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翡麗點頭。

    余清捏著他的后頸，又說：“我這女兒，脾氣不好，身體倒是挺皮實。你這脆筍子做的身子，一定要多養(yǎng)著，多鍛煉，多來我這里松松骨頭，這樣兩個人才能長長久久，白頭偕老?！?/br>
    白翡麗覺得挺感動的，放松了警惕，繼續(xù)點頭，說：“謝謝余——”后面?zhèn)z字還沒說完，余清手指突然施力，又是骨頭“喀拉”一聲，伴隨著白翡麗一聲絕望的叫喚。

    余飛已經(jīng)笑得不行，不忍心看白翡麗被余清這樣欺負(fù)，便走了出去。

    余飛在院子里轉(zhuǎn)悠了一陣，北京剛下完一場雪，院子里還有不少積雪，水缸表面結(jié)了一層冰。余飛無聊，把那圓圓的一大塊冰鑿下來玩，忽的只覺得脖子里，原來是被人砸了一大團(tuán)雪。她一回頭，看見院墻上蹲著一個人。目光對上，那人“撲通”從高高的院墻上跳了下來。

    不是別人，正是余洋。

    余飛把手里的冰當(dāng)做飛碟一樣向余洋擲了過去，余洋斜斜地勾起嘴角，待冰盤飛過來時，一重拳砸在了冰盤中心，把冰盤砸得粉碎。

    余洋嘚瑟地說：“怎么樣，是不是比你找的那個小白臉兒強(qiáng)多了？不如來跟著你哥哥我吧?！?/br>
    說著他就往廚房走，說：“有東西吃沒?。筐I了?！?/br>
    余飛跑過去飛起一腳踢在他屁股上，罵道：“王八蛋！要不要臉啊你！”

    余飛的腿勁兒早已今非昔比，這一腳踢得余洋險些撲倒在地。余洋勃然大怒，轉(zhuǎn)過身來和余飛扭打在地上，他惡狠狠罵道：“別以為你現(xiàn)在出息了，把老頭子哄好了，認(rèn)了爸爸還嫁了富二代你就一帆風(fēng)順了。你師叔母還恨著你呢！你師叔的大兒子，還在地底下睜著眼睛看著你呢！”

    余飛登時血紅了眼睛，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一把把余洋掀翻在地，吼道：“我?guī)熓逭f了！那跟我沒關(guān)系！”

    “呵，有沒有關(guān)系你自己心里清楚?！庇嘌笙浦燮さ鮾豪僧?dāng)?shù)卣f，“有道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余飛癡然地坐在地上，白翡麗過來，把余飛扶了起來?！霸趺椿厥拢俊彼淅涞貑?。

    余洋嘿嘿一笑：“小妹夫，別在意，我和她從小打到大，鬧著玩兒的?！闭f著便晃進(jìn)了廚房。

    白翡麗給余飛拍了拍身上的灰，問：“怎么了？”

    余飛回神，笑笑：“沒事?！?/br>
    *

    《新聲音》這一季會在新年的一月份結(jié)束，只剩下四強(qiáng)爭奪賽和最終決賽兩場。

    余飛和白翡麗在元旦期間稍稍休息了一下，白翡麗忙著準(zhǔn)備四強(qiáng)爭奪賽，余飛則要練戲和準(zhǔn)備理論課的期末考試。

    四強(qiáng)爭奪賽的前一天，兩人一同坐高鐵去到了x市。繕燈艇劇團(tuán)倒是駐扎x市有幾天了，在做首演前的最終排練。這一場《武家坡》本來就是經(jīng)典名段，倪麟飾演王寶釧，齊派的當(dāng)家人飾演薛平貴。這倆人都是梨園行里名聲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票賣得少見的火爆。

    這次《新聲音》的四強(qiáng)爭奪賽是在晚上錄制，余飛的計劃是在x市多滯留一天，第一天先去參加白翡麗的四強(qiáng)爭奪賽，次日再去給繕燈艇捧場，反正繕燈艇要連演三天《武家坡》，她不去首演也沒關(guān)系。

    然而白翡麗錄節(jié)目當(dāng)天下午，繕燈艇的小師弟蘭庭突然得了急性闌尾炎要動手術(shù)?？槦敉П緛韥韝市的人就不多，這天下午都忙于準(zhǔn)備首演，抽不出人手去。

    x市這么個人生地不熟的城市，余飛也放不下心讓別人照顧蘭庭，便和白翡麗說了，自己去陪蘭庭做手術(shù)。好在醫(yī)院就在大戲院和電視臺的對面，來來去去非常方便。

    蘭庭做完手術(shù)回到病房，余飛又陪他待了兩三個小時，看著他輸液，打止痛針，確定他沒什么事情之后，才離開，留了大戲院幫忙安排的護(hù)工看守著，等演出結(jié)束后繕燈艇其他師兄弟過來照顧。

    她給白翡麗打電話，節(jié)目錄制已經(jīng)開始了，白翡麗在演播廳后臺候著，他是倒數(shù)第二個上場，中間還隔了好些選手。

    電視臺管得嚴(yán)格，閑雜人等不能隨便進(jìn)出。白翡麗便親自下樓來接余飛。

    這天恰好是周五，晚上六點多下班和用餐時間，路上堵車堵到水泄不通。

    余飛出了醫(yī)院，從滿是車輛的道路中直接穿到電視臺這邊。

    她在路邊上看到了師眉卿，倪麟的妻子。

    師眉卿應(yīng)該也是趕過來觀看倪麟《武家坡》的首演。她的孕肚已經(jīng)很明顯，大衣都能看到隆起的腹部曲線。她沒有化妝，素顏亦是端莊秀麗，雙手護(hù)著肚子從一輛出租車上走下來，站在路邊四面張望，看起來是在等倪麟出來接她。

    她的目光緊緊地追隨著師眉卿的孕肚。

    師眉卿那十根蔥管兒般精致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捧著腹部，仿佛是保護(hù)著最為珍貴的東西。便是她四下里看著，等著，心思不在孕肚上時，她的一雙手仍在不自覺地輕輕撫摸著。

    這是作為母親的本能。

    這應(yīng)該是她的第二胎。

    師眉卿的身體不是很好，和倪麟婚后三年，才要上了第一個孩子。然而那孩子未足三個月，竟然流掉了。

    余飛并不知道這背后是怎么一回事，以為是正常流產(chǎn)，誰知道隔了兩天繕燈艇里的人背著她議論說，師眉卿流產(chǎn)，是因為她。

    師眉卿發(fā)現(xiàn)了她和倪麟有私情，氣怒攻心，孩子便沒了。

    這事情沒人來找她麻煩。

    師眉卿沒有，倪麟也沒有。

    她想，師眉卿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呢？是因為看到倪麟給她教戲嗎？但倪麟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親自教她戲了。是因為知道了她過去和倪麟同臺，借著《游龍戲鳳》對倪麟眉眼傳情嗎？但她也好多年沒有和倪麟同臺過了。

    自從倪麟成婚后，她就和倪麟保持著距離，死死地壓抑著感情。

    這件事是一個謎。她沒辦法去問倪麟，更不可能去問師眉卿。

    就像一個死結(jié)，卡死在她心里，怎么都解不開。

    那個孩子，到底是一條人命。以后呢？師眉卿和倪麟的以后呢？

    她如鯁在喉，如刺在背，輾轉(zhuǎn)難眠了一個月，最終在那一天，佛海上翻起巨浪時，向艇主自請逐出師門。

    她現(xiàn)在遠(yuǎn)遠(yuǎn)看著師眉卿的孕肚，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也許，多少是釋然了些吧。

    余飛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倪麟從戲院門口現(xiàn)了身，而白翡麗也從省電視臺大樓的大門中出來了——雖然還沒有看到她。

    余飛望著白翡麗笑了起來。

    一切都過去了吧，她想著，最后再向師眉卿看了一眼。

    然而就這一眼，她看到了一個極為面熟的人出現(xiàn)在了師眉卿的身邊。

    糟了、糟了！

    劉軍——是劉軍！這個變態(tài)的跟蹤狂，消失了好久，竟然又出現(xiàn)了，還一直追倪麟追到了x市！

    余飛想都沒想，狂奔向師眉卿，把劉軍從她身邊推開。劉軍一眼就認(rèn)出來她，惡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又是你這個賤人！滾！”

    劉軍的目標(biāo)仍是師眉卿。

    師眉卿過去被倪麟保護(hù)得很好，從來不知道有劉軍的存在。眼看著師眉卿對著走過來的倪麟笑顏盈盈，雙手護(hù)著腹部露出幸福的神色，根本沒有意識到背后危險的存在，余飛死死地抓住了劉軍后背的衣服，把他拽到大馬路上。

    劉軍被大大地激怒了，反手對余飛就是一巴掌。余飛偏頭躲過，使出全身氣力，狠狠地把劉軍推到了道路中央。

    她只是想著，劉軍離師眉卿越遠(yuǎn)越好。

    然而這時候，她只覺得腰上一涼，一種尖銳的、酸痛的感覺蔓延開來。

    劉軍又向師眉卿沖過去。

    余飛回頭看，倪麟已經(jīng)接到了師眉卿。她大聲喊道：“師叔，小心劉軍！”

    她按著腰側(cè)的手已經(jīng)越來越濕，潮乎乎的，黏黏的，還帶著腥味。

    她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這件雪白雪白的羽絨服，是要廢掉了。

    眼睛的余光里，她看到白翡麗正朝她跑過來，萬分的焦慮。

    她站在道路看不到頭的車流中央，左手緊捂著腰側(cè)，向白翡麗伸出干凈的右手，她說：

    “白翡麗！別過來！你聽我說，千萬、千萬不要過來！”

    她轉(zhuǎn)身，向?qū)γ姘倜组_外的醫(yī)院一步一步走過去。

    然而下一瞬，那尖銳的疼痛就像千萬根冰棱一樣從內(nèi)而外刺穿她的肚子和脊背，讓她一下就失卻了力量，雙腿一軟跪坐在地上。

    這時候，一直停滯的車流開始了移動。

    ☆、尾聲 · 夢見獅子

    仿佛這個世界向前運作的機(jī)器忽然崩掉了一顆細(xì)小的螺帽, 掉在地上, 發(fā)出幾不可聞的一丁點聲音，沒有一個人發(fā)現(xiàn)異樣。

    車輛如同鐵殼怪物, 瘋狂地鳴著喇叭，紅色的車燈刺目閃耀。一輛車從余飛身邊繞了過去，白翡麗終究還是飛奔而來, 擋在了余飛身邊。那輛車的車頭剛剛好抵上他的身體, 把他撞得向前一個踉蹌。

    司機(jī)從車窗伸出頭來：“找死啊？兩個傻~逼！”喇叭聲震耳欲聾。

    白翡麗在余飛面前單膝蹲下來。余飛的右手也去捂住左腰，急切地說：“看什么看！你快走??！比賽要來不及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竟極其的微弱。

    然而他的目光卻死死地盯著她的手。

    她的手太小了，又怎么按得住那朵在她雪白羽絨服上急劇綻放的業(yè)火紅蓮？

    她看到白翡麗的臉色驟然變化, 就連舞臺妝都掩蓋不住他此刻臉色的蒼白。

    豆大的汗珠瞬間濕透了他漆黑細(xì)軟的頭發(fā)，他的身體在顫抖，仿佛不屬于他自己。

    他瞪著一雙眼睛，嘴唇咬出血來, 一雙手僵硬地向前伸，穿到了她的背下和膝下。

    她看見他鼻尖上的汗粒冒出來，用了一下力, 然而他的雙臂竟是渾不著力似的，將她稍稍抬起來了一點, 卻又泄勁地落了下去。

    后面那司機(jī)仍把喇叭摁得山響：“走不走?。縞ao~你~媽！

    周圍車輛流動的速度加快了。余飛感覺暈眩，撐不住自己, 身體的重心不由自主地靠落在了白翡麗的左臂上。

    她低低地喚了一聲：“白翡麗……”

    他痛苦地低低鳴泣了一聲，像是極度痛恨自己。

    余飛說：“你別怕……就一點點小傷，真的……”她想伸手去碰他, 看見自己滿手的血，又縮了回來。

    白翡麗流下淚來，漣漣不止。他的頭別向一邊，忽的從喉嚨中發(fā)出一個極壓抑的聲音，就這樣保持著她的姿勢未動，生生將她抱著站了起來。他的手兜著她的身體，沒讓她的傷口動到分毫。

    余飛的頭緊靠在他肩頸邊上，感覺到他身上冰冷的汗，將他的衣服都浸透了。

    鮮紅的血液順著她的羽絨服沁過來，又順著他雪白襯衣的經(jīng)緯絲絲縷縷地向上爬，宛如爬山虎的腳。

    他昂著頭沒有看她，喉結(jié)從脖頸上突了出來?？伤浪芨杏X到那種血液的觸感、氣味，他太熟悉了。她聽到了他急促而艱難的呼吸聲，聽到了他牙齒間格格的摩擦聲。

    從馬路中穿過綠化帶到對面路邊，不過十來步的距離。

    可這十來步，余飛感覺他抱著她走了有好幾年那么長。車輛在他們身邊飛馳而過，留下模糊的屬于時間的幻影；寒風(fēng)吹過，樹上的葉子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飄落，路燈發(fā)出六芒星般的光。他們仿佛走向漫長的時光深處。

    他的心跳聲像重擂的鼓點，急切地響在她的耳邊，余飛的視野也漸漸模糊了起來。

    她輕輕地說：

    “阿翡，你是阿翡是嗎？我知道的，每次我叫阿翡，都是你?！?/br>
    她說：“我愛你啊，很愛很愛。阿翡，白翡麗，無論哪一個你，無論你的哪種樣子，我都很愛。”

    她嘟囔著說：“你那一柜子的衣服，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