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節(jié)
“十年前,蘇家出事之時,”韓忠微笑道,“貴妃娘娘曾對皇上說過一句話,你可還記得?” 十年前蘇家出事后的一夜,皇上問她,對蘇家一案怎么看,覺得蘇家人是否有罪? 那夜,她回答:既有罪證,那大約便是有吧。 蕭貴妃唇邊的笑容如盛開至最艷時頹敗的花朵黯淡下去,她垂眸盯著手中那杯鴆酒想,原來楚玄一直知道,知道她曾對蘇家落井下石說過那一句話。那是她如何彌補也挽回不了的罪孽。他對她所懷有的恨意,遠比她所以為的深刻的多! “太子殿下讓我轉告貴妃娘娘?!表n忠冷笑道,“這筆賬娘娘欠了太久,是到該還的時候了?!?/br> “替我謝過太子殿下?!笔捹F妃平靜地回答,抬手舉杯,將杯中毒酒一飲而盡。 她的臉色漸漸顯出死亡的灰敗來,一道鮮血自她緊閉的檀口溢出滑過她雪白的下頦,斑斑點點地滴落在她繡滿桃花的粉色宮裝上。天旋地轉時,她聽見營地四面八方的將士仍在吶喊著:“清君側,誅妖邪!清君側,誅妖邪!清君側,誅妖邪……” 她在這吶喊聲中轟然倒地,她那身綻滿絢爛桃花的宮裝惹滿了塵埃,她那雙妖嬈嫵媚的眼睛僅剩的余輝熄滅在這九月初九的秋夜里。 大帳之內,皇上依舊保持著那個扶額的姿勢坐在榻上,他不忍去看,也不敢去看。他忽然發(fā)覺他對他生命之中每一個重要的女子都用過真情,然而她們每一個都被他所放棄。 大帳之外,吶喊聲驟然間靜了下來,只余下那隱隱幽幽的歌聲還在唱著那諷刺又悲哀的詩篇:“……梨園弟子白發(fā)新,椒房阿監(jiān)青娥老。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皇上忽覺心中大痛,他猛地伸手抓緊了心口的衣料,抬頭卻見那道隔絕了帳外一切的門簾被韓忠面帶微笑掀起,他步入帳中,對他稟報道,“皇上,貴妃娘娘薨了?!?/br> 皇上冰冷面沉默地盯著韓忠臉上那太過得意的笑容,聽見韓忠繼續(xù)說道,“可眾將士言,皇上棄皇都東逃,置江山社稷和天下萬民于不顧,有失圣德。國之危難之際,朝廷不可一日無主,眾將士請皇上立即下詔禪位于太子,讓其統(tǒng)御百官,力挽狂瀾?!?/br> “倘若朕不肯呢?”皇上冷冷笑了一聲。 “皇上,西狼侵入我國的那支輕騎可還未找到。”韓忠微笑著回答。 皇上心中一凜,他聽明白了韓忠的意思,倘若他不肯就范,那么也許他今夜就會因“遭受西狼騎兵襲擊”死在這營地里。楚玄一樣可以繼承皇位。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這出曾經發(fā)生過的戲碼既已演了上半出,又怎會少了這下半出。 先是哄著自己離開金陵城,身邊除了韓忠與東鄉(xiāng)侯再無人可用,而這二人所帶出來的宮人和將士自都是他二人心腹。待到他在陌生之地,孤立無援之時,再讓將士嘩變逼得他無可奈何之下只能就范。且如今,大魏手握兵權的將領都在前線殺敵,他最信任的云王仍在醉生夢死當中,就算他之后不甘被□□想要反撲也無兵無將可用。 一切算計得這般好,時機把握得這般好,是他太小看了自己新立的太子。 “朕一向待你不薄?!被噬侠淅鋵n忠道。 韓忠是他一手培養(yǎng)起來的心腹,他相信韓忠有自己的私心,也相信韓忠會收受賄賂幫著別人向他討要好處??伤麖奈聪脒^韓忠居然會背叛他。就如韓忠自己所言,自己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誰又能給他超越這般的好處? “可臣還是想真正當一回主子?!表n忠微垂著眼簾,含笑回答。 “主子?”皇上冷笑出聲,“你何時不是主子,朝野上下誰不尊稱你一聲韓總管!” “可在眾人心里,臣依舊只是個奴才。”韓忠微笑道,“包括在皇上心里,也從未將臣與徐太傅,葉閣老那等重臣相提并論不是么?在皇上心中,臣依舊只是個奴才,故而皇上才這般信任于臣?!?/br> 真正當一回主子,是他追求一生的理想,而這個理想很快便可實現。且在將來,他的孫女會成為大魏的皇后,流淌著他的血液的他的曾外孫還會繼承楚玄的皇位,成為大魏王朝至高無上的存在。他韓忠之名被載入史冊之時,將不僅僅只是一個閹患,而是皇后的祖父,帝王的曾外祖父。他將會在這大魏王朝與整個歷史中留下不可磨抹的痕跡。 皇上沒有再問,甚至沒有多問東鄉(xiāng)侯一句。他已然明白,去年玉山別宮夜宴上,楚玄與東鄉(xiāng)侯在他面前演了一出好戲,楚玄所謂的對墨紫幽一往情深,所謂的拒絕迎娶東鄉(xiāng)侯次女薛玉,所謂的與東鄉(xiāng)侯交惡,就不過是為了讓他全然信任東鄉(xiāng)侯,為了今夜這一局。 那么今夜這一局,楚玄到底是從何時開始計劃的?是在玉山別宮的夜宴上,他請求他給他與墨紫幽賜婚,當眾打了東鄉(xiāng)侯的臉時開始,亦或者是更早之時?是出于野心,出于自保,還是出于復仇? 然而,他卻發(fā)覺,無論是哪一種,自己竟然毫無立場指責于楚玄。這一局不過就是兩代君王的一場交鋒,而他輸得一敗涂地,心服口服。 “看筆墨?!被噬侠淅涞馈?/br> “是?!表n忠笑容滿面地去取來一道空白的七色綾錦白玉軸圣旨展開放在榻上的小幾上,又拿了一塊上好的松煙墨磨好了濃稠的墨汁。他拿起一支狼毫小楷飽醼了墨汁遞于皇上面前,笑道,“皇上請用?!?/br> 皇上似笑非笑地接過那支狼毫,那日他被楚烈劫持時,楚烈也是這般逼著他下一道立楚烈為太子的圣旨,今夜這一幕與那日何其相似。他早就知道,有朝一日,一定會有一個繼承了他的血脈的年輕男人遲早會擁有他如今所擁有的一切,只是他未曾想到會以這種方式交出他手中的權力。 他終是提筆落墨:“……從來帝王之治天下,未嘗不以敬天法祖為首務。敬天法祖之實在柔遠能邇、休養(yǎng)蒼生,共四海之利為利、一天下之心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亂,夙夜孜孜,寤寐不遑,為久遠之國計,庶乎近之。朕在位二十二載,無寸功于社稷,心甚愧之……然朕日來躬體違和,久病欠安,有心無力。太子楚玄,人品貴重,深肖朕躬……為天下長治久安故,今下此詔遜位于太子,望其克承大統(tǒng)……” 大帳外,蕭貴妃的靜靜地躺倒在滿是塵土的地上,四周的將士極是安靜地注視著那被營地火光照亮得大帳。東鄉(xiāng)侯一身甲胄,手按佩劍緩緩行至蕭貴妃身前,垂首看了那灰敗的嬌顏一眼,就見大帳的門簾被人掀起,韓忠手捧一道玉軸圣旨自帳內一步一步行出。他的臉上帶著喜悅又得意的笑容,終于走到了這一步,他一直以來的心愿終于快要實現。 “東鄉(xiāng)侯,立即派人將這道傳位詔書送回金陵城?!彼麑|鄉(xiāng)侯笑道。 東鄉(xiāng)侯看了被韓忠珍重地捧于掌中的那道遜位詔書,露出與韓忠同樣喜悅,同樣得意的笑容。他伸出左手接過圣旨,在轉身的瞬間右手閃電一般迅速拔出腰上佩刀反手一刺—— 只聽“噗哧”一聲輕響,冰冷鋒利的長刀自正面穿過韓忠的腹部,刀尖從他后背穿出。殷紅的鮮血順著刀鋒流成一線落在他青色的長袍上。他全身一僵,方才那喜悅又得意的笑容還掛在他唇角,他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著背對著他的東鄉(xiāng)侯,聽見東鄉(xiāng)侯用冷漠的聲音在說,“你怎會認為太子殿下會放過你?” 十年前,在金陵城皇宮的東華門外,他親眼看著那一身風骨,正氣凜然的老者被按在刑凳上。他看著那老者面對他時輕蔑不屑的眼神,緩緩將雙腳并攏。 廷杖有三種打法,一曰:打,二曰:著實打,三曰:用心打。所謂‘打’便是糊弄著打,看似打得皮開rou綻,實則絲毫未傷筋動骨。所謂‘著實打’,便是真打,打傷打殘全看個人造化。所謂‘用心打’,便是往死里打,必要人命。行刑時,執(zhí)杖者若見監(jiān)刑官雙腳分開站立,便是‘打’,若見監(jiān)刑官腳尖張開,便是‘著實打’,若見監(jiān)刑官腳尖閉合,便是‘用心打’。 那時,蘇閣老也已近花甲,不過一杖便打斷了他的脊梁骨,讓他斷了氣。 那時,他看著死在自己面前的蘇閣老,心中的喜悅與得意并不比方才少多少。 “太子殿下讓我轉告你,”東鄉(xiāng)侯緩緩道,“你欠下的那筆債也已經夠久,該上償還的時候?!?/br> 東鄉(xiāng)侯猛地將長刀從韓忠身體之中抽了出來,韓忠身子一歪頓時就捂著流血不止的腹部跌倒在蕭貴妃身邊抽搐著。東鄉(xiāng)侯沒有回身,他將圣旨放入懷中,掏出一塊帕子,一邊擦拭著手中染血的長刀,一邊緩緩遠去。 韓忠在地上向著東鄉(xiāng)侯的背影伸長了手,他想要求情,想要告饒,卻因喉間不斷涌出的鮮血無法出言。他看見蕭貴妃那張嫵媚而灰敗的臉近在咫尺,他想要發(fā)笑,他為何會這般天真?他為何會相信楚玄當真忘記了他曾對蘇閣老做下的惡行? 怪只怪楚玄所給的利益誘惑太大,那是他為奴一生的追求與執(zhí)念。 肅殺的秋風過境,揚起的塵土落了韓忠滿臉,營地沉默而寂靜,這位曾經權傾天下的一代權宦的一生自此落幕。 而這一夜在這埋玉坡所發(fā)生之事,史稱“埋玉坡事變?!?/br> 魏史有載:開平二十二年,九月甲子,帝駕至埋玉坡,三千軍士嘩變,東鄉(xiāng)侯薛膺殺韓忠,賜貴妃蕭氏死。帝自慚迷于jian佞,有失圣德,傳旨遜位于太子玄,稱上皇。乙丑,新帝登基,改元元狩。 元狩元年,九月初十,楚玄在紫宸殿舉行登基大典,他身著袞冕,上繡只有帝王才可用的十二華章,在文武百官恭敬的注目中,踏著紫宸殿的漢白玉臺階一步一步走向那大魏至高無上的寶座。 也許有人會質疑,上皇的遜位詔書昨夜方至,楚玄緣何這么快就準備好了這一身冕服,甚至連這看似匆忙的登基大典也一絲未有錯漏之處,仿佛這場盛大的典禮暗中籌備已久,就只等著這一刻。 可就算心中有所疑惑也無人敢明言,因為那坐在龍椅之上,高高在上的年輕男人,已非可隨意質疑的太子。他,已是這大魏王朝新的君主。 至于上皇,至于九月初九那夜埋玉坡事變的真相到底為何,根本無人會去追究。舊朝的一切隨著王朝的政權更替,就這么被世人遺忘在那颯颯的秋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