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jié)
讓余飛去學的就是伍子胥的戲。 余飛狂喜,然而去見到于派的老先生,她又感覺自己被懸到了半空。 因為一起學習的還有另外兩個年輕男老生。一個是京劇院的優(yōu)秀演員,還有一個家中幾代人都是京劇人,算得上是家學淵源。余飛察言觀色,看得出無論是南懷明,還是整個團隊,都比較看好京劇院的那位名叫厲少言的人。 從在老師面前第一次開嗓,余飛就看得出,這個厲少言的聲腔沉渾剛勁,在表現(xiàn)男性角色的陽剛之氣時,大開大合,有著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這是她無論如何做不到的。 她到底還是個女人,先天所限。 余飛去問導演為什么要這樣安排,是因為將來會做巡演,所以需要一些應對突發(fā)狀況的備選演員么? 導演很坦誠地告訴她,備選演員都算不上。南懷明覺得她還壓不住伍子胥這個角色,但是她身上有些特質(zhì)又讓他覺得棄之可惜,所以讓她先跟著練,以后看要不要做別的安排;要是她覺得一邊學戲,一邊應對戲曲學院的學業(yè)很苦,她也可以選擇退出。 這相當于委婉地否定了她出演伍子胥的可能性。 但她怎么可能退出。何其有幸,她能得拜老生行的名家為師。她一個曾經(jīng)一無所有的人,又怎么可能退出。 更重要的是,她心底最深處,一線深刻壓抑的逆反之心不死。 她不能嗎? 她真的不能嗎? 這六個月她過得很漫長,一天當做兩天來過。 她過去雖然學戲很刻苦,卻將生活與戲分得很開。但現(xiàn)在,她的生活里只有戲,或者說,她沒有了生活。 不瘋魔,不成活。 她連睡覺做夢都在揣摩唱法,咬字、氣口、歸韻、尺寸,她幾乎是一丁點一丁點地琢磨、嘗試和調(diào)整。反正吃住都在戲曲學院,她就算為戲癡狂,也沒人會把她趕出去。 厲少言用一分的力,她就用十分的力。 另外那個家學之人,進來本就是為了和于派的老師搭上關系,學了沒多久,覺得不是一個路數(shù),就退出了。 于是這半年,厲少言和余飛朝夕相對。 厲少言二十八~九歲,長相家庭人品均為上佳,為人自信而不失謙虛,但在擇偶上向來眼高于頂。 偏偏余飛這種姑娘,對著她看久了,真是不喜歡她都難,更何況他這個年紀的男人? 厲少言矜持了三個月之后開始追她。整個《鼎盛春秋》的人,除了南懷明,都覺得這兩人珠聯(lián)璧合,天造地設,連導演都忍不住開始撮合。 但余飛打死不從。 厲少言問她為什么。 余飛說,我想演伍子胥。 厲少言說,這個不矛盾。 余飛直勾勾盯著他說,我想搶你的角色,伍子胥。 厲少言說,好好好,讓給你演。 余飛說,不行! 厲少言問,為什么又不行啦? 余飛說,你要是有一丁點放水,那就沒勁了。我就想“搶”你的角色,伍子胥。 厲少言拿她沒轍,苦笑,好好好,不放水,不管你搶得過搶不過,咱們能在一塊兒不? 余飛瞪他一眼,揮了一把胡子,走了。 這倆人良性競爭,自然是整個《鼎盛春秋》上下樂見其成的。導演給厲少言出主意:余飛這姑娘腦后有反骨,她越是比不過你,越是不肯放手。這戲的改編和排練還得一年多時間,你就耗著她,時間長了,就算頑石也點頭呢。 厲少言深以為然。 但余飛這塊頑石,不是一般的頑石,她是茅房里的頑石,又臭又硬。 三月底,南懷明跟余飛說,你的唱功,現(xiàn)在能讓我滿意了。但你想演伍子胥這個角色,還差很多東西,你繼續(xù)練吧,再給你一年的時間,讓我看到你的變化。 四月初清明節(jié),余飛回到y(tǒng)市,給母親掃墓。 看新的墓地上春草叢生,一片郁郁蔥蔥,余飛說:“媽,看來你在那邊過得挺好的,我現(xiàn)在過得也比以前好多了,有獎學金,跟著導師做項目,偶爾還有一些外快可以賺。對了,還有《鼎盛春秋》,老師們都對我很好?!?/br> 細軟的風吹過來,拂起余飛的頭發(fā),像是言佩珊在回答她。余飛的眼睛中便微微地含起淚來,她知道她應該感謝言佩珊。 無論當年言佩珊把她留在繕燈艇時想了些什么,是不想讓她過早知道母親究竟是怎樣一個人,還是因為害怕帶不好她而將來被她怨恨,抑或是真的相信她有唱戲的才華而不希望她被浪費,她終究是給了她這樣一條路。 這條路于她而言,現(xiàn)在來看,或許是最好的一條。因為就算她一窮二白,就算她一無所有,仍能憑著這身本事,橫沖直撞,硬是把這條路闖出來。 畢竟戲這個東西,唱得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規(guī)則標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記得有一次和導師吃飯,導師喝多了,和她直言道:“人一輩子,要成功,無非三點?!彼割^數(shù)給她看: “貴人相助,高人指點,自身努力?!?/br> 導師說:“貴人相助,高人指點,你都占了,剩下的,就看你自身努力夠不夠了。” 余飛想,“高人指點”,說的是于派的師父,這個沒有疑問?!百F人相助”,這個“貴人”指的是誰?她想來想去,也就只有樓先生。那么自身努力呢?她已經(jīng)努力到了現(xiàn)在這個地方,但似乎還是不夠,她應該怎樣去做呢? 余飛坐在言佩珊的墓邊,身邊“砰”地又砸下一朵木棉花。火紅的木棉花鋪了一地,但和小時候一樣,仍沒有一朵木棉花砸到她頭上。 余飛說:“媽,你是在關心我的終身大事嗎?現(xiàn)在那個叫厲少言的是在追我,但我一點想法都沒有。我好像練老生練太多,現(xiàn)在都不分泌雌性激素了。我性冷淡,我對誰都一點想法都沒有?!?/br> 這種時候她會想起白翡麗。 她想白翡麗并不曾經(jīng)歷過一無所有,她現(xiàn)在對《鼎盛春秋》的狂熱,這種目中無它的孤注一擲,他又如何能理解呢? 她要離開鳩白工作室,他只給她兩個字:滾吧。 好,那她就滾。 她覺得自己開始有些明白《金剛經(jīng)》中那句偈的意思: 法尚應舍,何況非法。 * 清明節(jié)后,余飛回到北京。 她開始進入一個漫長的瓶頸期。 之前快速的提高,是技術層面的提高。南懷明說她差的那些東西,卻是聽不見摸不著更無法指明的。她反復和師父探討,自己揣摩思考,卻始終參悟不透,更不用說去提高了。 接下來的四個月,她幾乎毫無進展。 她焦灼、煩惱、狂躁、低落、沮喪,眼看著南懷明說的一年之期已經(jīng)過去三分之一,她幾乎都要發(fā)瘋。 師父說她把自己逼得太緊,太過功利,讓她自己先放松下來,多做點別的事情,或許能換換腦子。 厲少言知道余飛恐高,帶她去游樂園坐云霄飛車,想故意刺激刺激她,說不定能嚇得抱緊他。 坐完云霄飛車下來,余飛若無其事,她說,厲少言你打錯算盤了,我恐高也只對三層樓以上的高度恐高,二樓我都能爬,一個云霄飛車算什么? 厲少言也不是輕易會放棄的人,他說,行,那咱們?nèi)ヌ柹褴嚒?/br> 太陽神車是個大擺錘,最高能甩到四十二米的高度,相當于十五層樓,儼然會讓人有一種我與太陽肩并肩的感覺。余飛這段時間有點神經(jīng)質(zhì),被厲少言忽悠著,排著隊就上了。上去之后才知道自己傻了,短短幾分鐘坐下來,回到地上已經(jīng)差點暈過去。 她這是一種近乎失憶的狀態(tài),厲少言去拉住她的手,她也沒像過去那樣拒絕。厲少言很高興,拉著她走了一會兒,見她還是暈乎乎的,便開玩笑問她,能抱抱你嗎? 余飛抬起失神的眼睛,說:你一只手抱得起我嗎? 厲少言笑著瞅她,余飛身材好,但并不瘦。他說,你得一百多斤吧,一只手哪里抱得起來? 余飛這時候忽然就清醒了。她想是啊,那當時白翡麗是怎樣把她一只手把她抱進去的呢?以她的性格,如果不是一只手,她又哪里會從了白翡麗。 她于是垂下眼睛,抽出手來,說:不能。 * 九月初,導師推薦余飛去一個很出名的網(wǎng)絡綜藝《不二大會》。 《不二大會》這名字看著俗,背后卻是一個有著文化深度的優(yōu)質(zhì)資深綜藝團隊在做。這個綜藝名為“不二”,基本的模式就是選取非常具有爭議的一些話題,選擇占有不同立場的兩個人進行辯論,最終決出贏家。邀請的辯論嘉賓中有業(yè)界名人,也有網(wǎng)絡紅人,還有各行各業(yè)能說會道具有話題性的素人。這個網(wǎng)綜已經(jīng)做了有兩三年,在網(wǎng)絡上,尤其是年輕人中間,影響力非常大。 余飛一直跟著導師做的新課題就是京劇傳統(tǒng)文化在年輕群體中的傳播。這次是《不二大會》的團隊找到余飛的導師,表示他們想做一期關于主流文化與亞文化之爭的節(jié)目,這期節(jié)目的對戰(zhàn)嘉賓都是各類主流文化和亞文化中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希望導師能推薦一位京劇方面的代表人物,借此節(jié)目在年輕人群體中推廣一下京劇。 導師慎重考慮之后,覺得是一個不錯的機會,便向導演組推薦了余飛。 《不二大會》的導演組和余飛接觸后,對她非常滿意,認為無論形象、口才,還是思維、觀念、舞臺表現(xiàn)力,她都很符合這個綜藝的要求。 余飛問,如果美少女偶像團體和虛擬歌姬對戰(zhàn),傳統(tǒng)文學和網(wǎng)絡小說對戰(zhàn),那么京劇和誰對戰(zhàn)? 團隊回答:cosplay。 三天之后,《不二大會》的團隊給出了與余飛辯論的對方嘉賓的名字—— 關山千重。 余飛在微信上怔怔地看著這個名字許久。 團隊的聯(lián)絡人說,余飛老師,我給您發(fā)一下這位嘉賓的基本介紹。 隨即一個pdf文檔發(fā)送了過來。 余飛沒有點開。她問:你們先找的我還是他? 聯(lián)絡人說:先確定的您呀,不瞞您說,您不容易找,cosplay的代表就好找多了。 余飛靜了一會,問:那這位嘉賓知道和他對戰(zhàn)的是我嗎? 知道的。我們先將您的簡介發(fā)給他看,他看過之后才做決定的。 余飛陷入了沉默。 聯(lián)絡人問:余飛老師,您看您對這位嘉賓還有什么問題嗎? 余飛想,她只有一個問題,一個帶臟字兒的問題—— 白翡麗,你他媽什么意思? 又或者,她只想對《不二大會》的團隊說兩句話: 有他沒我,有我,沒他。 作者有話要說: 過渡一章。 ☆、千金買一笑 但余飛終于還是沒有說出口。她問:你們是有好幾個備擇嘉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