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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東都歲時記(暴發(fā)戶日常)在線閱讀 - 第120節(jié)

第120節(jié)

    鐘九郎小聲嘟囔道:“十三姊未必肯借吶……”一看堂兄臉色,趕緊改口道,“罷了,大不了我舍了這張老臉……”

    衛(wèi)琇聽他故作老成之語,不覺莞爾,連忙道:“不必麻煩,隨便取一張來便是?!?/br>
    鐘七郎卻笑著道:“先生有所不知,十三姊那張琴名曰霜鐘,是東漢張大家所斫之琴,庶不辱沒先生的琴藝,”接著話鋒突然一轉(zhuǎn),“況且十三姊對那張琴寶貝得緊,咱們等閑摸不得,說來慚愧,如今也是借著衛(wèi)先生的東風,讓咱們也長長見識?!?/br>
    衛(wèi)琇聽聞“霜鐘”兩字一怔,這張琴他幼時見過,若是記得沒錯,當是鐘阿毛的愛物,如何到了別人手中?轉(zhuǎn)念一想,大約是贈給了堂妹吧,這阿毛也是大方得出奇,若是換了他,心愛之物寧愿帶入地下也不愿轉(zhuǎn)手與人的。

    鐘薈聽到“霜鐘”之名,只覺恍如隔世——事實上也的確隔了世。

    她幼時跟從衛(wèi)昭學(xué)琴,出師后鐘熹便替她四處尋訪,用了兩年時間覓得這張漢琴,她自是很珍視的。只是后來病勢沉重,漸漸的連坐起身都不成,遑論撫琴了。

    她不愿這張好琴因隨了個不中用的主人而只能掛在墻上蒙塵,更不愿它有朝一日跟著自己沉寂于冢墓中,便同阿翁交代過,轉(zhuǎn)贈給了琴藝高過她的十三妹。

    鐘九郎去了約莫一刻鐘便回來了,一臉喜色地抱著那張霜鐘琴,此行甚為順利,他還沒祭出老臉,只說是為了衛(wèi)十一郎借的,他十三姊就允了。

    衛(wèi)琇走出屋子,在院子里舀了水浣了手細細擦拭干凈,然后鄭重地從鐘九郎手中接過琴置于案上,嫻熟地挑勾調(diào)弦。

    這張霜鐘琴音色醇厚,余韻繞梁,饒是見過不少名琴的衛(wèi)琇也忍不住暗暗贊嘆,不由有些明白鐘十一娘忍痛割愛的衷腸,讓這樣的琴埋沒于墳塋之中確實可惜了。

    方才話頭既引出了《碩人》,衛(wèi)琇便從此曲開始。

    這是鐘薈第一次見衛(wèi)琇撫琴,但見他手揮目送,容色淡淡,不像時下一些士子一般故作瀟灑之態(tài),卻有股自然天成的風流。

    弟子們起初還很興奮,待那琴音一起,逐漸肅然,片刻之后便沉浸在琴意中渾然忘我了。果然如他所言,嘆惋悲憫才是此曲原本的面目,蕭九郎那日卻將這首曲子扭捏造作為兒女間互訴款曲,兩相對比如隔霄壤??v然工于技藝又如何?不過是錯得更鄭重其事罷了。

    衛(wèi)琇一曲奏畢,原本有心在臨走前奏一曲《鳳求凰》,想到這琴的來歷,又覺有些不妥,何況他只想讓那曲子入她一人之耳,想了想,還是選了《碣石調(diào)幽蘭》。

    撫罷兩曲,學(xué)生們自然意猶未盡,不過衛(wèi)琇已取出帕子拂拭琴弦,便是不打算再奏了,那些弟子雖頑皮,卻不出大圈,都很有眼色。

    衛(wèi)琇將琴小心翼翼地捧起,交給鐘九郎道:“勞駕物歸原主。”

    又轉(zhuǎn)頭對其他弟子道:“方才所講的篇目諸位有何不明之處?”見無人吭聲,便道,“如此我便接著講《出其東門》。”

    話音剛落,一陣風從門口灌入室內(nèi),祁源坐得離門口近,衣裳又單薄,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轉(zhuǎn)頭一看,原來是個婢子撩起了門帷。

    隨后便有一個衣飾華貴的女子走了進來,姿態(tài)萬方地徑直朝衛(wèi)琇走去,在距他五步遠處站定,然后回身往弟子席上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姜二娘臉上,勾了勾嘴角,又重新看向衛(wèi)琇,不輕不重不疾不徐地道:“衛(wèi)先生何不講《桑中》,豈不是更應(yīng)景?”

    鐘薈心往下一落,屈辱和憤怒隨之往上升,《桑中》一詩寫的是男女幽會,誰都知道“桑間濮上”是什么含義。清河長公主這句話,不單羞辱了她,更是對衛(wèi)琇的侮辱。

    第124章

    若清河長公主只是罵她, 鐘薈未必不能忍,人家是天潢貴胄嘛, 叫她白說一句罷了,橫豎又不會少塊rou,讓她把氣出了也就罷了,這位長公主自持身份, 平素不屑與人爭競,算不得囂張跋扈。

    可她不該把阿晏牽帶進去, 事涉衛(wèi)十一郎, 鐘薈早將什么審時度勢明哲保身都拋到了九霄云外,她被怒氣沖得天靈蓋幾乎要往上掀, 悍勇好斗不下阿花, 當即騰地一下站起了身,她比清河長公主高了半個頭,氣勢上便略勝一籌。

    只見她略微側(cè)著身子, 居高臨下將那長公主從上至下打量了一個來回,神氣活脫脫是從她阿兄鐘子毓臉上拓下來的, 仿佛她眼中看到的不是什么玉葉金柯, 而是木屐底下的污泥,除了討嫌還是討嫌。

    任誰叫人這么一看,都要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不堪。若是換了武元鄉(xiāng)公主司徒香, 這時候大約已經(jīng)動武了。

    清河長公主倒還沉得住氣,五官尚維持在原處,只是白皙雙頰不由自主泛了紅, 不過越是如此她的神情便越冷傲,嘴角凝出個冷若冰霜的笑——姜二娘在她面前慣常伏低做小,如今仗著衛(wèi)十一郎的幾分情意,便自覺有了底氣與她針鋒相對,真真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衛(wèi)琇這樣的人竟看上這種女子,她真替他不值。

    《桑間》一詩雖敘男女幽會之事,然而一派先民“男女及時”的率真任情,發(fā)乎情,思無邪,所謂的悖德之論不過是今人以己度人——鐘薈轉(zhuǎn)念間便有無數(shù)說辭可以將司徒嬋駁得體無完膚,她正要開口,眼角余光突然瞥見衛(wèi)琇向她走來。

    座中的弟子們未曾見過清河長公主,方才見一個陌生女子不請自來,一入內(nèi)便直奔著衛(wèi)先生而去,且醋氣沖天,語中帶刺,都暗自揣測是不是先生在哪兒欠下的情債,睜大了眼睛等著好戲上演。

    誰知蘇公子的婢子卻莫名其妙地站了起來——難不成蘇公子同衛(wèi)先生有什么瓜葛,自己不好出頭,便派下人打頭陣?

    緊接著的一幕叫他們感覺自己大約是瞎了。

    只見衛(wèi)琇若無其事地繞過那呷醋女子,走到蘇家婢子的身旁,與她幾乎并肩,然后伸出一只手,繞過她左肩,輕輕覆于她右肩上,安撫似地往下壓了壓。

    鐘薈滿腹的激揚高談與怒氣盡數(shù)蒸發(fā)殆盡,紅暈從兩層黃粉底下透出來。撇開多年前逃難時的經(jīng)歷不提,她和阿晏從未離得這么近過,近得能聞到他身上松杪積雪般冷冽的氣息——說起來好笑,他們方才私相授受時也隔了兩丈遠。

    衛(wèi)琇微微低下頭,側(cè)過臉,認真地望著她的眼睛道:“無事?!?/br>
    清河長公主看在眼中,眼淚不知不覺已經(jīng)盈眶,她在淚眼婆娑中難以置信地直勾勾盯著衛(wèi)十一郎,仿佛要以目光為刀,將他那張俊秀的面孔捅個對穿。

    衛(wèi)琇松開姜二娘肩頭的手,上前一步將她大半個身子遮擋在身后,對清河長公主道:“女公子,你我并無師徒之誼,‘先生’兩字衛(wèi)某不敢當?!?/br>
    司徒嬋本來就有些訥言,又欠缺急智,方才以《桑間》刺他已經(jīng)算是超常發(fā)揮了——她在心里準備了一套說辭,翻來覆去演練過數(shù)遍,若是順著她的思路下去,尚且可以辯一辯。

    孰料衛(wèi)琇壓根不想與她辯,直接拿話一堵。司徒嬋啞口無言,腦海中一片空白,半晌才轉(zhuǎn)過彎來,強詞奪理地要將話頭往準備好的路線上拐帶:“你我雖無師徒名分,衛(wèi)公子既在此傳道授業(yè),想來也不介意為小女子解答一二疑問?!?/br>
    “抱歉,在下介意,”衛(wèi)琇撩了撩眼皮道,“此地乃鐘氏家學(xué),女公子若是有意來此求學(xué),莫如前去投文,若識見與氣度能入鐘公法眼,衛(wèi)某自然樂于答疑釋惑?!?/br>
    他平日溫雅謙和,難得露出這樣矜貴的神色,便有種貴公子的疏慵和傲慢,仿佛天地間沒有一件物事可得他一顧——簡直叫人想把心都捧給他。

    鐘薈在一旁看得心神蕩漾,她幾乎忘了,曾經(jīng)的阿晏刻薄起人來也是很刁鉆的。

    弟子們從未見識過衛(wèi)先生這一面,都有些不敢相信。

    常山長公主身為司徒嬋的阿姊,見了meimei吃癟也不心疼,反倒“撲哧”一聲不厚道地笑出聲來。

    清河長公主正憋著一口氣沒處撒,當即將怒火燒到了她身上——要不是有她推波助瀾,平白無故地將那姜二娘帶到鐘家來,他們說不定也不會那么快成事了。想到此處,她不免斜了那驕奢yin逸的阿姊一眼:“我看鐘氏家學(xué)也不過是徒有虛名罷了,什么不學(xué)無術(shù)的人也收進來?!?/br>
    常山長公主不由有些氣結(jié),她和這四meimei雖說自小性情和喜好迥然相異,不過她年長了好幾歲,小時候也是真心實意疼過她的。然而轉(zhuǎn)念一想她說的倒也不假,便釋然了。

    這時門口又灌進一陣冷風,司徒姮唬了一跳,以為是鐘蔚聞信趕來了,生怕她那四meimei驢脾氣發(fā)作,將她的身份給戳穿了。

    轉(zhuǎn)頭一看卻是個身著鶴紋道袍,頭戴白玉蓮花冠的年輕女郎,她正處在女子最好的年華,生得艷若桃李,卻神色冷淡,還作了一身女冠打扮。

    常山長公主死性不改,見了美人照例兩眼發(fā)直神魂顛倒,只覺有些面善,一時間未及細想來者何人,只聽鐘九郎小聲道:“十三姊……”

    常山長公主這才恍然大悟,再看向她時心境便大不相同,賞美的心思也淡了,惟余無盡的唏噓。

    鐘十三娘卻沒理會阿弟,向衛(wèi)十一郎淡淡掃了一眼,眉心微微一動,雖仍舊沒什么表情,卻叫旁人無端覺得悲慟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