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禾當(dāng)時并未覺得委屈，只是覺得自己這一生既然選擇了這條路，雖是厭倦，也該一往無前地走下去。

    然而重生之后，每每聽到娘親溫柔低語的聲音，看到她關(guān)懷備至的眼眸，沈嘉禾都覺得如鯁在喉。

    她想要撲在娘的懷中痛哭一場，訴說盤桓許久的思念，和前世的委屈孤單。

    可沈嘉禾不能。因為那些事于她是過往，可于娘親來講不過是還未發(fā)生的未來。

    所以，她也只能強忍著情緒，不聽不言，想要將那些暗自平復(fù)下來，但沒想到還是讓娘親擔(dān)心了。

    書琴見沈嘉禾滯留在原地不肯前進，不由不解地催促道：“小姐，夫人還在前面等著呢，怎么不走了？”

    沈嘉禾深吸一口氣，覺得自己如此逃避也不是個事，只好啞著聲音回道：“走吧?！?/br>
    書琴奇怪地看她一眼，但還是老老實實地沒有多問，轉(zhuǎn)而歡快地小聲說起來，“夫人啊，今日特意下廚為小姐做了夏令最適合吃的蓮子糕了呢。我在廚房外都聞到香氣了?！?/br>
    她說完，看沈嘉禾沒反應(yīng)，又重申了一遍，“真的特別特別香?！?/br>
    沈嘉禾偏頭看了書琴一眼，領(lǐng)會了她的意思，不由有些想笑，略帶無奈地說道：“知道了。等下趁娘親不注意，我偷偷留些給你?！?/br>
    書琴聞言立刻開心地笑了起來，忙說道：“謝謝小姐?！?/br>
    沈嘉禾搖搖頭，倒是覺得頗為懷念。

    書琴的年齡比沈嘉禾大上五歲，但性子卻極是天真。

    大抵因為性格相投，她們小時候時常湊在一起玩鬧，還闖過不少禍。

    書琴愛吃，每每娘親做了什么糕點，沈嘉禾便總會偷偷留下一些分給書琴。

    沈嘉禾出嫁那日，書琴本該是陪嫁的丫鬟，但沈嘉禾仔細想了想，卻沒有帶著她。

    娘親一直不解，勸她嫁人理應(yīng)帶個貼心的丫鬟。

    可沈嘉禾卻想，她十七歲，而書琴已經(jīng)二十二歲了。

    倘若書琴隨她進了九皇子的門，又不知該熬多久才能去尋一個如意郎君，過幸福美滿的日子。而且沈嘉禾也對別人閑言所提及的宅門內(nèi)斗有所顧忌，她不希望將自己親近的人帶進去一同去受著這些。

    書琴留在丞相府，娘親念她多年照顧沈嘉禾的功勞，也會為她找一門好親事，總比跟隨沈嘉禾蹉跎時光要好許多。

    后來沈嘉禾在宮中，偶爾會聽娘親提及書琴嫁了個好人家。

    神仙眷侶，兒女雙全，再幸福不過。

    每每聽到，沈嘉禾心中總會有絲慰藉。

    只覺得自己身在樊籠，能聽說別人幸福，也是極好。

    跟著書琴前行了幾步，還未到大門，沈嘉禾便聽到她的娘親極為溫婉地喚她，“禾兒?！?/br>
    聲音中的溫柔讓沈嘉禾忍不住紅了眼眶，她忙低下頭，悶悶地應(yīng)道：“娘……”

    沈周氏見她如此，略略有些擔(dān)憂，但總覺得沈嘉禾比起前幾日要活潑了一些，也就讓自己放寬心些，拉住沈嘉禾的手，溫婉地說道：“起風(fēng)了，還是先上馬車吧，別又著涼。無涯寺在郊外，有些繞遠。不過娘為你備下了許多你愛吃的點心，還有一些書，應(yīng)當(dāng)也不會無聊。”

    沈嘉禾握緊沈周氏的手，不知該說些什么，只能無言點頭。

    上了馬車，沈嘉禾在沈周氏的注視下，咬了一口糕點，只覺得熟悉的味道溢滿了口腔，竟又惹得她眼眶發(fā)熱。

    沈嘉禾前世很少哭，幼時是因為無懼無畏，長大了則是懂得了將一切埋進心里。

    只是這一世不知怎么了，她努力想埋，卻怎么樣也埋不住。

    沈周氏慌張地抽出手帕，抹過她的眼角，心疼地問道：“這是怎么了？可是你爹趁我不在的時候跑去訓(xùn)你了？不哭了，不哭了，回去我就找他算賬?！?/br>
    沈嘉禾強自忍耐，但眼淚還是止不住地啪嗒啪嗒往下掉，倒像極了她八歲時候的模樣。

    她搖頭，抽抽搭搭地回道：“沒，沒有。爹很疼我。”

    丞相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朝堂之上雖然能慷慨言辭，但面對自己寶貝女兒時，卻總是手足無措，不知該說些什么才好。

    就像沈嘉禾這次重生之后表現(xiàn)反常，丞相幾乎是下了朝就奔向她的屋子看她有沒有好些。

    丞相每每想要同沈嘉禾談心，卻不知該怎么起話題，最后只能木訥地坐在旁邊，干巴巴地問她“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晚上想吃什么”這一類的事情。

    前世的事情無法直白訴說，但沈嘉禾又不想讓沈周氏擔(dān)憂，只好抱住沈周氏，抽噎地說道：“我就是，就是做了個噩夢魘著了?！?/br>
    沈周氏松了口氣，微微笑道：“是什么夢這么可怕，竟把丞相府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給嚇到了？”

    沈嘉禾蹭了蹭，慢慢地說：“我夢到爹娘都不在了，就只留下我一個人。有一個人把我關(guān)在一個又冷又孤單的地方，想逃也逃不出去，就那么孤單地死在了那個地方。”

    沈周氏怔了怔，輕輕拍著沈嘉禾的后背安撫道：“夢啊，和現(xiàn)實都是反著來的。爹娘都在這里，不會離開你。你未來也不會孤孤單單，而是繁花似錦有人相陪。這般想，也就不是噩夢了。”

    沈嘉禾思考了片刻，抿抿唇，小心翼翼地問道：“娘，倘若你大半生都將為了一人，可那人卻負你騙你，而你有重活一次的機會，你會報復(fù)他么？”

    沈周氏食指輕點她的額頭，無奈回道：“你啊，是不是又偷看了什么民間寫的話本？倘若讓你爹知道，你可免不了一頓訓(xùn)?！?/br>
    沈嘉禾喜愛看書，偶爾也看些奇奇怪怪的雜書，有時想不通了便會跑去問沈周氏，所以沈周氏對這些異想天開的問題也是見怪不怪。雖然覺得這問題帶著不屬于八歲的戾氣，但沈周氏還是沒有在意，認真地想了想該如何回答。

    沈周氏想了一會，問沈嘉禾，“那話本里的女主角恨那人么？”

    說完沈周氏覺得有些不妥，改了改措辭，重新問道：“被騙自然心底都是恨的?？墒撬薜揭獙⒆约汉貌蝗菀字匦芦@得的一世，又盡數(shù)搭在報復(fù)那人身上么？娘覺得，就算報復(fù)了那個人，她自己失去的反而更多。人生啊，情仇愛恨終究虛妄，不負本心才是最佳?！?/br>
    沈嘉禾聞言怔了怔，細細思索，只覺得心底盤桓的黑霧被徐徐吹散，令她想明白了許多。

    沈周氏沒有注意到沈嘉禾的反應(yīng)，兀自感慨道：“我就是和你爹認識得太早，被套牢了，所以才嫁給這么個不會說情話的男人。從小到大，也就六歲那年我用一塊桂花糖騙了你爹說句喜歡，從此之后就再沒聽到過?！?/br>
    沈嘉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