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節(jié)
大魏百年, 除開國重臣之外,一向無軍功不封侯,而丹書鐵券,三代免死的恩典向來只有開國功勛之家才有。墨越川生前的戰(zhàn)績并不足以讓他獲得此等殊榮,然而如今和親一途是扭轉(zhuǎn)大魏局勢的最好方法,墨紫幽的犧牲也可算是大功一件。 恩封的圣旨送到小墨府時,恩科的殿試剛剛放榜,墨云飛高中二甲頭名傳臚。據(jù)聞幾位考官原是要點他為此科狀元, 只是出了和親一事生怕他人非議墨云飛高中是因了墨紫幽的緣故,是以將他放在了一甲之外。。 墨云飛今年不過十四歲便金榜題名已是佳話,而他繼承了義誠侯的爵位之后,他又將成為金陵城中最年輕的勛爵,將來必然前途無量。只是當傳旨官一臉討好地將那道圣旨遞至他面前時,他卻是沉著臉跪在地上不肯去接。 陪他跪接圣旨的墨紫幽淡淡一笑,替他接過圣旨, 又親自送了傳旨官出去。返身回來時見他還跪在那里,她笑,“你已金榜題名很快便可入朝為官,如今又承了這爵位,日后再有皇上的關(guān)照,長姐也算可放心了?!?/br> “我什么都做不了——”墨云飛跪在地上,跪在墨紫幽面前,控制不住的淚水點點落于地面,“金榜題名又如何?義誠侯又如何?長姐為我做了這樣多,我連報仇都要長姐代勞,如今長姐將要遠嫁和親,我卻無力阻止,我什么事都不能為你做!” 候于一旁的下人們早已一個個哭成了淚人,特別是墨紫幽那幾個丫環(huán)一個個哭得快要岔了氣,唯有飛螢呆呆楞楞地站著,看著墨紫幽姐弟倆,眼中沒有半點淚意。 “國之將亡,匹夫有責,長姐雖是女子,然有些事不可不為?!蹦嫌拈L長嘆息一聲,“長姐知道你是明白的?!?/br> 墨云飛垂淚不語,就是因為他明白所以才無力阻止。墨紫幽伸手將他攙了起來,“你也并非任何事都不能為我做,我有很多事需要你為我去做。” “長姐需要我做什么?”墨云飛痛聲道,“無論何事,我萬死莫敢辭?!?/br> “我需要你官克己奉公,初心不移,需要你為人之所不敢為,當人之所不敢當,需要你以皇風清正,蒼生富庶為己任,縱然世人濁濁,也絕不同流合污!”墨紫幽握緊了墨云飛的雙手,正聲道,“我需要你替我看著皇上,替我時時刻刻地提醒著他,他欠這大魏江山,天下萬民,欠我墨紫幽一個海清河晏的盛世!” 墨云飛微怔,墨紫幽看著他的那雙眸子里灼灼然綻放著耀眼的期待的光,她道,“云飛,這絕非輕易可達成之事,古往今來,多少前車之鑒在前頭,你甚至可能因此而粉身碎骨。你有這個膽量答應長姐么?” 墨云飛抽出被墨紫幽握著的雙手,伸出左手取下墨紫幽發(fā)間一只金簪,狠狠劃破自己右手掌心,鄭重地發(fā)了血誓:“我墨云飛對天起誓,此生絕不負長姐所托?!?/br> 墨紫幽微笑著仰起臉看他,驀然驚覺不知何時墨云飛的身量已長得這般高,直高出了她半個頭。她轉(zhuǎn)眼看向飛螢,道,“我把飛螢留給你,將來等她年齡到了,你替她尋個好人家?!?/br> 飛螢猛地一楞,她原以為無論墨紫幽去哪里,西狼亦或是南梁都不會落下她,故而她才沒覺得悲傷。如今一聽墨紫幽居然不帶她走,她頓時就號啕大哭起來,“小姐,你怎么可以扔下奴婢!小姐去哪里,奴婢都要隨著你去——” “別鬧,”墨紫幽淡淡笑了一聲,“云飛是我在金陵城中唯一的牽掛,只有將你留在他身邊照顧,我才可安心。你不會讓我失望的,對不對?” 飛螢抽噎著用一雙朦朧的淚眼望著墨紫幽許久,終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好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墨紫幽拍了拍墨云飛未受傷的那只手,笑道,“過幾日,你還要為jiejie送嫁呢?!?/br> 墨云飛望著自己面前這張美麗的笑顏,回想起四年前的凜冬,墨紫幽在風雪中初回大墨府時,他正孤立無援地跪在墨老夫人的福壽院里受罰,連他的生母封夫人都無力為他求情,是她為他解了圍。后來這許多年里,她一次又一次地站在了他身邊,每當危急關(guān)頭,每當陷入低谷,她總是會出來替他解圍。 她與他之間的緣分是那般奇妙,不是親姐弟勝似親姐弟。因了她,他才可以衣不沾血地為封夫人報了仇。因了她,他才可以在她以身涉險時安心讀書考取功名。因了她,他才能有今天的成就,才成為這義誠侯。她為他付出的太多太多,可他還來不及回報就要面臨與她的分離。 墨云飛想勉強自己微笑,不愿意讓淚水成為她對他最后的記憶,可那牽強的嘴角方才揚起終是無法維持下去,只能泣不成聲。 墨紫幽微微嘆息,溫柔地伸手替墨云飛捋了捋鬢邊的碎發(fā),她從一開始就對這個少年懷著好感,不知不覺間就莫名將他當作了自己的責任,義無反顧地為之付出,從未考慮過回報。 這世間有些人之間就是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她與墨云飛如此,她與姬淵亦是如此。 *** 元狩元年十月初一,因南境倍受南梁大軍的壓力,又加之慕容英的心急催促,蕭望之官加禮部侍郎再度擔任送親使,奉新帝之命護送義誠公主墨紫幽前往南梁和親。 雖然因為時間緊張,準備倉促,可十月初一這場送親之儀并不比三年前思柔公主和親時簡陋多少。更何況墨紫幽是為了大魏存亡才在這戰(zhàn)亂之時前往南梁和親,與和平之時前往和親的思柔公主相比,意義自是不同。 世人皆以為墨紫幽是新帝心愛的女子,她與楚玄為了國之安危犧牲了自己的愛情,犧牲了自己的婚姻,離開故土,孤身遠赴他國和親。是以到了十月初一那日,金陵城的百姓全都涌出門戶聚于自皇宮正南門通往外城南門的長街兩側(cè),行跪送之禮。就連方圓十里內(nèi)的城郊百姓聽聞此事也都在金陵城外夾道跪拜,恭送義誠公主。 那日,初冬的陽光灑落在墨紫幽所乘的九鳳金輦上,墨云飛騎著高頭大馬行在長長的送親隊伍前頭,一路向著金陵城南門行去。長街兩側(cè)張燈結(jié)彩,有百姓感激與祝福之語夾在送嫁的鼓樂之聲間傳入墨紫幽耳中,她放眼向四周一望,護送在九鳳金輦周圍的粉妝宮女正手持提籃向著半空灑著花瓣,她沒從小墨府中帶一人陪嫁,是以身邊盡是生面孔。 忽然,她看見長街一側(cè)有一條可容兩輛馬車進出的街道,那街道極是安靜,今日這長街送嫁的熱鬧絲毫無法感染它的凄清。墨紫幽望著那條凄美的街道略微出神,又喚了一聲,“停下?!?/br> 抬著九鳳金輦的御林軍不明所已,但還是停了下來。走在前頭的墨云飛在馬上回頭,就見他一身鳳冠翟衣的長姐自九鳳金輦上下來,向著那條街道行去。跪在路旁的百姓雖不知墨紫幽欲做什么,但還是為她讓開了路。她走進那條安靜的街道,她繡著九翟四鳳的嫁衣長長的衣擺拖曳在落滿枯葉的青石道上,那刺目的鮮紅與耀眼的金絲滑過眾人的雙眼,是金陵城百姓許多年后仍會提起的艷色。 她的腳步停在那街道旁的一座大宅的朱漆大門前,她仰頭隔著鳳冠上垂掛下的珠簾看著那門上的額——“云王府”,逎勁的三個大字是上皇的墨寶。這曾經(jīng)倍受瞻仰的門楣已隨著它的主人沉湎傷痛而沉寂多時。 她嘆息一聲,舉步上前,拿著朱漆大門上的獸頭銅環(huán)重重扣了幾下。來應門的是云王府的管家,他是一個在戰(zhàn)場上跛了腿的老兵,他一瘸一拐地將墨紫幽請進府中,一路請到楚卓然的寢室門外。穿堂而過的冷風裹脅著濃厚的酒氣撲面而來,楚卓然正對著寢室的大門,背靠著寢室內(nèi)那口浮雕著九翟四鳳的玉棺抱著一壇烈酒牛飲。 他在醉意朦朧的恍惚間看見他心愛的女子一身鳳冠翟衣背光立于門外靜靜看他,他在一驚一喜間直喚出聲:“雪君——” 那女子目光略帶傷感,嘆息般對他微笑,“云王,是我?!?/br> “是你?!彼乜粗嫌模p眼前的朦朧逐漸退去,視野開始逐漸清晰。待他看清墨紫幽這一身雍容華貴的妝扮,頓時就笑了,“今日莫非是你與成王大婚?” “他已不是成王,他是皇上了。”墨紫幽含笑回答。 楚卓然一楞,就聽墨紫幽又道,“我也并非要與他大婚。今日,我將前往南梁和親?!?/br> “為何?”楚卓然一臉愕然地望著她那逆著光的美麗面孔,用沙啞的嗓音問,“為何你要去和親?” “因為邊關(guān)戰(zhàn)火綿延,因為大魏三面受敵,因為南梁陳兵南境?!蹦嫌牡卮?,“終要有人以己之身換得太平?!?/br> “呵!”楚卓然冷笑起來,“朝廷有雄兵百萬,強虜何懼,何時竟要一小小女子來力挽狂瀾?!” “因為國無大將?!蹦嫌幕卮稹?/br> 楚卓然猛然一怔,就見墨紫幽輕輕搖頭,半是惋惜,半是責備地問,“王爺可知自己醉了多久?” 在他醉生夢死的大半年時間里,大魏王朝已是改天換地,就連那高高在上的御座都已換了新主。邊境的戰(zhàn)火,新朝的鐘聲都無法滲入他的醉夢之中,他固執(zhí)地守著那個美好女子的枯骨不愿夢醒。 她知道情傷最能摧毀一個頑強的男人,折斷他的長劍,粉碎他的鎧甲,讓他如一灘爛泥一般再無直腰的勇氣。可是她想,這不是該云王,不該是楚卓然,所以在離開金陵城之前她想來試一試。 “你覺得如今的我可還握得緊長劍,上得了馬背?”楚卓然慘然一笑,放開抱著酒壇的右手,將那因過度酗酒而顫抖的五指展開給墨紫幽看。那長眠于玉棺中的女子已然帶走他所有的勇氣與信念,他活著也不過是行尸走rou,自我折磨罷了。 “自然可以?!蹦嫌目粗穷澏对谛闭者M屋子里的陽光下的右手,堅定道,“你一定可以,只要你想?!?/br> “為何?”楚卓然自嘲一般地笑,“為何你這般相信我?!?/br> “因為你是楚卓然,因為你是云王,”墨紫幽淡淡回答,“因為你是蘇雪君深愛著的云王?!?/br> 楚卓然心頭大震,瞪大眼看著那與蘇雪君有著相同容顏的女子。她那美麗的面孔與記憶中的女子重疊,她清冷的聲音恍然似從幽幽冥冥中傳來,她說,“她愛著的不僅僅是你,她愛著的是大魏的云王。我知道,你不會令她失望?!?/br> 一瞬間,他不知從哪里生出的力氣竟扶著玉棺站了起來,他扶著那口玉棺目光逐漸變得銳利,他沉默地盯著門外的墨紫幽許久,才沉聲問,“你不害怕么?我失去了她,若要我從夢中醒來,也許就不會放過你。” “你不會。”墨紫幽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