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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東都歲時記(暴發(fā)戶日常)在線閱讀 - 第55節(jié)

第55節(jié)

    姜萬兒見二娘子可憐巴巴地瞅著那碟乳餅,忍俊不禁地拿起碟子遞過去:“看把她饞得,今日在姑姑這里破例給你吃一塊,一會兒拿清水多漱漱?!?/br>
    “還是姑姑疼我!”鐘薈千恩萬謝地接過來,珍惜地咬下一小塊,那乳餅?zāi)帽?zhèn)過,毫無腥膻之氣,沁涼綿軟如雪,入口即融,再看案上的另幾碟點心,看外形便讓人垂涎不已。她前世常入宮陪伴太后,卻沒見過這些吃食。

    “好吃么?”姜萬兒見她吃得香甜,自己也忍不住拈起一塊,不過咬了一小口便擱下了,用帕子擦擦手道,“這還是我?guī)нM宮的方子,當(dāng)年錦繡樓最出名的點心?!?/br>
    姜老太太和曾氏一聽“錦繡樓”三個字都是大愕,只幾個小娘子不明就里。

    姜老太太先如臨大敵地四下里張望了一回,再警惕地打量了下那幾個規(guī)規(guī)矩矩垂手而立的宮人,壓低聲音對女兒道,“傻丫頭,怎么什么話都敢往外說?!?/br>
    “沒妨礙的,”姜萬兒像是叫他們的倉皇逗樂了,一笑露出兩個酒窩,看起來更似個頑皮的少女了,“天子也不避諱,我有時候還親手做給他吃呢。”

    姜婕妤又與他們話了會兒家常,估摸著時辰差不多了,便對曾氏道:“阿嫂先帶著幾個侄女去芳林園看他們賽龍舟罷,這時候出發(fā)到哪兒差不多該開始了,阿娘年紀(jì)大了,還是莫去湊這些個熱鬧了,與我在此說會兒閑話罷?!闭f著吩咐宮人去預(yù)備車駕。

    “姑姑不與我們一起去看賽龍舟么?”三娘子揚起眉毛問道。

    姜婕妤摸了摸她的頭頂?shù)溃骸肮霉貌粣劭催@些,你們?nèi)ヮB罷?!?/br>
    曾氏知道小姑子是特意將他們母女幾個支開?必是有什么她聽不得的話要同姜老太太說,心里又是不悅,與女兒說話時語氣里便帶了些出來:“走吧,別吵著你姑姑?!?/br>
    三娘子本就不明白巴巴地入宮來看一幫子人劃船有什么意思,眼下叫自己親娘潑了冷水,越發(fā)覺得無趣起來,心不甘情不愿地拖著腳綴在后頭,看兩個阿姊湊在一塊兒的后腦勺格外扎眼。

    ***

    姜婕妤聽到外面羊車的金鈴聲響起來,挪動了下腿腳,換了個舒適些的姿勢,有眼色的宮人便端了隱囊和憑幾來。

    “與我取唾壺來?!苯f兒撫了撫胸口,強壓下喉嚨口洶涌的惡感,“早知道方才就不貪那一口乳餅了,懷五郎的時候明明吃什么都無礙,這回不知道怎么了,竟見不得一點葷腥。”

    “你......這丫頭,不早告訴我!”姜老太太既喜且憂,喜的是又要添個外孫,憂的是寶貝女兒又得上鬼門關(guān)外走一遭,“多早晚懷上的?”

    “還不到兩個月,阿娘你自個兒知道便罷了,等坐穩(wěn)了再往外說吧。”姜萬兒慵懶地倚在憑幾上,抬手攏了攏發(fā)鬢,袖子往下一落,露出一截白膩的皓腕,“沒成想這一胎懷得這么苦,五郎在我肚子里時那么乖,如今上房揭瓦沒一刻消停,”低頭愛憐地看看仍舊平坦的小腹道,“這一個出世了還不知要怎樣鬧騰呢!”

    “那可說不準(zhǔn),”姜老太太終于還是被歡喜沖昏了頭腦,眉飛色舞地道,“當(dāng)初懷你三個月上的時候喝清水都吐,到最后肚子里的貨嘩啦啦全吐光了,我就想,干脆把這小畜牲吐出來算完......”

    “阿娘你別吐啊吐的,我現(xiàn)如今聽不得這個......”姜婕妤說著便俯下身來,就著宮人手中的唾壺吐了兩口酸水。

    姜老太太忙替她撫背順氣:“誰知道你生下來這么乖,從小到大沒叫咱們cao過半分心,如今全家都靠著你幫扶,阿娘在家里享著福,一想到你孤孤單單的在這宮里,心里就難過......”意識到自己一時說溜了嘴,不該說的話脫口而出,忙去覷一旁的宮人。

    “阿娘又揀我不愛聽的說,”姜婕妤一挑眉,嘆了口氣道,“不用怕,這些人都是信得過的。我都說了多少回了,這宮里日子好過得很,天子對我好,五郎雖然貪玩些,但知道孝順我這個阿娘,如今又添了這個小的來陪我,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呢?”想了想又道,“若是個閨女就好了?!?/br>
    “胡說八道,小皇子就不好么?長大了還能與阿兄相互幫襯?!苯咸⒅樈逃?xùn)女兒,心道尋常人家都指著媳婦多生兒子,何況那太后婆母呢?

    姜婕妤笑了笑,也不與母親爭辯,端起茶碗潤了潤嘴唇道:“我看著二娘這孩子,神氣仿佛和以前不太一樣了,我記得她上一年進宮時還靠在阿嫂身邊畏畏縮縮的,與她說話都不敢看我眼睛。”

    姜老太太不無得意:“我正要同你說這事呢,二娘上回在后花園里玩掉進池子里,我就將你送我那棵老人參與了她,這不是,病好了人也開了竅?!?/br>
    “小孩子沒定性,此一時彼一時,突然開竅也是有的,”姜婕妤若有所思地道,“她那回也是蹊蹺,早不落水晚不落水,偏偏要進宮前落水?!?/br>
    姜老太太眼皮一跳,她不是沒懷疑過曾氏,可聽女兒說起來還是有些驚心,她固然是不喜歡曾氏,可要說她會心思歹毒到戕害繼女,又不太敢相信。

    “我不是懷疑阿嫂要害死二娘,”姜婕妤見她阿娘的臉色泛青,趕緊道,“她這人我知道,器量是小了點,歪心思也有,但不是什么做大事的人,要她下手害人性命是不敢的,況且也犯不著,一個女兒礙得著她什么?咱們家還差這幾臺嫁妝么?不過這時機著實巧了些,那回司州長史郭平的家眷入京,郭平與咱們家二郎交好,郭夫人有與我們家結(jié)親的意思,我見他們家的四郎一表人才,年歲也相當(dāng),便想著二娘進宮時順便相看一下,誰知重陽時與阿嫂透了個口風(fēng),年底就出了這檔子事。他們難得進京一回,下一次還不知得過幾年,這事兒就算完了?!?/br>
    “哼!”姜老太太忿忿地將拐杖往金磚地面上一捅,險些將那磚石敲裂,“就知道這當(dāng)后娘的沒安好心,沒想到竟如此見不得人好!壞我孫女兒的姻緣!這毒婦!”

    “阿娘莫氣惱,”姜婕妤勸到,“這門親事說壞不壞,說好也不算好,高不成低不就的,原先我想著二娘子人不聰明,性子也怯懦,咱們這門戶在京城也不十分好說人家,倒不如尋個巴結(jié)著我們的人家,以后也不必在刁鉆婆母的喉嚨下取氣。上回公主宴席上傳出來那些話我還將信將疑,怕是旁的小娘子編出來壞我們家女孩兒的名聲,可今日我仔細一瞧,說不得倒有幾分真了。這樣來得的小娘子,樣貌又生得這樣好,遠遠嫁去司州豈不是可惜?”

    姜老太太聽得有些糊涂:“不是說咱們這門戶在京城地界上不好說人家么?怎么又要你二侄女兒留在京里嫁人了?”

    “阿娘,”姜婕妤雙目灼亮,雙頰微紅,壓低聲音道,“世家在乎家世,可不還有天家么?我與你在這兒透個底,你出去可誰都不許說,那兩位這兩年斗得烏眼雞似的,其實天子屬意的是......”說著拉過姜老太太的手,在她手心里劃了兩道,“這個。”

    第59章

    二皇子安平王司徒鈞的母家是京兆韋氏,雖是詩禮之家,不過算不得甲族,而大皇子為先皇后荀氏所出,按理說占嫡又占長,毋需多么天資明睿,是個中人之材也足矣,可這大皇子也不知是不是在娘胎里受了驚嚇,父母都是有智算的人物,他既不肖父也不似母,答一句話要想上半天,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若只是慢半拍還罷了,偏說出的話也是不著四六,就差沒鬧出祖上那位廢太子“何不食rou糜”的笑話。但凡他有幾分守成之才,天子也不至于遲遲不立儲君了。

    社稷未定,待楊皇后誕下的三皇子豫章王司徒錚逐漸長大,顯露出過人的聰慧時,人心便浮動起來,如今三皇子博識弘雅的令名傳遍朝野,尚書左仆射蕭簡更是向天子進言,稱大皇子“恐難瞭陛下家事”。

    姜老太太一個出身市井的老婦人本來也不懂這些廟堂之事,因女兒成了宮妃才關(guān)心起來,不過是偶爾逮著大兒子問上幾句,與姜萬兒無關(guān)的都當(dāng)耳旁風(fēng)過了。

    她思來想去,也只記得某次入宮時曾在園子里遠遠看見過二皇子一眼,似乎是個齊整的孩子,可她仍是不情愿自家孫女入宮,先帝太子薨了之后幾個皇子爭儲位那幾年的腥風(fēng)血雨六九城里上了些年紀(jì)的百姓都還歷歷在目,何況她雖說不出“齊大非偶”幾個字,卻也知道什么壺合什么蓋,天家這蓋子實在大得沒邊了,一個婕妤女兒就夠她提心吊膽的了,哪敢肖想那鳳位啊。

    然而姜萬兒一開口,老太太就知道自己是自作多情了。

    “眼下都盯著那兩位,倒把正主給冷落了,”姜婕妤看了看用鳳仙花汁子染成水紅色的指甲,盤算道,“眼下這時機正好,我看韋貴人也有這個意思,趁早把這事定下來,一個側(cè)妃之位是沒跑的,也得虧韋貴人那兒香火不旺,若是像三皇子那樣緊俏,指不定還輪不著咱們家呢。二皇子今年都十四了,”她說到此處頓了頓,對一臉困惑的老母耐心解釋道,“皇子十五加了元服就要之國,想來這場熱鬧年底前也該有個分曉了。”

    “那不還是小妾!”姜老太太一聽“側(cè)妃”兩字就明白了,皺著眉頭拉長了臉,“要我說下面這些個丫頭,還是找些知根知底的人家,門頭用不著太高,最緊要是郎君本分,婆母厚道,我看著阿年倒是個好孩子,你馬表兄和表嫂都是有經(jīng)緯的,現(xiàn)如今家里牛羊成群,良田也有上百畝,大娘子是你那阿嫂自小養(yǎng)大的,將來親上加親再好不過,他們姊妹倆也不能差太遠......”

    姜婕妤忍不住撲哧一笑,將姜老太太的話生生打斷:“阿娘哎,都道抬頭嫁女低頭娶婦,你倒好,這頭都低到泥里去了!莫說我們愿不愿嫁,他們敢與咱們攀親家嗎?表兄表嫂那百畝良田和牛羊哪兒來的?是他們地里刨出來的還是做人家做出來的?”

    老太太叫女兒笑得有些下不來臺,差點忍不住要發(fā)作,好在還有幾分清明,知道眼前的女兒今非昔比,已成了宮里的娘娘,不是她想教訓(xùn)就能教訓(xùn)的了,憋了又憋,努努嘴道:“都是親戚還計較這些......你表兄家不比別個,原先咱家沒發(fā)積,他們也沒少幫襯過咱們......是,你如今是宮里的貴人娘娘,自然看不上你表兄家了,”老太太說著說著又作酸起來,“這女子嫁人是一輩子的事,阿娘吃的鹽米到底比你多些,不會看錯人,你那表侄子待人誠心又肯上進,大娘真能嫁過去還是福氣呢,好萬兒,聽阿娘的話,咱們窮日子苦日子也不是過不來,莫要再拿女娃兒去填......”

    姜婕妤知道老母秉性固執(zhí),一向都是順著她說話,今日也不知怎么了,突然一股委屈涌上來,雙眉一蹙,騰地站起身道:“阿娘把我當(dāng)什么人了,成天算計著賣你那兩個寶貝孫女的是我么?先前想著給二娘說好人家的不是我這姑姑?二皇子天潢貴胄,人材又好,韋貴人不嫌棄咱們屠戶出身,難不成你們還委屈上了?側(cè)妃是小妾,我這婕妤豈不是連小妾都排不上號?合著大娘二娘是你心尖上的人,我這女兒橫豎嫁出去就跟潑出去的水似的,合該自身自滅去!也對,五郎又不姓姜,你們?nèi)绾螘鎮(zhèn)€外人算打!”

    她越說越來氣,一張粉面漲得通紅,用手捂著小腹道:“你防賊似地防著親閨女,防得住你那好媳婦兒嗎?打量我不知道她的心思?阿娘,我把話跟你撂這兒,能給二皇子做小還算好的,落到三皇子手里可不是好耍的!”

    一旁的宮人聽她說得豁了邊,趕緊上前俯首勸道:“還請娘娘保重身子。”有些不滿地看了姜老太太,終是不敢抱怨什么,只和顏悅色地規(guī)勸道,“老夫人莫要與咱們娘娘置氣,她正懷著身子,您多耽待一些?!苯兼プ钍亲o短,他們母女之間豈有隔夜仇,這位老夫人她可得罪不起。

    姜婕妤也察覺了自己的失態(tài),就坡下驢地重又坐下來,從宮人手中接過帕子掖了掖微濕的眼角,垮著雙肩,眉眼低垂,嘆了口氣道:“阿娘,當(dāng)年陛下遣人來接我進宮,我死活不肯,才進宮時日日哭個不住,陛下對我說了一番話,我如今也拿來勸你,牡丹就該開在御苑里,二娘長大了必是天姿國色,比我只會好不會差,如此樣貌等閑人家容不下也護不住。”

    天子其實不止說了這些,那日他的耐心終于叫她耗盡,不愿再與她虛與委蛇,用力捏住她的下頜道:“你知道何謂禍水么?長成你這樣,只能白白給別人家招禍,對了,錦繡樓那豎子已叫我的侍衛(wèi)殺了,這洛京城里從此以后再也沒有錦繡樓了,你死了這條心罷?!?/br>
    姜萬兒輕快地笑了笑,將那不堪的回憶像浮塵一般抖落,她從來不是多執(zhí)著和念舊的人,記憶中錦繡樓的顧郎已經(jīng)模糊了,從他那兒學(xué)得的好手藝如今用來邀寵倒是十分趁手,哪怕掖庭進了新的美人,陛下還愿意三不五時地來她這里坐一坐,那些花樣百出的吃食也算功不可沒。

    姜老太太的目光在女兒臉上打了會兒轉(zhuǎn),這是她的萬兒無疑,可又有哪里不太像她珍藏在心里那個嬌俏愛笑的小女郎,她揉了揉眼睛,沉默地舉首望了望那雕鏤蓮荷的涂金斗八藻井,又望了望繪七彩云紋的墻壁上鑲著的黃金釭,不知第幾回在心里感嘆,這皇宮可真大啊。

    而她姜曹氏的天地只有西市到通商里那么大,即便后來天意弄人,叫她跳出了老天爺一開始給她劃定的框子,她還是固執(zhí)地在將一切親眼目睹和道聽途說的人和事往里生搬硬套。

    可這皇宮太大了,將人的心也撐大了,再也塞不進她那井口那么大的天地里了,她不明白的東西越來越多,匯聚成一片混沌,黑暗而無邊,亦步亦趨地吞噬著她所剩無幾的日子,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老了,莫說提著幾十斤的砍刀去追賊,一根罵過無數(shù)人和畜牲的舌頭也僵在嘴里沒力氣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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