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梨園行規(guī)矩森嚴,俗話說,無祖不立,無師不傳,師徒輩分,那是大過天的事。余飛這些話,不說則已,說了,還有誰能為她辯解! 余飛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扭肩掙開教戲先生:“請艇主清理家門,把我打出去吧!” 又是一道巨浪轟然打來,水花高高地濺上窗欞。所有人的臉龐在明滅的燭光里,像古早的雕像。 艇主的臉色已經徹底地黑了?!坝囡w,你要對你說的話負責?!?/br> 余飛的聲音不大,卻很清晰,這時候又穩(wěn)了:“我負責?!?/br> 倪麟的手本是抬了起來的,隨著她尾音落下,又緩緩地垂了下去。 “你知道你要承擔什么后果嗎?” “逐出繕燈艇,三年不得粉墨登場?!?/br> “打。” * 恕機好不容易修好了電線,回禪房中推閘開燈試wifi,總算都好了。推開門,一團黑乎乎的影子迎面撲來。 “哎呀我的媽……阿彌陀佛……”他一把接住那團黑影,笑嘻嘻地說,“女施主您今兒怎么了,像是喝了酒,您不是從來煙酒不沾的嘛……” 硬撐著走了這么遠,余飛喉嚨里的那一口氣快xiele,她頂著嗓子,細細地發(fā)音:“幫我把衣服脫了?!?/br> “別啊!”恕機嚇得跳起來,“女施主,我是正經和尚!就算師父不在,咱們也不能……那樣那樣的……” 余飛瞅了一眼他那故作嬌羞的神色,只恨自己現在沒力氣踹死他那賤樣兒?!笆?,你是菩薩,你是佛祖,救苦救難,救救我吧。”她勉力伸手,一把的血殷紅刺目。 到禪房燈下,看清了余飛一張雪白的臉,咬得稀爛的嘴唇,恕機才覺出余飛是真出事兒了。扶著她俯臥到床上,又幫她脫了那件長至腳踝的黑色羽絨服,看到她的背,恕機不由得大抽一口涼氣。 “余飛,你這是得罪誰了?” “先拿清水和剪子,幫我把衣服剪了?!?/br> 恕機連忙去拿盆子接水,用干凈毛巾蘸了溫水,幫她把結了血痂的長衫一點點揭下來。余飛不敢叫,也沒力氣叫,最后連齜牙咧嘴的勁兒也沒了,一灘爛泥一樣地趴著。 從小到大,余飛那臭脾氣,也沒少挨打。繕燈艇和文殊院離得近,文殊院治跌打損傷在佛海這片兒是一絕,余飛便老往文殊院跑。恕機那會兒也特皮,上房揭瓦上樹掏窩,摔斷胳膊剮傷腿也是常有的事兒,兩人便在藥師堂里混熟了。 恕機拿了文殊院里最好的傷藥,看著余飛那沒有一寸好皮膚的背發(fā)愁。 “余飛meimei,你這傷,我可沒底兒,還是去醫(yī)院吧。” 余飛已經下了狠心:“留疤就留疤,我信得過你,素雞哥哥?!?/br> 恕機:“……” 恕機:“打成這樣,怎么就沒把你打死?” 余飛哎哎呀呀地叫起來。 外面有人敲窗子:“恕機,看毛片兒?” 恕機憤怒地大叫起來:“看個屁!上個星期電腦不是才被你們戒律堂沒收了嗎?隔壁的聲音!” 隔壁禪房的窗子被敲響了。 恕機松了口氣,回頭對余飛說:“你還讓不讓我當和尚了?我啥也不會,被趕出文殊院,只能當街要飯!” 那藥抹上背,清涼的感覺滲進皮膚,余飛才覺得從十八層地獄里爬上來些,不那么想死了。 她覺得自己真作。 “我才是被趕出繕燈艇了?!庇囡w嘆著氣說,“這傷叫斷情傷。好在打鞭子的是從小看著我長大的陳師傅,手下留情,不然我連繕燈艇的門都爬不出來?!?/br> 恕機手下一抖,余飛“嘶”地一聲。恕機驚訝地問:“你被趕出了繕燈艇?真的假的?” “各種意義上,真的,再也不能回去唱戲了?!?/br> “為什么?” 余飛忽然抿起了嘴唇,不說話了。 “因為倪麟?” 余飛笑了起來,挺燦爛的,“不說這個了,你看,我好疼,不是在做夢。素雞哥哥,我們聊點別的好不好?我有點困,不想睡過去,怕你占我便宜。” “你現在就給我滾出去?!?/br> “不嘛。”余飛撒嬌,“我看你官微上在發(fā)文殊解夢,你也給我解一個好不好?” “說?!?/br> 余飛悠悠然地望著恕機簡潔的禪房,燈光下,窗邊簡潔的小幾上,放著一個光禿禿的小花盆,也不知道里面種著什么?;ㄅ柽吺且粋€文殊菩薩像。 “我夢見了一頭大獅子。” “什么顏色的?” 余飛努力回憶了一下:“……嗯,青金色的,特別漂亮,特別的雄壯有力。它一只爪子就把我舉了起來。” “哦?”恕機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 “怎樣?我覺得很像文殊菩薩騎的那個,你說,是不是象征罪惡?是不是要讓我出家懺悔?” “非也,非也。”恕機給她背上又泥了一層草藥,蹲下來望著她的眼睛: “你會遇見一個人,一個非常有魅力的、強壯有力的男人,他會成為你的戀人?!?/br> 作者注:本文無考據,無現實原型參考,無生活經驗,不接地氣,所涉及的圈子作者也完全不懂,一切全靠癡心妄想、胡編亂造,認真您就輸了。 作者有話要說: 惡趣味的產物,隨便看看吧。 ☆、愛錯 余飛蹭著水泥電線桿兒。 她最近的腦子很亂,總有各種莫名其妙的東西亂竄。比如現在蹭電線桿兒,腦子里就會躥過一句話:我手拿菜刀砍電線,一路火花帶閃電。她愣半秒,“呸”一聲,什么鬼東西,都是之前不知道什么時候恕機灌輸給她的精神污染。 不過最近她腦子里反復循環(huán)的卻是這一句詞: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 她腦子里總會無意識地重復播放一些曲調,大多是她反復練習,走火入魔的結果。但離開繕燈艇后,她已經許久不唱,為何還有這樣腔調? 再細細一聽,卻又不是京劇,而是昆曲,《桃花扇》中教曲師傅蘇昆生謅的那一套《哀江南》,竟然還有笛子伴奏的聲音,咿咿呀呀,十分凄涼。 余飛被自己唬了一唬,心想我這是怎么了,學了十六年京劇,難道昆曲才是我的本命嗎? 再仔細一想,她想起來了??槦敉Ы虘颍幸惶转氂械姆椒?。“倪派”認為昆曲是百戲之祖,學京劇之前,得從昆曲學起,也所謂是“京昆不分家”。因為她主攻老生,這套曲子她唱得滾瓜爛熟。 此后十幾年,她再沒唱過。 不曾想,在她退出繕燈艇后的某一天,這調子又一縷幽魂一般地飄了出來。 這一個多月時間,她的確過得像做夢一般。早晨驚醒,總覺得自己錯過了出早功;白日里恍惚,常以為自己還在佛海之上;在戲臺上和師叔倪麟對唱……舊境丟難掉,舊境丟難掉啊。 她生生割斷這層回憶,又痛罵恕機一聲:說什么會遇到高富帥如意郎君,現在連個屁都沒有!回y市這么多天,除了醫(yī)生,她就沒正經和哪個男人說超過三句話。 腰上似乎又癢了起來,她又蹭了蹭電線桿兒,蹭了蹭,又想起此前在北京看的一出《憐香伴》,其中表現兩個女主角崔箋云與曹語花之間的情~欲,便是蹭臺柱子。那蹭柱子的身段是好看的,余飛細細回憶著,琢磨了下,不由得自己也模仿著,款擺腰肢,蹭蹭蹭。 “大街上發(fā)什么sao呢?” 余飛回神,面前站著個大高個光膀子的社會青年,額頂揪個飛機頭,戴一墨鏡,很潮的樣子。目光跨過他的肩膀,車站邊上一對年輕情侶正盯著她,隱約有點面熟。 余飛是個很自我的人,戲臺上被人盯慣了,不怎么在意別人的眼光。乜了一眼那社會青年:“我當街發(fā)sao怎么了?擋著你發(fā)財了?” 社會青年拈出一卷兒錢,在她面前秀了一下,插~進了她旗袍側面的盤扣里。余飛的胸不大不小,布面旗袍雖樸素,卻剪裁合宜,盡顯身段。那扎扎實實一卷百元大鈔就卡在她胸上,將將好掉不下去。 余飛捂住胸口,飛起一雙鳳眼,甩刀子樣地瞪著他:“謝滌康,你要死啊!” 謝滌康閑閑地雙手插兜,聳聳肩:“沒擋著我發(fā)財,擋著她們了?!?/br> 余飛順著謝滌康的目光扭頭一看,那邊馬路牙子上站著幾個穿著暴露身材火辣的女子。 余飛說:“哦?!睎|倒西歪的身子從電線桿上爬了起來,一聳肩,站得筆直,正氣凜然。 謝滌康:“……” 余飛問:“你怎么把錢全還我了?買不到?還是我給少了?你直說。” 謝滌康說:“血燕我給你送家里去了,保證是南洋的正品,而且是上品,你回去自己看。珊姨一直對我們很好,算是我們哥幾個的一點兒心意?!?/br> 余飛鼻子一酸,知道如果是上品,自己這點錢無論如何不夠買。她硬氣地收了淚意,說:“那你得少收多少保護費??!” “老子不是收保護費的!” 余飛說:“你莫急啊,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你一定要長命百歲,我將來賺錢還你?!?/br> 謝滌康不以為意地嘿笑了一聲:“我那個叫阿光的哥們——就是當老板做外貿生意的那個,覺得你屁股長得很好看,你去陪他睡一夜,就當是還了?!?/br> 余飛“哦”了一聲,說:“你告訴阿光,他老豆死了,我不要錢去靈堂幫他唱一個晚上?!?/br> 謝滌康哈哈大笑:“他老豆生前最討厭聽戲,阿光他媽就每年燒兩個假戲子給他,說怕他寂寞,他老豆估計每年都被氣得從棺材里跳出來?!?/br> 余飛白了他一眼。 謝滌康拍拍她肩膀:“有事先走了啊,阿光會賺錢,對你也是真心的,你考慮下。” 余飛說:“你讓他死了那條心吧,我有男人了,長得特俊。” 謝滌康說:“你別吹。之前阿光還跟我打賭你是個雛兒,我跟他說去,他回頭肯定要看是哪個男的膽子那么大?!?/br> 余飛死鴨子嘴硬:“我說有就有,我怕他?” 謝滌康吹了聲口哨,走了。 天已經徹底黑了,密密麻麻的路燈亮了起來,宛如星河。余飛目送謝滌康走遠。 謝滌康和她是小時候光屁股玩泥巴的交情,后來她七歲入京,去了就沒再回來。再后來她每年回y市,謝滌康偶爾進京,見面不算太多。然而這份情義,卻一直還在。 余飛抬腿往車站走去,意外發(fā)現那對年輕情侶還在,也不知道是一直沒等來車還是怎么的。她突然想起來,這兩人她之前在醫(yī)院見過,沒想到出來吃了頓晚飯,又在這里碰上。那會她覺得這對情侶打扮新潮入時,男的個子挺高,陽剛帥氣,女的則纖腰一搦,楚楚動人,一對兒看著十分養(yǎng)眼。他兩人還一直卿卿我我你儂我儂的,給人的印象特深刻。然而目光對上的時候,余飛卻從那兩人的眼睛里讀出了鄙棄、獵奇和嫌惡,這讓她覺得莫名其妙。 不過余飛向來除了唱戲,萬事不縈于心,這一個小小插曲,她也沒放在心上?;丶业墓卉囌眠^來,她爬了上去。她摸著腰,帶狀皰疹折磨了她半個月時間,現在總算好得差不多了,今天去醫(yī)院,算是最后拿藥鞏固一下。背后的鞭傷也淡了許多。 她回想過去,身上撓破個疙瘩她就心疼半天,怕留下傷疤,現在竟然落了個全不在乎。過去一直蓄著的長發(fā),現在也剪短了。所謂是女為悅己者容,現在悅己者沒了,她的心思也由濃轉淡。 路上車多,公交車不緊不慢地開。溫度開始下降,余飛從包里拿了條長長的薄圍巾,繞了兩圈在脖子上。y市格局小,馬路緊湊,車來人往,那種紅塵煙火的氣息便尤為濃烈。余飛趴在車窗上發(fā)呆,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見一聲報站:鐵獅子路口站,到了。 余飛一驚,坐過了。原來這公交車廣播壞了,時靈時不靈的。余飛也沒多想,跳下車去。 這趟公交的路線設置不完全對稱,過來有鐵獅子路口站,反方向卻沒有。這個時點也不好打車,余飛無法,只得順著路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