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的嘴角輕蔑翹起。那么高傲而輕蔑。人，立在那兒，背脊卻是挺得跟一株松樹似的。

    盧信良全身都在發(fā)抖。一把捉了錦繡的手，是要她走?！斑@種地方，這種地方——”

    意思是，這種地方，可不是他和錦繡這種上層貴胄人士可以呆的。

    “不！”錦繡道：“我偏要聽聽。聽聽這群狗嘴里，到底能吐出什么見得、見不得人的好玩意？”

    她的聲音還是那么高傲。高傲之中，帶出點(diǎn)淡淡的自棄與自我厭倦。

    “沒有什么可聽的好玩意……”盧信良深吁了口氣。

    忽然覺得，有些東西，它是瞞不住的！盡管，他已強(qiáng)制性采取各種見得、見不得人的手腕，甚至不惜利用他的首相之權(quán)。然而，那些污濁而骯臟不堪的下流東西，到底還是蛆和臭蟲一樣爬了出來。錦繡的名聲，像掉進(jìn)了茅坑兒里。從前的那些，暫且不提，現(xiàn)在，她的名聲，早已是被這些滿嘴吐蛆的男人們，給淹沒作賤得一塌涂地。一塌又涂地……

    是的，他們說的是一本書。極其yin艷穢亂色/情的章回小說。叫做《繡榻艷史》。

    錦繡以前為了她的那個(gè)戲迷臺柱“杜二娘”，不惜“以身犯險(xiǎn)”，無意挑引了張侍郎的大公子張舍，致使后面的一場大鬧，甚至，始一成婚，這張家父子竟公然而然鬧到她相公盧信良的相府，以此作為政/治要挾。此事暫且不提。后來，張舍之妻吳氏后來被休，雖然兩家還是和好了，且為了官場之益，張舍跪地乞求吳氏的原諒——最后，于吳氏來說，原諒，倒是原諒了，夫妻仍舊和也是和和美美。然，這口惡氣未出——因吳氏她始終覺得，丈夫的變心和那一番刻薄寡情，是因錦繡這個(gè)“婊/子賤/貨”的挑逗。她恨錦繡，恨不能到挫骨揚(yáng)灰、碎尸萬段的地步。錦繡后來又在春臺劇院與之對峙了一場，吳氏的這口氣，便更是沖天的火炮，不發(fā)出去，實(shí)難掩去心中的nongnong恨意。

    “大姐！我有辦法對付這不要臉的狐貍精、賤貨！”

    一天，吳氏的胞弟吳二郎到了張府，如此這般，這般如此，把個(gè)極為陰損的豬狗下流之道，詳詳細(xì)細(xì)，一字不漏不差地告訴吳氏。吳氏一聽，趕緊道：“不行！不行！你這方法好是好，可她到底是陳國公之女，又是堂堂一品首相的夫人，若是被查出來，可是滅門之禍！不行不行！”原來，吳二郎的辦法是，要對付錦繡這種賤/貨婊/子，非采用比她更/賤更/婊的陰損辦法來。他動(dòng)用了將近一百兩銀子，讓城西一個(gè)破落戶極為窮酸的酸書生——以專門寫書販字為生計(jì)，甚至，就連個(gè)秀才舉人都沒考上的青年男子，親自動(dòng)筆，為錦繡寫一本書。自然，書名就不消說了，自是叫做《繡榻艷史》。

    吳氏后來還是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他們做得很陰暗?；?。

    那書的內(nèi)容便是如下：

    說，某某朝代，有一個(gè)高官的女兒，生性風(fēng)流而刁蠻潑辣，凡女人該尊崇的“三從四德”，樣樣不具不說，甚至相傳，她母親在孕育生下她的頭一天晚上，做了個(gè)噩夢。一只九尾白狐，閃動(dòng)著yin/浪發(fā)sao兇惡的眼睛，撲地一聲，跑鉆進(jìn)了她母親肚子。后來，孩子生下來，那股“sao氣”，就是千里之外也能聞到。她家族為了祛除去那女娃的天生自帶“sao氣”，自是費(fèi)力不少。當(dāng)然，這女娃的名字，叫做“靳繡繡”！

    實(shí)在囂張而大膽。除了姓氏，連“繡”這個(gè)字，都與錦繡那個(gè)“繡”，相并扣合。

    如此大肆渲染她的出生也就算了。后來，書里又寫，相傳這個(gè)叫“靳繡繡”的高官之女，生來就是一副yin/浪下作之樣，見了男人就勾，欲望之強(qiáng)之烈，男少熟嫩皆不放過。她頭嫁了一個(gè)男人，因其欲望沒法滿足于她而被她活活折騰折磨而死。再嫁一個(gè)，同樣是高官。但那高官，相傳不舉，是個(gè)“豬尾巴”，誠然，再也沒法滿足這個(gè)女人了。于是，高官的家宅府邸，她從暗中偷人、到光明正大堂而皇之與底下的那些小廝家奴交/媾，這也就算了。據(jù)說，有一些七歲左右的小琴童小棋童，這女人，但凡看人家唇紅齒白長得標(biāo)志，便命丫鬟們將其捆綁起來，脫掉那些孩子的衣服褲子，當(dāng)眾玩弄不說，還命其丫鬟侍女也與之交/媾，她坐在那里看得甚是yin/浪歡樂……如此之類，多不勝舉。

    書，共有九十九回，分上下兩冊。

    上一冊 ，諸如描寫也就罷了，到了下一冊……是的，到了下一冊，連個(gè)“獸”、“亂”、“倫”等什么字眼片段也都出來了……其片段之惡心，故事之夸張，立意之惡毒，言辭之卑劣，攻擊之歹毒，描寫之無恥猥瑣下流下作……

    “查！”

    盧信良要瘋了。渾身發(fā)顫，哆哆嗦嗦，抖個(gè)不停。

    而那時(shí)的他，剛剛因著錦繡入宮去探望生病的孝欽宣太后第四個(gè)上午。僅僅幾日不見，幾日……他就像得了癲狂相思癔癥似的，人在廟堂，心卻在錦繡身上?？磿鴽]心情，處理奏折也是心浮氣躁外加魂不守舍。他想不通……想不通時(shí)下的自己究竟發(fā)生了怎樣改變？在盧家老宅，大家子圍在一桌子吃飯，錦繡因進(jìn)了宮，每每看著空空落落的本該錦繡入座的席位，盧信良便手捧著碗筷，直愣愣地發(fā)怔發(fā)呆。有人問他怎么了?！岸纾闶遣皇巧×?？”“汝賢吶，娘看你最近常常心不在焉，要不要找大夫瞧瞧？”那是meimei盧三和盧老夫人人的聲音。大家相視一眼，誰也不知他究竟是怎么了？

    盧信良企圖再用程朱理學(xué)孔孟之道“格”他自己。

    他把自己關(guān)在書上里，練習(xí)書法，練習(xí)靜心，然而，練著練著，靜著靜著，不知不自覺地，又走到他和錦繡以前呆過的繡樓和房間。

    月光悄悄透入窗欞。幽黃的銅鏡，仿佛折射了錦繡的影子。他看著她，一愣，正要伸手觸向鏡面，忽然，嘴角空空落落勾了一勾：瞧啊，自己可不得了癲狂癔癥？嘆了口氣，為自己這份癔癥感到無力而悲哀。再轉(zhuǎn)過身時(shí)，廂房里的所有陳設(shè)擺件：燈光，琴幾，盆景，床帳，畫屏……統(tǒng)統(tǒng)，統(tǒng)統(tǒng)都覆上了錦繡的影子。巧笑倩兮地，潑辣十足地，天真而豪邁地，大膽而熱情活潑地……他感到有些頭疼，揉了揉太陽。忽然，對著那紅木雕成的繡床慢慢、慢慢坐了下來。

    被風(fēng)輕輕吹揚(yáng)的梅花床帳，流蘇淺搖。翡翠色的被褥如人一般仰臥，燭光里，線繡的花紋躲躲藏藏。

    他又彎了彎唇。

    感到有些得意。

    心旌搖晃，渾身上下仿佛一股清泉在流淌。

    他是想起了他和這個(gè)女人的第一次。

    錦繡，是個(gè)處子之身。

    這樣的字眼一跳出來，盧信良自己也嚇了一跳。

    原來，一個(gè)男人的虛榮得意和心旌蕩漾，竟是這么微妙和滿足自私……

    《繡榻艷史》那書，是禮部的一名官員難堪尷尬之中，極為小心麻著膽子告訴他的。

    官員說：“盧相大人，這事兒、這事兒您先別忙著生氣，自古有言，激濁揚(yáng)清，嫉惡好善——甭說是事關(guān)盧相大人和尊夫人名節(jié)之事，饒是正本清源，這天子腳下，下官也斷不容許此宵小歹徒如此橫行放肆！”

    意思是，無論怎樣，花多大的成本代價(jià)，也要查出如此下作惡毒攻擊背后的真正始作俑者和目的原兇。

    盧信良極盡端穩(wěn)沉著之姿，臉，卻垮沉得著實(shí)駭人?！啊?！”

    沒有多說什么，只這么一個(gè)字。他把那本肆意歹毒攻擊誹謗錦繡的、極其yin/艷穢亂的、所謂的《繡榻艷史》就那么盯著，兩只眼睛，閃動(dòng)著錐子一樣的血紅兇光。

    是的，當(dāng)時(shí)的盧信良，極力穩(wěn)住渾身之顫，三尸暴跳，要?dú)獐偭恕?/br>
    錦繡說：“這事兒，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現(xiàn)在，民間坊市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那什么《繡榻艷史》，也就是你夫人，這次，又大出風(fēng)頭，丟盡洋相，丑態(tài)畢露，相公，說實(shí)在的，到了這兒，我總算還是有點(diǎn)同情憐憫你了！”

    聲音依舊那么高，那么傲。淡淡靜靜地，虧她還能這么“淡靜”，這么“嘴角利落”。

    盧信良再次深吁了口氣。

    他們，從那三教九流的茶水點(diǎn)心鋪?zhàn)映鰜硪院?，馬車上，便誰都沒有說話吭聲。錦繡的肚子還是餓的，為了送王翰，今早天剛蒙亮起身沒有吃什么東西。不過，現(xiàn)在的錦繡，忽然肚子不餓了。茶水點(diǎn)心鋪?zhàn)永?，雖沒有叫任何東西，但是，那些污言穢語滿滿幾籮筐，錦繡這一吃下去，還能餓著？兩個(gè)人直接從茶鋪出來跳上了馬車。

    “夫人！”盧信良什么也沒說，只去拉錦繡的手。馬車在顛簸，感覺她的手冰涼冰涼，便捂起來。

    錦繡又問：“這是什么時(shí)候的事兒？”

    手終于不那么冷了。見盧信良不答，錦繡又問：“你為什么不告訴我？為什么要瞞著？”

    她冷笑，嘴角撇起，還是那么高那么傲。

    “你問為什么……”

    終于，盧信良開口說話了。閉著眼睛，深吁一口氣?！澳阏f本相該怎么告訴？究竟要怎么告訴，嗯？”

    這一次，錦繡可聽出來了。他的聲音里，居然有nongnong的酸意……還有難以表達(dá)的“委屈”，一個(gè)男人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