線開闊，正中墻上懸掛著歷任軍長的畫像，用來激勵后人。

    其實自帝都軍創(chuàng)立以來，擔(dān)任過軍長的將官數(shù)不勝數(shù)，能夠得以掛在墻上誡勉后人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那些在各自的時代中擁有寬廣的胸懷志向和杰出的武勛，能夠稱得上名將的人物?？贫?林頓離任之前，曾經(jīng)有人提出是否要將這位在帝都軍多年的老軍長的畫像也掛上去，但科恩本人卻以功勛德行無法與前人相比為由拒絕了，當(dāng)然在本人仍然健在的情況下，將畫像與死去的先賢們掛在一處，怎么看都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于是目前在墻上的畫像也只有十幾副，從早期的約瑟夫?迪梵上將、卡羅爾?莫比上將，到近期的菲利特?加德，以及卡諾?西澤爾。

    之前安瑟斯也不只一次看到過這些畫像，只是如今披著代表軍長身份的白色披風(fēng)站在這里，卻有了別樣的味道，多少年后，后世的人，又將以怎樣的眼光看待自己這位第一個以皇子身份登上帝都軍軍長寶座的人呢？

    他的目光落在最后一幅畫像上。

    卡諾?西澤爾，是距離這個時代最近，也是最年輕的一位，作畫的畫師似乎也極具功力，一幅油畫濃墨重彩將這位年輕軍長的遺容勾勒的徐徐如生，冰藍色眼眸清澈如水，一頭金發(fā)散發(fā)著溫暖的氣息，儒雅單純的笑容讓人很難想象這是個在戰(zhàn)場廝殺喋血的男人。

    在安瑟斯的記憶力，卡諾?西澤爾這個名字一直是個熟悉而陌生的存在，在帝國各個版本的傳聞中，他的事跡始終與柯依達姑姑有關(guān)，而偏偏柯依達姑姑本人幾乎從不在他面前提起這個名字。

    調(diào)入帝都軍之后，他詫異于這位前任軍長對于帝都軍的的影響力，現(xiàn)在的帝都軍將兵提起當(dāng)年的軍長時，總是難掩一臉的懷念與欽佩，而那些參加過西大陸戰(zhàn)爭的軍官們，包括科恩?林頓、貝倫卡?菲爾納、提蘭尼等高級將領(lǐng)，更是有著與其身份不符的感懷與傷情，這種影響力甚至連同時代同樣為國捐軀寬和敦厚的菲利特?加德軍長也無法與之相比。

    “貝倫卡副軍長？”

    “是，殿下？”就職儀式之后，貝倫卡?菲爾納一直以審視的目光打量這位剛剛接手軍長職位的年輕皇子，不是不了解這位皇子的軍事素養(yǎng)，而是不知這位皇子將會引領(lǐng)帝都軍走向何方。

    “可以……跟我講講卡諾?西澤爾閣下的事嗎？”

    貝倫卡有點出乎意料，遲疑了一下：“柯依達公主殿下……沒有跟您提過么？”

    安瑟斯略略側(cè)了眸：“似乎那對于姑姑來說，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貝倫卡沉默了很久，似乎想起那場慘絕人寰的戰(zhàn)斗，歷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有種不可捉摸的哀傷。

    “確實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彼?，“其實，那位大人的經(jīng)歷殿下應(yīng)該都有所耳聞?！?/br>
    “我聽說過，他經(jīng)手那幾次的戰(zhàn)役，在軍校都作為經(jīng)典的案例來講?！?/br>
    “卡諾大人，確實是不世出的軍事奇才，當(dāng)年他與柯依達公主搭檔，北滅冰族，西踏古格，并稱為‘帝國雙壁’，可是對于帝都軍將兵而言，并不僅僅是如此?！必悅惪▽⒁暰€移向窗外的天空，青空遼遠，潔白的云層不斷變換著圖案，“我擔(dān)任卡諾大人的副官時，他還只是個上校，當(dāng)時第二師團的路昂中將死于冰族騎兵之手，他臨危受命被任命為中將接手全軍的指揮權(quán)，當(dāng)時只說了一句話——請努力的活下去，為了這個目標而戰(zhàn)斗吧?！?/br>
    安瑟斯抬起眼瞼，眼底微微一動。

    貝倫卡卻已然陷入長遠的回憶中：“大人最常說的話，不是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是要我們努力在戰(zhàn)場上活下去，而他自己也是為了讓大部分的人活下來而努力的，他是不止一次將帝都軍從噩夢里帶出來的男人?！?/br>
    “柯利亞回廊戰(zhàn)役，大人并不一定會死，只是他認為是他將那些帝都子弟送進險地，便有義務(wù)盡可能讓大家平安回去，所以才不惜親自斷后，喪命于山谷之中?；蛟S這樣的做法從戰(zhàn)略上來說未免婦人之仁，可是正是因此，帝都軍眾人才會感念大人至今?！必悅惪ǖ难劢锹詽?，“在整個軍隊里，低階將兵的個人意志最容易被忽略，對于他們而言，碰到一個好上司，是件最幸運不過的事情，因為只有這樣他們才有可能在慘烈的戰(zhàn)場上存活下來。而在這個世界上，橫掃千軍的名將并不缺，可像大人那樣，將士兵的性命看得如此之重的指揮官，已經(jīng)少之又少了。”

    之前參加過西大陸戰(zhàn)爭的帝都軍將兵，他們有的已經(jīng)退役，有的已經(jīng)是獨當(dāng)一面的資深軍官，然而無論如何，每一年卡諾?西澤爾大公的祭日，慰靈地的墓碑前總會堆滿鮮花。

    不論保家衛(wèi)國的的口號多么冠冕堂皇，最底層的士兵們所考慮往往只是從一場又一場的戰(zhàn)斗生存下來，而普通的民眾比起一姓的尊榮和王朝更迭，更在意的是能否過上幸福平安的生活。

    治軍之道在于凝聚軍心，而治國之道，則在于凝聚民心。

    安瑟斯沉默了很久，目光落在墻上金發(fā)青年和暖的笑容上，久久沒有說話，驀地立定，抬手敬了一個莊嚴的軍禮。

    貝倫卡的眼底，微微閃過一絲訝異，方要開口，年輕的皇子卻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來。

    “貝倫卡副軍長?！彼従彽亻_口，“我只知道，自己年紀尚輕，才疏學(xué)淺，可是既然已經(jīng)接過了軍印，便請你相信，我絕不會辜負那面黃金獅子旗，應(yīng)該承擔(dān)的責(zé)任我絕不會逃避！我會努力像卡諾大人那樣，盡己所能保護帝都軍的將兵們！”

    他的神情肅穆，額前深藍色的碎發(fā)拂過眼角，蒼冰色的眼瞳清澈有神，貝倫卡怔愣了片刻，方才緩過神來，深深吸了口氣，立定向這位年輕的軍長敬禮。

    卡諾大人，這位年輕的殿下，會將帝都軍帶往怎樣的方向呢？

    下午的時候，貝倫卡去了城郊的慰靈地，站在前任主官的墳冢之前，這樣默默地想著。

    正是深秋世界，紅楓似火，黃花滿地，墳冢上的青草已經(jīng)開始枯黃，秋風(fēng)蕭索的吹過，有著幾分凄惶悲愴的感覺。

    二十多年過去，他已經(jīng)開始邁入半百之年，而墳前畫像上，自己年輕的上司依然停留在永遠的二十三歲，任風(fēng)沙侵蝕，不見蒼老。

    他長長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當(dāng)年卡諾去世后，科恩?林頓升任軍長，在這個位置上一呆便是二十多年，他雖然是前任軍長的副官，但仍然屈居其下，當(dāng)科恩調(diào)任東平軍時，也有很多人猜測，自己這位資歷豐富的副軍長終于有可能升任軍長，因而由年紀輕輕的安瑟斯皇子接任帝都軍軍長的命令一出，帝都軍上下也有曾有過一陣不小的sao動。

    大概由于科恩之前跟自己透過底的關(guān)系，貝倫卡本人對于這件事倒沒有感太大的驚訝，只是面對軍中多少多少的議論，仍然感到擔(dān)心與困惑。

    他并非質(zhì)疑安瑟斯皇子的才能，而是不得不去揣摩這一命令背后的深遠意味。

    軍方內(nèi)部經(jīng)歷了一番聲勢浩大的清洗，讓一位皇子獨自擁有一軍的軍權(quán)，是否意味著皇帝對于儲位的傾向已經(jīng)初現(xiàn)端倪？

    或者說，手握重兵的柯依達公主開始有意插手儲位的爭奪，而帝都軍又恰恰成了其中一枚重要的棋子？

    軍隊不應(yīng)該參與政治。

    貝倫卡想起前任軍長菲利特上將常說的一句話，然而諷刺的是，帝都軍身處帝國中樞，幾乎每一次政變都會被卷入其中，成王敗寇的準則下，遭遇的清洗、換血也不止一次。

    而這一次，那位年輕的皇子又會給帝都軍帶來怎樣的未來呢？

    貝倫卡皺了皺眉，想起那藍發(fā)青年肅穆的表情和擲地有聲的話語，輕輕嘆了一聲。

    “或許是我多慮了，我們的殿下可是柯依達公主一手教出來的，你說是不是呢，大人？”

    沒有人回答，耳邊只有蕭蕭的風(fēng)聲。

    “是你在這里嗎，貝倫卡副軍長？”

    身后傳來女子淡漠的聲音，貝倫卡心底一驚，下意識地回身，立定敬禮：“公主殿下！”

    柯依達在風(fēng)里只身走來，沒有象征身份的披風(fēng)和領(lǐng)花綬帶，只一襲深黑色軍裝，線條簡潔，容顏素凈。

    “在這里就不必拘禮了?！笨乱肋_看了他一眼，目光卻沒有多做停留，只是在墓碑前立定，俯下身將一束長壽菊置于冰冷的石碑之上。

    貝倫卡向后面看了一下，隱隱約約可以看到遠處林格?弗洛亞和手下衛(wèi)隊的影子，距離相隔甚遠，似乎是為了避免打擾到公主吊唁故人的心情。

    他猶豫了一陣，不知是否該開口告退。

    柯依達卻仿佛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淡淡出聲：“新任軍長已經(jīng)上任，帝都軍的反應(yīng)如何？”

    貝倫卡略略一驚，遲疑了一下：“前后兩任軍長交接得有些匆忙，因而軍中難免有些議論，不過并沒有什么大的sao動，安瑟斯殿下年少有為，公主殿下不必太過擔(dān)心?！?/br>
    柯依達沒有看他，只是淡淡的立著，望著面前的石碑。

    “我知道這項任命對你們而言過于突兀。”她道，“安瑟斯雖然累積了不少武勛，但畢竟年紀還輕，而帝都軍多得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宿將老兵?！?/br>
    “下官等對于軍長大人從不敬之意！”

    “我知道你不會，貝倫卡。”柯依達嘆息了一聲，“當(dāng)年他曾經(jīng)說過，貝倫卡副官秉性寬厚耿直，做不來齷齪之事?！?/br>
    貝倫卡楞了一下，意識她口中的他指的是誰，不經(jīng)意間有種酸楚的感覺隱隱涌出，低了低頭，抬了抬唇角：“大人也曾說過，下官心思縝密，作為副官是個好副官，可是未必適合獨擋一面，所以下官一直認得清自己?！?/br>
    柯依達卻是笑了：“時過境遷，現(xiàn)在看來也未必如此?！?/br>
    “公主……”

    “我知道你們的擔(dān)心?！笨乱肋_收斂了笑意，打斷他，“我承認這項人事任命有我的私心在，也有除了軍事要素之外的考慮，但是貝倫卡，我身為國防部長官，對帝國全軍的安危負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七軍軍長的人事任命我絕不會兒戲！”

    她的聲線清冷，卻格外清晰有力，貝倫卡看著她素凈的容顏，隱約有些動容：“下官等會盡力輔助軍長大人，請公主放心?！?/br>
    是軍長大人，而不是皇子殿下，隱約表明了帝都軍現(xiàn)在的立場。

    柯依達不由勾了勾唇角，心底卻是松了一口氣，有貝倫卡這位老資格的副軍長在，其他幾位高級軍官想必也不會出什么問題了。

    “有你這句話，我便安心了?！?/br>
    貝倫卡心知，柯依達這樣說，并不只是因為自己在帝都軍中資歷甚高，更是因為他是當(dāng)年跟隨卡諾西澤爾時間最長的首席副官，這許多年來他們偶爾也會像這樣在墓地里偶遇，靜靜的吊唁故人，似乎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平日威嚴冷漠的黑公主，才會像一個普通女子般露出懷念傷感的表情。

    他的思緒像雜草一樣蔓延開去，久久聽不到回答的柯依達終于忍不足側(cè)眸看了他一眼：“貝倫卡？”

    “啊！”明顯走神的帝都軍副軍長趕緊回神，“抱歉殿下，只是想起了一些過去的事情?！?/br>
    柯依達看他，沉默了一陣，良久倒是嘆息了一聲：“這么多年，難為你還會時常過來看一看?！?/br>
    “如果沒有大人，不會有我的今天?！?/br>
    在貝倫卡將近三十年的軍旅生涯中，追隨卡諾西澤爾時光不過兩三年而已，然而他不得不承認，如果不是當(dāng)年運氣好被分到卡諾的麾下，也許他也不會坐到今天的位置，或許早已在某一場戰(zhàn)役中不留名姓無聲無息的死去了。

    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后，他和其他許多同僚一樣結(jié)婚，生子，共享天倫之樂，但想起當(dāng)年那個溫文爾雅的金發(fā)青年，仍然會感到無比的遺憾和哀傷，他將戰(zhàn)場上撒盡一腔熱血，生前孑然一身，身后也沒有留下傳承的血脈，在遙遠的天國是否會感到寂寞？

    卡諾生前，相交最深便是眼前這位立于帝國顛頂?shù)呐?，他們之間的羈絆幾乎可以稱為傳奇，然而貝倫卡直覺以為事實也許并不僅僅如此，但所謂的真相已經(jīng)隨著其中之一的當(dāng)事人的陣亡而被掩蓋，礙于身份的限制，貝倫卡自然極有自知之明地保持了沉默。

    “卡諾大人，是不惜自己姓名也要將帝都軍帶出噩夢的人?！必悅惪▏@息，“只是可惜，他英年早逝，來不及結(jié)婚生子，身后連個祭掃墳臺的人都沒有，我好歹也跟隨他一場，時常過來打理下還是做得到的?！?/br>
    他這樣說的時候，柯依達卻是恍惚了片刻，浮現(xiàn)出空濛的神色來。

    貝倫卡微微一怔，不知是哪一句觸動她的情緒，正遲疑間卻聽她長長嘆息了一聲：“你先走吧，我再呆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