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jié)
☆、文昭關 距離這一年的元旦還剩下整整十天。 余飛《鼎盛春秋》新年前的最正式最完整的一次全本排演, 就安排在這一天。 那么多個折子, 余飛唱伍子胥,得從上午到下午, 唱上整整一天。 實際上更正式的一套班子,也就是厲少言的那一組,昨兒已經唱畢。余飛昨天去聽了, 厲少言的完成度極高, 從頭到尾,幾乎挑不出任何破綻。許多他在京劇院的同僚、朋友和關系極好的資深票友來聽,南懷明的小劇場坐得滿滿的, 喝彩聲此起彼伏,聽完之后,無不是大加贊賞,就連導演、于派的師父, 也都是頻頻點頭。南懷明拍了拍厲少言的背,說了兩個字: “很好?!?/br> 余飛眼觀著厲少言這一路演下來,愈發(fā)覺得自己希望渺茫。 導演對厲少言說:“演得好!完全沉進去了, 你就是伍子胥!” 這樣高的評價。 如果厲少言的表演就是他的盾的話,這個盾幾乎是牢不可破, 她能有什么矛,能夠攻之克之? 余飛苦思冥想, 又心情低落。晚上回到瞻園,吃不下飯,晚上睡覺也睡不著, 她怕影響到白翡麗,就獨自跑到閣樓上去睡。 一直到三四點,她都輾轉難眠。這種感覺極為不好,她甚至都要忘記自己本來是怎么唱的了。 一種,極其絕望的感覺。 她心里清楚,雖然南懷明說會給她一年的機會,但只要這一次失敗,剩下只有一個季度的時間,中間還有春節(jié),她幾乎就沒有了翻身的可能。 她此前本來信心百倍,胸有成竹,忽然就在這一天之間,被擊得潰不成軍。 厲少言說,讓我們見真章。 這就是他的真章。 余飛翻來覆去,終于像一條死魚一樣重重摔在了地板上,“啪”的一聲。 她索性坐在了地板上。 過了一會兒,她感到有人不疾不徐地走上閣樓,坐在了她對面。 那個巨大的、圓球一樣的白紗落地燈亮了起來,像是閣樓中升起了一個月亮。 余飛掀起眼皮,說:“你要來安慰我嗎?” 白翡麗說:“你覺得我會說什么?” 余飛說:“你大概會說,輸了也不要緊,我已經得到很多了;我還年輕,以后還會有很多機會。” 白翡麗垂下眉眼,笑笑道:“你又猜錯了,我是來告訴你,你一定要贏。” 余飛悶聲說:“我怎么贏厲少言?他已經做到了同輩人中的最好,我根本沒有辦法超越。” 白翡麗向后靠在欄桿上,說: “小時候我mama大概是覺得我有藝術天賦,讓我學了很多東西,聲樂,舞蹈,粵劇,到北京之后,這些東西我也沒有落下。后來進二次元,我也把它們當做一種藝術來看。 “我一直覺得藝術是‘神’的世界。和‘人’的世界最大的一個區(qū)別就是,它沒有邊界?!?/br> 余飛若有所思,白翡麗繼續(xù)說道: “后來我爸爸送我去慶應念經濟——其實也是我自己想去的——因為我想學更多關于‘人’的世界的東西。那時候學博弈論,有一個詞,叫‘零和博弈’,就是說人與人之間競爭,有一方獲益,必然有另一方損失。 “人類社會時常如此,因為有邊界,就意味著資源有限。但藝術不是這樣的,藝術是創(chuàng)造,是百花齊放,是無邊無垠?!?/br> 余飛怔了一下,說:“你是想說,我沒有必要演得比厲少言的伍子胥‘更好’,我只需要演出一個不一樣的伍子胥,是么?” 白翡麗低眉微笑,點點頭說:“你是余飛啊,不是厲少言,更不是伍子胥?!?/br> 導演對厲少言說:你就是伍子胥。 白翡麗對她說:你是余飛,你不是伍子胥。 不二大會上,那名導師對白翡麗說:不像不成戲,真像不成藝。 三句話,像三道利箭,次第擊穿余飛的心臟。 她忽然明白,導演對厲少言說“你就是伍子胥”究竟是什么意思——那是因為導演心中有一個伍子胥,厲少言完完滿滿地把導演心中的伍子胥給演了出來。 他演得太像了,太純熟了,所以毫無破綻。 所以他“就是”伍子胥,他的伍子胥中有他厲少言嗎?有多少? 尚、單二老對她說:不破,不立。 破,就是破人的心中賊,破人心中的預期與成見。不破,哪來的耳目一新,哪來的新的可能性? 哪怕是她把這出戲演砸了,也值得一破,值得她孤注一擲! 余飛的一雙眼睛驀地像是暗夜之中點著了火,亮閃閃地望向白翡麗:“我想通了!” 白翡麗走過去,把她打橫抱了起來,拍拍她坐在地上涼颼颼的屁股說:“以后別坐地上了,會肚子疼?!?/br> 余飛想得遠了一點點,臉上登時紅了,好在這夜色中看不大分明。 白翡麗把她放在床上,給她掖好被子,湊在了她耳邊。余飛以為他要說點什么甜絲絲的話,卻聽見他低聲說: “余飛余飛,自在放飛?!?/br> * 余飛身上的氣,徹底沉了下來。沒有傲慢,沒有興奮,也沒有欲求。雙眸一抬,淡漠的,只是關照內心。 從上一折戲到《文昭關》,伍子胥父兄皆為楚平王所斬,他逃往吳國,卻在昭關被楚平王的追兵所阻,幸而被隱士東皋公藏于家內后花園中。《文昭關》,說的便是伍子胥一連數(shù)日,無計可施,一夜之間急白須發(fā)的故事。 余飛換了白色素箭衣,外罩黑色繡龍馬褂,頭戴武生巾,腰懸一把寶劍。這一身行頭黑白兩色,極是沉郁素凈。 余飛把眉和眼周描得更深更銳利了一些,用網巾勒帶將眉眼吊得更高,愈發(fā)顯得器宇軒昂,神氣十足。她沒有畫印堂的紅彩,為的是不破之前的誓言。她緩緩掛上黑三髯,仿佛一種隆重的儀式,佩上長須之后,她整個人的氣質登時就變化了:身材挺拔修長,闊步轉手威武有勢,那一副扮相,俊秀至極,清冷至極,風骨雋永,方正謹嚴,著實是一種雌雄難辨的美。 上場之前,她想起《史記·伍子胥列傳》中的一句話:“吾日暮途遠,吾故倒行而逆施之。” 當年伍子胥鞭尸楚平王,被指責殘暴罔極,寡恩猜賊。 伍子胥說,我年事已高,好似在太陽落山時還要行很遠的路,若不顛倒行走、違背天理,我哪里還來得及呢! 何其絕望而剛烈。 如今“倒行逆施”早已成為一個貶義詞,有誰還記得伍子胥昔日一個忠義之臣,被逼上窮途末路之時一夜白頭的痛苦悲愴? 她以年輕女子唱老生,背水一戰(zhàn),又何嘗不是倒行而逆施之? 隨著伴奏樂聲,她一步一步行上舞臺,目光瞥到臺下,劇場中并無多少人。今日這場,上場的都是替補演員,共她一同組成一套班子,所以除了南懷明、導演、于派師父等人之外,并無其他觀眾。 但這時南懷明竟也不在。 正疑惑之時,卻見劇場單號門處,南懷明引得一個人進入,往前排行來。那人衣著儒雅,冉冉如松,竟是倪麟。余飛心中微微一震,卻見雙號門處悄然又進來一人,沒有往前走,就在后排無聲落座,那人便是一個影子她都認得,是白翡麗。 那一剎那,余飛竟有落淚的沖動。 她知道,這就是人生了。 一切的故事從那一天,佛海上翻起巨大的風浪開始,她為了倪麟被逐出繕燈艇,母親病重將逝,她遇見白翡麗,遇見之后便是分別,重逢之后卻是離心。時間的車輪轟然碾過,將每一個人碾得粉身碎骨,他們拼拼湊湊,搖搖晃晃,艱難存活,生死聚散,最終匯合在這一折《文昭關》。 “一輪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 場中,一帳,一桌,二椅。余飛端坐在一張椅子上,開了嗓子。 她衣無水袖,只有兩枚馬蹄袖,并不適宜做身段上的表演;全程端坐,亦無太多做工。 這就是《文昭關》這出戲的高難之處,一切的表現(xiàn),盡靠那一把嗓子,一副唱腔。 二黃慢板,每一個字都拖得奇長無比,一拖三折,凄清孤啼,盤旋回轉。 剛離開繕燈艇的那些日日夜夜,恰逢母親病重,她心中一片愁云慘霧,看不清前路,難道又不是陷于這般的絕望? 那夜在大隱劇院,月下水邊,她大哭一場,又何嘗不是這樣的憂悶無助? 只是如今,她終于學會了千情萬緒,蓄于心中,如水壩提一閘口,從那字句音韻之中,徐徐流淌而出。隱忍而不粗暴,含蓄而不蒼白,泣訴而不卑微,困厄而不乞憐。 她唱“我好比哀哀長空雁”,唱的是悲切。 她唱“我好比龍游在淺沙灘”,唱的是郁結。 她唱“我好比魚兒吞了鉤線”,唱的是惶恐。 她唱“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唱的是絕望。 每一層情感,如洋蔥一般剝開,都是她過去人生的傷痕,卻也是讓她今日唱出這些聲腔的一推之力。 “哭一聲爹娘不能相見,不能見,爹——娘啊!”忽的這一聲鬼腔,聲音斜掠而起,撕心裂肺,如鶴唳猿啼,聽得場中每一個人渾身戰(zhàn)栗、毛發(fā)豎起! 余飛唱伍子胥,又何嘗不是在唱自己,唱白翡麗。 他們彼此從不提及對方的傷口,卻彼此心知肚明。這世間有那么多事情不能宣之于口,幸而她還有歌喉。 一唱三嘆,余音繞梁。 這一夜的更鼓,愈敲愈急!她兩進兩出門帳,髯口由黑變灰,由灰變白! 一夜須白! “到如今夜宿在荒村院,我冷冷清清向——誰——言——” 那一個“誰”字拖得極長,余韻聲中,她手捧雪白長髯,雙手劇烈抖動著張開來,忽的眉一豎眼一瞪,又是一個鬼腔!那雙眼瞪圓了,黑色眼眶中雙瞳若點漆,眸中陡然綻出此前從未有過的精光,令臺下所有人都是渾身一震,被那目光電到。而那目光稍縱即逝,到了那一個“言”字,一雙眼卻又因澎湃心潮而微微合上。 終究是絕望困頓盡化作悲憤決然,二黃原板的節(jié)奏陡然加快—— “父母的冤仇化灰煙。我對天發(fā)下宏誓愿,我不殺平王——我的心怎甘!” 最后一道鼓點落下,臺下久久無聲。 無人站起,無人鼓掌,無人叫好。 余飛沒有看見這些,她已匆匆行至后臺??恐笠孪?,她眼中蘊滿淚水,卻沒有落下,她只是忽然明白,她過去所經歷的一切,都在指向同一個方向。 她也忽然明白了,為什么白翡麗從小到大,經歷了那么多的事情,他手中的香花,卻還能在穢土上越開越大。 因為他相信一些東西,藝術,勇氣,命運,亦或是因緣。 ☆、春光乍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