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節(jié)
如今,他被她這般打量,也絲毫未有羞怯不安之態(tài),只是坦坦然站在那里,不動不問,任她看著。這番沉穩(wěn)冷靜的氣度倒是像極了她自己。 “云飛,你也長大了?!蹦嫌念H有幾分欣慰地感慨,“你還年輕,下個月鄉(xiāng)試不必太有負(fù)擔(dān),明白么?!?/br> “明白?!蹦骑w剛回答了一句,卻是聽見墨紫幽身后的別莊之中傳出一聲男人凄厲嘶啞的慘叫。他皺了皺眉頭,用眼神詢問墨紫幽,墨紫幽卻只是搖頭,“你回去吧。” 他只猶豫了一下,便轉(zhuǎn)身上了馬車,臨進(jìn)車廂前卻是回過頭來問她,“長姐,你去過大墨府了么?” 墨紫幽搖頭,墨云飛看著她緩緩道,“我去了。在伯父定罪的那天,我替我娘去了。你也該去看一看?!?/br> 墨紫幽微微皺眉,墨云飛已鉆進(jìn)車廂,招呼車夫調(diào)轉(zhuǎn)車頭往金陵城方向駛?cè)?。樹林間的小道上有被化去的雪水浸透的枯枝腐葉,車輪在上面駛過留下兩道清晰的印痕。 寧國公一家與墨越青已被定罪,寧國公身犯叛國,謀反,陷害忠良等等十?dāng)?shù)樁大罪,三法司判其滿門抄斬,其中寧國公蕭準(zhǔn)與世子蕭鏡之原本該判剮刑,可因他們身染瘟疫之癥,怕會傳染,故而改判火刑,不日將被行刑。 而墨越青因指證寧國公有功,又有不少官員受了楚玄的指使為其說話,皇上便開恩賜其鴆酒一杯,留其全尸。倒是沒有涉及到大墨府余下的其他人,唯有因謀害祖母墨老夫人而被關(guān)入大理寺牢房的墨越青長子墨云天還未及受審就在獄中染上了瘟疫身亡,據(jù)說發(fā)現(xiàn)時,他的尸體已因瘟疫而面目全非。奇怪的是,出首他的蔣蘭青也在差不多的時候染上了瘟疫身亡,尸體也同樣的是面目全非,大理寺的獄卒都嘆,莫非這二人當(dāng)真就是一對同命鴛鴦。 墨紫幽提著食盒走進(jìn)別莊,路過關(guān)押楚烈的房間時,就見侍劍冷著臉正從里面出來,見到墨紫幽,她立刻向她行禮,“小姐?!?/br> “嗯,”墨紫幽點(diǎn)頭,目光落在侍劍那沾滿血的雙手上,淡淡道,“去洗了吧?!?/br> “是?!笔虅B忙將雙手藏在身后,急急退了下去,竟也忘記關(guān)上楚烈房間的門。墨紫幽看進(jìn)去,就見楚烈被綁在一張椅子上,一身衣物殘破不堪,染滿了鮮血,他遍體鱗傷,歪垂著頭毫無生氣,仿佛死去一般。 墨紫幽微微皺眉,正要高聲喚飛螢過來看看,卻是見那仿佛已經(jīng)死去的人突然向著她抬起頭來,用一雙青腫的眼睛看著她??匆娛撬p眼一亮,咧著嘴向著她露出一個有幾分猙獰,幾分滑稽的笑容。墨紫幽一怔,就見他面上那些紅斑水皰仍在,再加上被打得鼻青臉腫,更顯得面目全非,異??尚?,哪里還有她記憶里那英俊模樣。 不得不說,侍劍折磨人的手段當(dāng)真是粗暴直接,正手極狠,只是她如今除了在楚烈身上施虐已找不到任何可以解脫自己心中之恨的方法,畢竟她全家人全是因楚烈而死。 “其實我不懂,”墨紫幽開口對楚烈道,“為何你這般執(zhí)著要活到太子登基?你應(yīng)該知道,如今的你已是廢人一個,是沒有活路的?!?/br> “太子?”楚烈微楞,繼而又猙獰大笑,“他終于成為太子了——” 墨紫幽皺著眉頭看著他不語,聽他又緩緩笑道,“我在等,等一個必然的結(jié)果,我想知道我有沒有猜錯,有沒有看錯?!?/br> “什么結(jié)果?”墨紫幽問他。 “還不是時候告訴你?!背倚χ鴵u頭,見墨紫幽的臉色沉了下來,他道,“怎么,近來朝廷是不是出了不少事情?壞事還是好事?” “既是壞事也是好事?!蹦嫌牡馈?/br> 在寧國公被定罪之后,果然就如蕭鏡之先前所言,數(shù)十名金陵城中官員與各處地方官員幾乎是同時暴出惡行罪狀,或是貪贓枉法,或者陰私恩怨,什么□□,陰謀陷害同僚之事比比皆是。犯事官員之多,震驚天下,其中竟還有幾名一省總督,更有不少邊關(guān)守將。 這些官員所犯罪狀人證物證皆有,每一樁每一件都與寧國公有所牽扯。原本皇上就下令在朝中徹查寧國公同黨,可卻沒想到三法司還著手去查,就一下被有心人暴出來這么多。數(shù)十名官員,若是全動了,朝廷便要傷筋動骨,元?dú)獯髠?,更何況其中還有不少邊關(guān)總督和守將,若是動了這些人便會讓敵國有機(jī)可趁。 但若是不動,這些官員的罪狀卻已被人印在紙上灑遍大魏每個城鎮(zhèn)的大街小巷,還有人將這些事情編成歌謠四處傳唱,鬧得盡人皆知。這般騎虎難下,皇上若是不動這些官員,那便是昏聵,任由jian佞當(dāng)?shù)馈:螞r還有寧國公陷害蘇閣老一事在前,這些官員既能與寧國公為伍,還犯下此等種種罪行,若任其為官,百姓難免人心浮動,引發(fā)不滿。 此事若在十年前,皇上絕對不會有所猶豫,他會下令重懲這些官員,將這些寧國公的舊黨連根拔起,決不容忍這些人腐蝕他的王朝,他的天下。然而蕭鏡之說的沒錯,他已經(jīng)老了,他已沒有從前的雄心壯志和鐵血手腕,歌舞升平的日子過得太久,他已變得猶豫不決,畏首畏尾,他已失去了一位君主該有的決心與手段。 最后,楚玄上疏一封,請求皇上嚴(yán)懲這些官員。他在奏疏中稱,戎狄剛被大魏擊潰,怕已元?dú)獯髠骼峭踔夭?,年輕的王子赫泰就算是要繼位,也要先平息西狼每統(tǒng)屬于阿敏的各個部落對他的不滿。至于南梁,因為梁帝病危,這兩年里都與大魏一般一直陷于儲位之爭當(dāng)中,局面極亂,怕是沒有余力來打擾大魏。而這些犯事官員既然與寧國公有所勾結(jié)遲早都會成為朝廷的隱患,還不如就趁此機(jī)會一舉將這些毒瘤全部拔除。他還表示自己愿為皇上分憂。 楚玄上疏那日正是十五大朝,皇上坐在紫宸殿的漢白玉階上,看見殿中未曾牽扯進(jìn)此事的文武皆跪于紫宸殿光滑如鏡的金磚上,附議楚玄的請求。他忽然就感覺到了,感覺到他最害怕的失去。 在三法司將重審蘇家舊案的定案宗卷呈給皇上的當(dāng)日,皇上就下旨追封蘇閣老為鎮(zhèn)國公,加太師街,謚號“文忠”,追謚蘇皇后為“孝貞哲仁德誠圣章皇后”。 蘇家沉冤已雪,蘇皇后已被追謚,楚玄便是正宮嫡子,太子之位當(dāng)之無愧。他既已注定是下一任君主,在朝堂之中自然是萬眾歸心,文武百官皆為依附。 這樣的情形十年前皇上曾經(jīng)見過,他當(dāng)時只覺得憤怒,覺得恐慌,覺得無法忍耐,就如他所憎恨的,感覺到有一個更為年輕的生命吸干了他的青春年華,卻還要奪走他手中權(quán)力,最終完全替代他。 然而十年后的今天,他憤怒依舊,恐慌依舊,卻也只能忍耐,他折騰了近十年,已是折騰不起。他已有預(yù)感,楚玄便是魏國的天命,他已無力去改變這一點(diǎn)。 他終是有幾分厭棄地準(zhǔn)了楚玄的奏折,此事既已是騎虎難下,楚玄既有這樣的決心,那便也只能由著楚玄大刀闊斧去處理這一次的動蕩。 自那日起,從各地被押解進(jìn)京的官員的囚車每日都必從金陵城西門經(jīng)過,甚至邊軍之中還因此出了幾場不大不小的兵變暴動,然而都被楚玄以鐵血手腕鎮(zhèn)壓了下去。所有人都看見了他在這件事中的堅定決心,沒有一人能得到法外容情。 其實無論是皇上又或者是其他明眼人,心中都很清楚這一次處置這些犯事的官員并不僅僅只是在清除朝廷沉疴,還是一次更新?lián)Q代的大清洗,這清洗之中,楚玄必然是要借此在這些空出的位置上放上自己的人。 然而寧國公極為狡詐,他所捏住把柄的官員幾乎都身居要職,上至內(nèi)閣六部,下至各省總督三司,還有邊軍中的總兵與指揮使。這一番官員撤換導(dǎo)致了大量職位的空缺和朝野邊疆的不安,這一舉動無異于刮骨療傷。 只是這終究是一個全新的王朝必經(jīng)的一場陣痛,不能退也不能避,一旦退了便會被逼得一退到底。 就如同一日楚玄來尋找姬淵下棋時,墨紫幽問他,在知道寧國公留下的這一后招時可曾猶豫過? 他回答她,不曾。 他說,蘇家的沉冤昭雪于他而言是一個最好的開端,蘇家一案必須要重審,他也絕不能在開始就妥協(xié)。一旦這一次他彎下了自己的背脊,那么將來便就要步步皆退,最終失去自己的底限。 所以,這既是壞事,也是好事。 寧國公蕭準(zhǔn)和蕭鏡之的火刑之其定在三月十九,監(jiān)刑官正是楚玄。那日墨紫幽難得進(jìn)了金陵城卻不是前去觀刑,她去了大理寺牢房。 大理寺牢房很靜,墨越青靜靜縮在牢房中一角閉目仔細(xì)聽著牢房甬道里突然響起的腳步聲,他知道自己的死期便是今日,故而從一早起便開始等待送鴆酒的官員前來結(jié)束他已到末路的生命??墒撬葋淼膮s是墨紫幽。 墨紫幽用托盤端著一壺鴆酒和一只酒杯站在牢房的鐵檻外靜靜看著他,他皺眉道,“怎么是你?” “自然是我。”墨紫幽微笑地俯下身,將手中的托盤放在鐵檻外的地上,斟滿了一杯酒,才直起身看著墨越青道,“伯父別來無恙?!?/br> “你是來為你父親報仇的?”墨越青冷笑問道。 “是?!蹦嫌牡粗畏坷锷泶┣粢?,蓬頭垢面的墨越青道,“這一杯毒酒,是你欠我父親的?!?/br> “所以你從一開始回到墨家就報著為你父親報仇的念頭?”墨越青又問。 墨紫幽只是淡淡笑著看他,沉默不語。 “好好好,”墨越青看著放在牢房鐵欄外那杯觸手可及的毒酒,冷笑道,“我當(dāng)真是看走眼了。當(dāng)初就不該將你接回府中?!?/br> “晚了,”墨紫幽淡笑道,“你靠著出賣我父親,依靠了寧國公府逍遙了這么多年,如今才讓你還債已是幸運(yùn)。又有太子殿下給你的承諾,讓你毫無痛苦的死去,否則你我之間恩怨豈是一杯鴆酒就能了事?” “太子?”墨越青怔了一怔,又笑起來,“成王已是太子了?!彼謸u頭嘆息,“不對,他本就是太子,我們兜了這一大圈,結(jié)果一切又歸回了原點(di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