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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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經(jīng)意間瞥了一眼身旁的小娘子,見她耷拉著臉,眼睛亮得瘆人,也不知在想什么。衛(wèi)琇杞人憂天地cao起閑心來,也不知道這么小的孩子聽了這些要死要活的癡話會不會當(dāng)真,就此有樣學(xué)樣誤入歧途可就不妙了。 衛(wèi)六郎聽了鐘十三娘的話,腳步一滯,身形顫了顫,也不知是怒還是悲,終究沒說什么,也沒回頭。 通往這禪房的道路只有這一條,衛(wèi)玨自然仍從來路返回。 鐘薈倒還好,反正衛(wèi)六認(rèn)不出她,頂多當(dāng)是頑童淘氣,衛(wèi)琇就沒那么鎮(zhèn)定了,他做賊心虛地將身子蜷縮成一團,屏息凝神,他堂兄從旁經(jīng)過時衣擺從他臉側(cè)的花叢拂過,似乎還若有似無地向他們躲藏的地方瞥了一眼,嚇得他一顆心差點從嗓子眼里跳出來,好在衛(wèi)六郎并未停下腳步,徑直往林子另一端去了。 鐘十三娘一動不動地在原地站了許久,待衛(wèi)玨走遠了,慢慢蹲了下來,抱著雙膝,將臉伏在手臂上,肩背一起一伏,像是在哭。 她不走鐘薈和衛(wèi)琇也不敢輕舉妄動,只得等她酣暢淋漓地哭完離去,才巴著石頭站起身來伸展四肢。兩人蹲了許久,都是腰酸腿麻,鐘薈一瘸一拐地走出林子,將那被十三娘一腳踩扁的蟈蟈兒拾了起來,坐在道旁一塊石頭上,掏出那條擦過涕淚又捂過衛(wèi)琇嘴的帕子,細細將上面沾的塵土擦去。 看得出來十三娘對這蟈蟈兒很珍愛,必是時時拂拭摩挲,過了那么多年仍舊是锃亮如新的模樣,只是那編織的肌理縫隙終究有些發(fā)黑了,如同她收在奩盒中的那只蛐蛐兒一樣。 衛(wèi)十一郎動了動發(fā)麻的腿,拖著腳走到她身邊。 鐘薈這才想起十三娘將這銀蟈蟈兒扔還給了衛(wèi)六郎,雖說他沒撿回去,也算是衛(wèi)玨的東西,眼下物主的兄弟近在眼前,她就這么當(dāng)作無主之物拾回去不太好,可見到自己的舊物又不舍得放手,便厚著臉皮向他討要道:“這個可以給我么?” “阿兄離開時沒拾走,想來是用不著了,你喜歡就留著吧。”衛(wèi)琇無端覺得她那模樣有些可憐,和方才一把鼻涕一把淚時的可憐不太一樣,更像是只無家可歸的貓犬。 “多謝衛(wèi)公子?!辩娝C一笑露出顆虎牙,她笑起來嘴有些歪,但并不難看,還讓衛(wèi)琇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衛(wèi)琇慷他人之慨本就不太好意思,受了她的謝,便覺得該做點什么,看了看那被踩扁的蟈蟈道,“可惜踩壞了,我替你修一修吧?!?/br> 鐘薈最熟悉的衛(wèi)七娘和衛(wèi)六郎都生著對巧手,想當(dāng)然地以為衛(wèi)十一郎也不會差到哪里,便放心地將扁扁的蟲尸放在他的掌心。 衛(wèi)十一郎接過來一看立即就后悔了,他六兄為了哄意中人高興也真是費盡心機,也不知道是哪里學(xué)的這一手絕技。衛(wèi)琇橫看豎看愣是不知道從哪兒下手,扯了扯其中一條蟲腿,明明沒用多大的勁兒,不知怎么那條腿就叫他扯了下來。 鐘薈忍不住發(fā)出“嘶”的一聲痛呼,活似自己的腿叫人扯了下來。方才還千恩萬謝,立時換了副嘴臉,擰著眉頭,斜睨著他道:“你到底行不行?。俊?/br> 衛(wèi)琇臉一紅,訕訕道:“也不是……行的行的,你且別打攪我。”說著從旁邊樹叢里找了根細細的枝條,也不問問蟲子的意見,就從尾端收線的小圈中捅了進去,笨手笨腳把踩癟的肚腹往外挑。 許是衛(wèi)六郎做的那蟲子過于逼真,鐘薈看了簡直感同身受,又是“嘶”得一聲,衛(wèi)十一郎本來就沒把握,被她這么一驚一乍地攪和,手一抖,直接將那蟈蟈兒捅了個對穿。 鐘薈急忙連樹枝帶蟈蟈兒一起奪了過來,再也信不過這祖宗了:“多謝衛(wèi)公子,我還是帶回去自個兒修吧。” 衛(wèi)琇雖有些挫敗,可心里也是暗暗松了口氣,抬頭看看天,暮色已有些深,倦鳥紛紛投林歸巢,他便從善如流地道:“天色不早了,小郎君是與家人一起來的么?約好在哪里見面了么?在下送你一程吧?!?/br> 她這身仆役裝束就是個幌子,一說話同是世家出身的衛(wèi)十一郎就憑那一口字正腔圓的雅言得知她是富貴人家的孩子,也只有衛(wèi)郎湯餅攤那有眼不識泰山的小攤主會把她當(dāng)成真的僮仆了。 鐘薈被他這么一說,才想起常山公主,一拍腦袋道:“糟了!”又對衛(wèi)琇道:“公子可知道何處有凈水?我得把臉洗干凈?!?/br> 第46章 往昔 鐘薈回到舉辦清言會的講堂時,常山公主正百無聊賴地一邊揪院里的茶花葉一邊數(shù)著從空中飛過的歸巢燕,一株好好的黃蜀茶快叫她揪禿了,一見鐘薈便跳腳道:“你去哪兒了?害我好找!下回再也不帶你出來頑了!” 她帶出來的侍衛(wèi)也不多,前后派了兩撥人去找她,把湯餅攤兒翻了個底朝天,就差將那王小攤主吊起來動私刑了。 在回去見公主前將臉洗干凈大約是鐘薈這輩子做過的最英明的決定,她先前在湯餅攤上哭過一場,此時眼圈還有些微紅,知錯能改地低著頭,白生生的小臉看起來楚楚可憐,常山公主一見那小模樣心里已原諒了七八分,埋怨了兩句便領(lǐng)著她去東門坐馬車去了。 鐘薈一口咬定自己從那衛(wèi)郎湯餅攤溜出來后在寺里迷路了,和來尋她的侍衛(wèi)剛好走岔了,直到方才才好不容易找回來。 “看著挺機靈一個小娘子,怎么也不知道問路呢?”常山公主將信將疑,靠在包著軟墊的馬車廂壁上,“這下子是鐵定趕不上開席了,也不知道那些下人能不能應(yīng)付得過去,你啊,把我害苦啦!” “對不住,小的連累了公子?!辩娝C低垂著眼簾,懨懨地答道。 常山公主看出她興致不高,來時雖然暈得七葷八素,可至少神色是歡欣的。她本著以美人之憂為己憂的精神關(guān)心道:“怎么了?是衛(wèi)郎湯餅不好吃么?我就說吧,你們姜府又不是沒湯餅?!?/br> “滋味倒是不錯,可惜那小攤主臟兮兮的,擤了鼻涕也不洗手?!辩娝C想起來還有點反胃,撇撇嘴道。 “啊呀呀,”公主嫌棄得鼻子都皺起來了,“光聽你在這兒說我就噁心得要吐了,你怎么還吃得下去!” “不單是我,衛(wèi)十一郎也吃得挺開心?!辩娝C忍不住酸了她一句。 常山公主仿佛渾然不覺,用麈尾拍拍隱囊道:“他去吃湯餅了么?怪道不見了。那想來這湯餅是有些過人之處了。” 鐘薈與這心眼偏到龜茲國的公主殿下簡直話不投機半句多,索性闔上眼皮抱著隱囊往身后軟墊上一靠裝睡著了。 常山公主奔波了大半日,親身上陣舌戰(zhàn)丑八怪荀凸眼,末了又心力交瘁地找那多事的姜二娘,也是疲累不堪,不一會兒腦袋便像阿花啄谷子似地一點一點,呼吸也沉重起來。 鐘薈反而睡不著了,因著無論如何都趕不上夜宴開席,常山公主索性吩咐輿人將車趕得慢些,以免這小娘子把鼻涕味兒的湯餅吐得到處都是。 宿鳥的啁啾和蟲鳴聲漸漸稀落,暮色中的空山靜得像一軸畫卷,隨著馬蹄和車輪的聲響慢慢鋪展,間雜著聲聲銅鈴叮當(dāng),悠遠而空寂。 鐘薈將下頜抵在懷中的隱囊上,左手伸進右邊袖管里輕輕撫了撫她那失而復(fù)得的蟈蟈兒,蟲子身上冰冰涼涼,那銀絲很細,肌理便也格外細密,指尖滑過有種溫柔的感覺。 她無端就想起了入山時在牛車上做的那個夢。 那是在她祖父的內(nèi)書房里,大約是暮秋時節(jié),院子里銀杏葉鋪了一地,廊廡上也落了幾片,風(fēng)過時便一圈圈打著旋。 她和衛(wèi)玨隔著一架繡巖桂的紗屏坐著,在針線稀疏的地方便能隱隱約約看到他頎長而挺拔的身影。她記得夢中的衛(wèi)玨對她道:“小十一,你只消說一個是字,我明日便親去射兩只雁,上門來求娶你?!?/br> 那大致是前生衛(wèi)玨最后一次來見她的情形,卻并非她親眼所見。 那日衛(wèi)玨為了見她一面在鐘老太爺書房外跪了兩個時辰。兩家雖是通家之好,年歲大了也要避嫌,他又在與十三娘議親,在他們這樣的人家,做這等事簡直就和瘋了差不多。 好在鐘老太爺年輕時也瘋過,嘆了口氣遣人來問孫女見不見,鐘薈闔眼躺在床上靜默了許久,終于還是對她阿娘點了點頭。 彼時鐘薈已經(jīng)下不了床了,晨間喝的一碗藥吐掉了大半碗。不過哪怕她立時死了,衛(wèi)玨也不能進她的閨房。 鐘夫人便哭著吩咐一個壯實的仆婦將她背起來。她在床上躺得久了,四肢細弱無力,想用胳膊勾住那仆婦的肩頸,可怎么也使不上力氣,人軟綿綿地直往下溜,她兩個貼身服侍的婢子只得一人一邊,分別托著她一條腿,那模樣想也知道有多可笑,她一樂,喉頭一甜,眼前黑了一黑,再睜開眼時自己又躺回了床上,她阿娘在床邊捂著嘴不住淌眼淚。 最后還是叫身量與她差不多的婢子穿了她的衣裙,梳了她常梳的發(fā)髻,插戴了她的簪子,系上她的環(huán)佩,隔著那扇紗屏,替她泣不成聲地聽完了衛(wèi)玨那席話。 *** 衛(wèi)玨和衛(wèi)琇將來時坐的牛車換了快馬,當(dāng)夜披星戴月回了衛(wèi)府。 剛下馬便有外書房的仆人來請六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