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jié)
但我盡力了。 言情方面我不多言,我就這個水平。 我過去很少寫太多正面剛的東西。四夷的論策,大少爺?shù)臎Q戰(zhàn),南方的事業(yè)線……我大多是盡量精簡,避免露怯。 這篇文寫了很多正面剛的內容,無論是唱戲、斗歌,還是這場論戰(zhàn)。 辯論是我的一個盲區(qū)??催^不少專業(yè)辯手的辯論水平,自認一根汗毛都比不上。 所以這章寫得很痛苦——雖然最后的成品根本看不出背后的痛苦。 他們的論戰(zhàn)模式都還是今天早上洗澡的時候想出來的。 大家可能比較想看他們互懟。 但我一開始的初心就是要打壓白翡麗。下篇是白翡麗的主場,我要讓這個嬌生慣養(yǎng)的公子哥在下篇跪在地上,讓前兩篇出身卑微的余飛,在事業(yè)上站在他的頭頂。余飛只有既體驗過被打壓的感覺,又體驗過居高臨下看人的感覺,才摸得準“平等”兩個字是在自傲和自卑之間的哪個位置。 這一章有很多不能寫的東西。 上周,我院前院長論創(chuàng)新與自由的畢業(yè)演講被封殺了。 雖然網文本該自由,但為了出版和其他也不得不變得委婉。有時候我會很慶幸我是一個小眾作者,還能寫一些東西出來。 解讀幾個委婉的地方: 1、京劇是被供養(yǎng)的藝術。被誰供養(yǎng),我不必說。昆曲都在不斷創(chuàng)新,京劇已經很多年沒有出過優(yōu)秀且經典的劇目。為什么京劇的創(chuàng)新這么艱難,因為它是被供養(yǎng)者選中的藝術。本文最初的設定是想寫一個京劇和二次元舞臺劇相結合的創(chuàng)新劇目,后來放棄了。這個基本上是不可能的。粵劇可以有《決戰(zhàn)天策府》,但京劇絕不可能。所以退一步寫了《鼎盛春秋》,算作是內部創(chuàng)新,尺度比《青春版牡丹亭》的昆曲可能還小一些。 2、本文寫到現(xiàn)在,細心的讀者梳理時間線就會發(fā)現(xiàn),時間已經是在未來了。所有我寫到的東西,都是現(xiàn)在沒有的東西,沒有抵達的水平。但是我們期待他們發(fā)生。 3、關于“藝術的供養(yǎng)”“冬皇”“破而后立”,后面會接著寫。關于“供養(yǎng)”的定義,這章已經寫明。它和“拿錢砸”的區(qū)別在于,供養(yǎng)人是有所求的,你被我供養(yǎng),就必須為我服務。 這一章我的立場很鮮明了: 藝術上我認為京劇站在高處,但需要有所改變。 二次元舞臺劇還在蠻荒時期,是否能有所突破,取決于有堅定決心和足夠能力的人。 本章無意讓這二者分出一個高下。我不屬于本文提到的任何一個圈子,對這里面的任何一種東西的了解十分有限,也沒有特別的傾向,本文純屬胡扯,不介意有抨擊和異議。 謝謝大家還在追我的文。 ☆、覺醒 陰歷九月十五的這天晚上, 余飛去了一趟繕燈艇。 是繕燈艇的艇主請她去的。 是“請”。 艇主親自給余飛打了個電話, 表示希望能和她談一談。 余飛對艇主仍然尊敬,自然不會怠慢他。艇主問她方便在哪里見面時, 她便主動說到繕燈艇來。 她這天晚上有課,到繕燈艇時,已經九點半了。 艇主和她聊了兩句, 簡單問了問她的近況。 其實余飛的近況, 繕燈艇的人也都知曉。圈子就這么大,《鼎盛春秋》這部大戲的排演,一舉一動都備受關注。余飛自己身在其中固然無知無覺, 業(yè)內其他人卻都將她看在了眼里,密切觀望著。 艇主很委婉地提出了這次見她的目的—— 他希望余飛能回來繕燈艇唱戲。 余飛驚愕,問艇主發(fā)生了什么。艇主吞吞吐吐,說倪麟的嗓子突然壞了, 他的戲不得不暫停演出。倪麟是繕燈艇的頂梁柱,倘若他不能演了,對本來就舉步維艱的繕燈艇不啻一個毀滅性的打擊?,F(xiàn)在雖然還有師眉卿、蘭庭等在支撐, 但如果她能回來演出,繕燈艇的情況會好很多。 余飛憂心問道:“師叔的嗓子怎樣了?” 艇主一聽她仍然以“師叔”相稱呼, 松了一口氣,說:“暫時性的, 休養(yǎng)兩三個月應該能好?!?/br> 余飛點了點頭。她猶豫了一下,說:“我發(fā)過誓,三年不得粉墨登場。” 艇主嘆了口氣:“非常時刻, 非常做法。雖然你已經不在繕燈艇了,但繕燈艇畢竟培養(yǎng)了你十六年,現(xiàn)在繕燈艇有難……”艇主說不出話了,合著雙手垂下頭去。兩年多不見,他的頭發(fā)已經花白了許多,臉上有了深刻的歲月痕跡,早已不是之前年富力強、豹子一般蠻橫強硬的模樣。 艇主這兩年為繕燈艇奔走,付出了多少努力,余飛都聽蘭庭說過。 但余飛深知,梨園行有些規(guī)矩,是不能破的。 學唱戲,先學做人。立下的誓言,哪里能說破就破。這個誓言她已經守了兩年零八個月,她的導師尊重她,在學校沒強迫她上臺演出;就連《鼎盛春秋》的人也都知道她有這個誓,沒讓她帶妝上過臺。 更何況她現(xiàn)在已經拜了于派的老先生為師,就算再回繕燈艇唱戲,也不能以倪派傳人的身份登場。 余飛深吸了口氣,說:“艇主,再給我一個月時間,我好好想想,看有什么辦法?!?/br> 艇主無可奈何。他知道余飛就算回來唱,也不是說登臺就能登臺的,選戲、練戲、排演、磨合,都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他愁眉不展,點了點頭,“那我等你的消息?!?/br> 這晚上因為倪麟停演,繕燈艇沒有排戲。整個戲樓中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亦沒有燈火。 余飛提了灑掃老仆的那盞氣死風燈,走了進去。 久違的氣息。 經年累月,木石所散發(fā)出來的味道。余飛閉上眼睛,感覺得到繕燈艇在呼吸。它就像佛海上,已經老得不能再老的一只大獸,趴伏著,皮毛萎靡地耷拉在石舫上,從鼻孔中艱難地呼出一些斷斷續(xù)續(xù)的氣息。 今夜十五,透亮的月光從窗中傾瀉下來,即便沒有開燈,戲樓中也影影綽綽地看得清楚。 她走到池座位置,在最前面整齊擺放著的椅子上坐下。 戲臺高高在上,令人有一種肅然起敬的感覺。 兩根臺柱上的對聯(lián)沒變,仍然是那一副: 世事本浮沉,看他傀儡登場,也無非屠狗封侯,爛羊作尉; 山河供鼓吹,任爾風云變幻,總不過草頭富貴,花面逢迎。 這種語氣有一種看透世間冷暖的涼薄,一種冷眼旁觀的漠然,一種居高臨下的輕蔑。 余飛坐在椅子上看了半晌,站起來,順著那道被踩踏得光滑锃亮的石階走上了戲臺。 她非生于此,卻長于此。整整十六年,她所面對的都是這一座戲樓。 她看到的世界就是這一座戲樓,她從這座戲樓中探出頭去,去認識這個世界。 她一直覺得,京劇的戲樓,自古如此,本該如此,理應如此。 她也一直覺得,她所看到的這個世界,自古如此,本該如此,理應如此。 站在戲臺上,她雙目平視,看清了正對面隱蔽的二樓官座。 低下頭,便是腳底的池座。她的腳背,剛剛好和池座觀眾的頭頂平齊。 她怔怔然看了一會兒,跑下戲臺,跑到對面二樓的官座正中,坐下。 繕燈艇的官座從不對外售票。她知道,就連梅蘭芳大劇院也是如此。 整整十六年,她沒有上過官座,也從未想過要去官座,因為那不是她的位置。即便她去大隱戲樓這種地方看戲,她也坐的是池座。 這一坐下,她便知道整個世界不一樣了。 舞臺上,丑末生旦,風雷鼓板,她的視線平平而去,正對上戲中人的眼睛。眉飛色舞,怒罵嬉笑,盡收眼底。 從這里看到的,才是真正的戲啊。 一直在池座坐著,習慣了仰望,就以為這戲,天生如此,本該如此,理應如此。 卻從來沒有想過,這都是別人制定的規(guī)則。 她唱戲,也是這樣。 過去她眼中只有倪麟,便一心追隨著倪麟的步伐走。就連倪麟喜歡穿月白的長衫,她也跟著穿月白的長衫。她以為不和其他女孩子穿一樣就是叛逆,其實歸根結底仍是跟從。 過去樓先生對她說,你要做“冬皇”。她嘴上不應,眼底卻只剩了孟小冬,一意往“冬皇”的路子上走。 她從來都是踞身池座,把頭顱緊貼他人腳踝。雖生反骨,卻從不曾懷疑;蠢蠢欲動,卻是只沒頭蒼蠅。 她就從來沒有想過,她這一生,無需仰望。 ——你就是你自己。 ——你是余飛。 她就是余飛,余飛這兩個字,不需要“冬皇”來定義。 于派的師父教她《鼎盛春秋》的戲,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她刻苦學習。然而,師父的發(fā)聲方式,就一定適合她嗎? 于派的唱法氣息下沉,音發(fā)于口腹之間,極為雄渾寬厚,她在《不二大會》上唱《空城計》,就是在極力模仿這種唱法。外行聽不出,她心里卻知曉,她的聲音,還是薄了。 這種唱法,源自于派的開山祖師。那一位京劇大師,年少時遭遇“倒倉” (男性演員在青春期嗓音變低變?。?,此后一直未能恢復。但就是在這種先天條件不佳、嗓子不透亮的狀態(tài)下,他硬是苦練出了一條“云遮月”的嗓子,初聽干澀,卻能越唱越醇,越是回味無窮。 而她的獨特優(yōu)勢,恰恰就在于嗓子細膩清剛,滿宮滿調,比男演員更能唱高腔。 她望向窗外,一輪明月高掛半空,佛海上水色茫茫。她胸中氣息翻涌,直沖嗓眼,口一張,吐出的便是《文昭關》中的一句最強音—— “一輪——明月——照——窗前——” * 回去之后,余飛陸續(xù)拜訪了導師、于派的師父、南懷明等人,與他們探討繕燈艇的救助與文化遺產保護。 十一月中,余飛接到了樓先生的一個電話。樓先生的母親八十大壽,想邀請她去給母親唱一出戲。樓先生非??蜌?,告訴她也不是非去不可,但是特別強調,他的母親特別愛聽《帝女花》,也經常聽他說起她的名字,很想聽她唱一次。 余飛想,她的導師會接受她,她能拿到《鼎盛春秋》的機會,恐怕多少有樓先生襄助,她得當面問問清楚,表示感謝。此外更重要的,她也希望樓先生能如之前約定的那樣,向繕燈艇伸出援手。 她便應了。樓先生讓秘書給她安排好了交通和住宿,樓先生還要讓秘書為她準備晚裝,被她委婉拒絕了。 樓先生的母親住在z市,與y市相鄰,也是所在省的省會。 她化了個妝,到得稍晚了一些。這場生日宴在一個大型中式宴會廳舉行,場面豪華,甚至還有一個管弦樂團在現(xiàn)場演奏。 余飛看得出,這名義上是一場生日宴,實際上更是一場社交宴。形形□□的人以酒會友,熱鬧非凡。 樓先生和他母親的座位在最內側,舞臺的正前方。她要走過去,得經過許多桌酒席。 在觥籌交錯聲中,在攢動的人頭中,她意外地看到了白翡麗。 上一次《不二大會》,白翡麗做完總結陳詞之后便退了場。他無意與她私下見面,等她回到后臺,他已經錄完上完節(jié)目后的感言,和關九一同離開了。 她倒是沒想到會在這里看見他。但她想起上一次和樓先生見面時與白翡麗的巧遇,他開口便叫出了樓先生的名字。那次《不二大會》,他又問出了“藝術是否需要供養(yǎng)”,顯然,他和樓先生相識,而且那天她和樓先生吃飯,他就在很近的位置。 她又想起和白翡麗在北京重逢的那段時日,白翡麗被他父親帶去參加一個峰會,樓先生也恰好來到北京。白家和樓先生生意上的往來,恐怕一直都是有的。 她一邊緩步前行,一邊遠遠地注視著白翡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