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jié)
樓先生道:“你是坤生,本來的行當是老生行,當然要唱駙馬的戲份?!?/br> 余飛猶豫了一下,說:“我都能唱。” 樓先生道:“老太太最愛的就是任劍輝,所以我才請你來唱《香夭》,你如果不唱駙馬,那還有什么意思?” 樓先生只字不提白翡麗。 但這臺上,非她余飛,就是白翡麗,非白翡麗,就是她余飛。樓先生字字不提白翡麗,卻也字字直指白翡麗,甚至說,白翡麗才是他真正的目標! 余飛這才意識到人心的兇險。 就因為白翡麗給她解了圍,樓先生就要這樣折騰白翡麗么? 她原本以為讓白翡麗上去唱《香夭》,就已經(jīng)是趙王鼓瑟一般的侮辱了,沒想到真正的侮辱還在后面。 他要讓白翡麗當眾唱女角。 一點一點的,余飛的心腸狠了下來,冷了下來。 倘若白翡麗是趙王,那么她就不能是藺相如血濺五步么? 眾目睽睽,她關(guān)了話筒,轉(zhuǎn)身就走。 忽的手腕上一緊,她被白翡麗重重地拉回了話筒前。 她雙眸中滿是驚愕,對上白翡麗的一雙眼睛。 一雙眼睛,盈盈春水,似怒似恨,眼角猩紅,卻有情根深種。 他似笑又似非笑,似真又似非真,他說: “唱就唱啊,我怕么?” 我怕么。我何曾怕過。 又一次,他重重地擊在了她的心上。 作者有話要說: 《香夭》要唱兩遍,這是早就決定好的。勞煩大家要再看我寫一次了。 另外下章做個白翡麗掉粉預(yù)警吧。 粵語翻譯感謝顧問lilgrain! ☆、香夭 白翡麗并沒有說唱就唱。 他去找樂隊要了一件戲服。樓先生大約一早是想讓余飛扮上后唱的, 但余飛后來告訴他她有不得粉墨登場的誓言, 樓先生也就放棄了。但樂隊那邊仍然把戲服帶了過來。 余飛見白翡麗將那大紅袍披上,低聲問道:“為什么要穿?” 白翡麗低頭抖著長長的水袖, 將一雙手露出來,道:“一輩子就做一次的事情,當然要做好了?!?/br> 他之前穿著太現(xiàn)代, 披上這一件戲服紅袍之后, 果然觀感上順目了許多。 他本來生得眉目柔麗,女相清媚,平日里因為氣質(zhì)眼神仍是男性化, 并不讓人覺得他女氣。 然而這時候一身大紅盛裝披上,他竟儼然換了一個人。 這種感覺和扮作旦角的倪麟截然不同。倪麟的乾旦,靠得是濃重的裝扮和精湛的表演,但當他離了戲臺, 哪怕仍是旦妝,她仍能看出,他還是倪麟, 她的師叔。 白翡麗現(xiàn)在沒有化妝,甚至連《不二大會》出場時那種偏女相的妝都沒有化, 更沒有任何做工。但他就能給人一種感覺,他現(xiàn)在就在長平公主這個角色里。 天然妙目, 正大仙容。 余飛忽然明白了白翡麗的意圖,沒有多言,亦拿了那件駙馬的紅袍披上, 又用發(fā)繩將長發(fā)高高結(jié)起。她目光轉(zhuǎn)側(cè),刪繁就簡,眉宇間展開疏疏朗朗的山河畫卷。 白翡麗的頭起得很輕,并不著力。整個宴會廳的燈光暗下來,聚光燈打在他二人身上。白翡麗抬眼,目光緩緩?fù)蛑軅?cè)及頭上,輕輕念道: “倚殿陰森——奇——樹雙——” 余飛知道他能擬女聲,然而這一聲出來時,若鳴鳳初音,親眼所見和在網(wǎng)上聽著到底不同,還是讓她和其他觀眾一樣,驚艷了一下。 他的聲音本來是清磐似的,如果說上一次唱駙馬周世顯,他是壓著嗓子著往低沉寬厚上去,多少有些刻意,這一次卻是徹底放開了來,更顯天然。 余飛唱男聲,又何嘗不是更自然,隨心而至,游刃有余?!懊髦槿f顆映花黃”一句出來,抑揚頓挫,深郁沉渾。 座下人哪里想到這二人扮唱起來,竟是假鳳虛凰,陰陽顛倒卻又渾然天成?這駙馬周世顯,自有一般男演員所沒有的俊逸風流,而那公主長平,身清骨媚,又豈是一般女演員可擬? “乾旦坤生”,原本就是中國戲曲中一種特別的存在,有著獨特的東方美感。京劇“四大名旦” 梅、程、尚、荀,哪個旦不是乾旦?越劇和粵劇的全女班,哪個生不是坤生?只是十年浩劫,女不能演男,男不能演女,從此往后,時至今日,乾旦坤生,在舞臺上仍是罕見。 然而藝術(shù)之美不會消失。 當這種美,美到了一定程度,人們就會得魚忘筌,忘卻演員本身。 白翡麗唱:“落花滿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薦鳳臺上?!边@一聲陡然而至,仿佛那四圍都是沉沉污濁,唯這一聲跳脫塵埃,斷金裂玉,奪空而來。那一個“花”字,繾綣流連,顫音微微,終究是意難平,道盡這霽月難逢,彩云易散。 余飛癡癡然地看著白翡麗。 這是一個她所完全不認識的白翡麗。她與他相識兩年半,有過最親密的半年時光,可她越來越發(fā)現(xiàn),她完全不了解他。 他過去對她克制、矜持、羞澀、有禮節(jié),進退有度,至多在床上,在黑暗之中,他會對她熱情,對她放肆。 但現(xiàn)在她才發(fā)現(xiàn),他的內(nèi)心之中有一個王國,有一個仙境,有一片奇異恩典。 這個世界曾像一朵玫瑰一樣羞答答地向她開放,她卻視而不見。 他的這個世界是脆弱的,如他的名字,翡翠一般晶瑩剔透,脆弱而又美麗。 他又唱:“盼得花燭共諧白發(fā),誰個愿看花燭翻血浪?”雙手輕挽水袖,一聲聲,一下下,垂首嘆息:“唉——我誤君累你同埋孽網(wǎng)!” 座中都有人垂下淚來。 余飛亦心中黯然。時過境遷,今日她和白翡麗再唱《香夭》,與在榮華酒家的那一次早已不可同日而語。 那一時她雖處于低谷,見他時卻也有小歡喜,心地純凈,唱公主時有小小試探,小小甜蜜,小小嬌羞,要說真正的國破家亡的悲憤、隱忍刻骨的愛恨、生死同衾的決絕與無悔,又豈唱得出萬一。 念及那一次,再思今時今日,此情此景,洶涌情潮席卷而來,終于沖破她心中的那一層看不清摸不透的迷障。 想那駙馬周世顯,進不能如袁崇煥抵御外虜,退不能如史可法輔佐幼君,忠不能如方孝孺一死誅十族,逆不能如洪承疇俯首拜清廷??沼星Э|情,手無萬鈞力。 人生之無奈,莫過于此。 然而與命相抗,九死不悔。 余飛苦澀一笑,翻作歡顏,朗氣清聲唱道:“將柳蔭當做芙蓉帳——”右手拿起腳邊的燈燭,左手輕輕隔著衣衫落上白翡麗的手腕,拿那燈燭去照他面容,心中柔情似水,觸手處微涼微硬,又令她心中跳蕩。她唱:“明朝駙馬看新娘,夜半挑燈,有心作窺妝。” 他抽走手腕,避開她直視的目光,低眉微羞,唇角含笑:“地老天荒,情鳳永配癡凰,愿與夫婿共拜相交杯舉案——” 余飛心中竟有喜意,喉中卻又微有哽咽,唱道:“遞過金杯,慢咽輕嘗,將砒~霜帶淚放落葡萄上?!?/br> 帝女花,長伴有心郎。 這一首《香夭》,余飛唱了整整二十年。唱至今日,她才覺得自己唱明白了。 她過去會唱“香”,哪里懂得這一個“夭”的真意?香夭香夭,不過是要把最美的東西打碎給別人看,將那脆弱美麗的花朵,碾碎拌入污泥。 這一曲《香夭》,不似他們在榮華酒家唱的那樣,叫好聲一浪高過一浪。白翡麗開口唱了之后,整個宴會廳一直鴉雀無聲,一直到一曲唱畢,廳中沉寂片刻,才響起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 白翡麗開口唱之前,底下尚有竊笑之聲。但他唱完之后,再沒有人出言嘲笑。余飛想起小時候師父說過的一句話:戲子如何不卑?那就是要將人唱服,唱到他人的歡喜悲憂,皆由你一線嗓音攜提左右,你便成了。 白翡麗唱得未必有多好,卻在一個情字。 脫了戲服,白翡麗便下臺而去。他從宴會廳的側(cè)門走了出去,余飛也拿了手包,追了過去。 他走得很快,一直走到車水馬龍的大路上,余飛才追上他。 他像是喝醉了,走到一根路燈旁,一手撐著燈柱,一只手壓住了額角,陰影中嘴角緊抿成一條直線,像是頭疼欲裂。 余飛快步走過去,他看到了她,側(cè)抬起頭來,說:“你走吧?!彼f得挺費勁的,像是在很努力地讓自己保持清醒。 余飛本來有話想對他說,卻生生被他這一句噎了回去。她一聲不吭,轉(zhuǎn)了個彎,過馬路往對面走去。她的酒店就在對面不遠處。 她走了幾十米,忍不住又往對面馬路上望去。這一看不打緊,一看嚇了一跳,白翡麗走到路邊的綠化帶里面去了。 余飛心想他都醉成這個樣子了,還怎么回家,她要是不管他,他晚上出了事怎么辦? 她又跑過去,把白翡麗從綠化帶里拽出來。 他兩只手拗成一個奇怪的手勢,借著路燈的燈光,眼睛從指縫中看她。 余飛心想這不是傳說中能看見鬼的手勢嗎?狐貍之窗什么的。這白翡麗,喝醉了還不是一般的幼稚啊。 她掐了他的腰一下,說:“是我啊,蠢貨?!彼^去早上叫他起床吃飯的時候,也總是把手伸進被子里這樣掐他。 他將信將疑地把手放了下來。 余飛問:“你住哪里?” 他四下里望了望,說:“啊……我不知道。” 余飛心想算了,他這種狀態(tài),能問出來什么嗎?她拉著他往自己的酒店走。 過了個馬路,他便不走了,搖著頭說:“不回家,我不回家。” “沒讓你回家?!庇囡w用力地拽著他,“到我的酒店去?!?/br> 余飛就這樣半哄半騙地把白翡麗搬回了自己的酒店,累出了一身汗。 余飛關(guān)了門,白翡麗還站在玄關(guān),探頭探腦地往里面望,問:“這是哪里呀?” 余飛說:“我房間!” 他又回過頭來看她:“你是誰呀?” 余飛累死了,還得蹲著給他換拖鞋,沒好氣地吼他:“你老婆!” 他像個習慣了人伺候的富家公子,換好一只腳的拖鞋又抬起另一腳讓余飛換。他說:“我就只有一個老婆?!?/br> 余飛剛給他把鞋和襪子脫掉,一聽他說“我只有一個老婆”,怒得把他的鞋襪扔一邊去,抬頭吼道:“你結(jié)婚了?” 余飛這一嗓子吼出了架子花臉的氣勢,白翡麗被震了一下,低頭嘀咕:“我老婆叫余飛?!?/br> 余飛哭笑不得,心想我什么時候成你老婆了,你不是之前還讓我滾嘛。 她給他套好了拖鞋,撐著雙腿慢慢站起來,正面對著他,說:“我就是余飛?!?/br> 他捧著她的臉仔仔細細端詳了半天,余飛都被他看得心里發(fā)毛了,正想跑,忽的就被他抱了個死緊。 余飛喘不過來氣:“……” 剛想喊讓他輕點,他一偏頭就把她給親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