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節(jié)
琴聲淙淙,似流風(fēng),若回雪,琴聲低語,似低泣,如傾訴,在這滿天飛揚的大雪里化作他滿心的悲切之意傳得很遠。 墨紫幽嘆息不語,她順著姬淵的視線向西看去,遠處一條官道上兩側(cè)設(shè)滿了各客各府的祭棚,那條官道通往乾陵。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fù)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遠遠的,有穿一身白布深衣的一百八十名換歌者唱著《薤露》漸行漸近,在他們身后便是由一身齊衰的楚玄和楚烈扶送的葉太后的金絲楠木梓宮,往后皆是送喪的百官命婦,再往后便是侍衛(wèi)內(nèi)侍宮女等儀仗。 墨紫幽站在姬淵身旁看著那送喪的隊伍,聽見姬淵又重新?lián)芟以僮嘁魂I《江南》曲。這一遍,他的琴聲遠比之前無數(shù)遍都更為激烈,那激烈中滿是不舍和悲痛。 曲未亂,意已亂。 曲到末尾,只見錚地一聲嗡響,他指下的琴弦竟是斷了一根,琴弦繃斷的瞬間劃傷了他的左手中指,指腹迅速滲出血珠來又在這風(fēng)雪間凝結(jié)成鮮紅色的冰晶。 “太后這么多年苦苦支撐只為兩件事,一是保全葉家,二是等你回來。”墨紫幽看著姬淵指腹上那抹殷紅,低嘆道,“此生,這兩件事你都為她做到,她已無憾,你并未負(fù)她?!?/br> 姬淵靜靜凝視著自己左手中指上那抹殷紅許久,終是置琴于地,改坐為跪在這紛飛的風(fēng)雪中伏身向著葉太后的梓宮長拜不起。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fù)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挽歌悲滄,在這蕭蕭風(fēng)雪中伴著葉太后的梓宮一路遠去,終究不見。姬淵卻仍然長拜于冰雪之中,久久不起。 墨紫幽始終安靜地為他撐著傘,陪著他在這漫天風(fēng)雪里完成這最后的哀悼。 雪越下越大,風(fēng)越來越疾,墨紫幽覺得自己已冷得渾身僵硬,卻仍是卻出聲。終究是姬淵放過了自己,抱琴起身回頭看她,道,“我們走吧?!?/br> 墨紫幽點點頭,卻因雙足僵硬險些挪不開步子,差點就要跌倒。姬淵一把扶住她,摸到她冰冷的手,頓時就自責(zé)地皺眉道,“怪我,只當(dāng)你如我一般健壯不懼這風(fēng)雪?!?/br> “無妨,走動走動便好了。”墨紫幽淡淡道。 姬淵抬眼看了一下這越來越急的風(fēng)雪,提議道,“這雪下的越來越大了,山路難行,我知道附近有一處獵戶留下的空屋子,我們?nèi)ケ芤槐?,待風(fēng)雪小了再下山如何?” 墨紫幽也不想勉強自己,便點了點頭,由姬淵扶著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姬淵說的那處獵戶的小屋走。 那小屋就建在半山腰,是獵戶平時進山打獵時所住,如今舉國大喪四十九日內(nèi)不得屠宰,自也是不許行獵,再加上近幾日大雪,這小屋便空置下來,倒是方便了墨紫幽和姬淵。 他們進了那座獵戶小屋之后,就見這屋中無床無椅,不過在地上鋪著些稻草,簡陋的很。但是卻有一個大火盆可供生火取暖之用。姬淵在屋外轉(zhuǎn)了一圈,又發(fā)現(xiàn)屋后還堆著不少柴火,倒省了他在風(fēng)雪中撿柴火的麻煩。他便去取了些木柴在大火盆中生了火,又讓墨紫幽坐在火盆邊暖身子。 身體漸漸回暖后,墨紫幽忽然就笑了,“咱們怎么總是這么落魄?” 上一回是山洞,這一回是破屋。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這次差點又要寫山洞的,后來想想怎么能老讓男主把女主拐進山洞,那就拐進破屋吧。。。。。。 【注1】《薤露》為中國古代著名挽歌辭。秦漢常有人唱,但是后世大多是自作挽歌挽辭,不過我喜歡這首,就用這首了。。。 第118章 “所謂有得必有失,老天爺既讓你得我陪伴, 總是要你犧牲一些, 沒的好處全讓你占了去?!奔Y淡笑著走到墨紫幽身邊, 俯身攏了攏地上鋪著的稻草, 又道, “況且, 你與我似這般陋室聽風(fēng)雪,圍爐話古今,何嘗不是一種樂趣?!?/br> 忽然, 自他袖中落出一物,掉在稻草上,是那塊雕著檀字的羊脂白玉佩。他一時怔住。 屋外蕭蕭風(fēng)雪正疾,屋中安靜得只余火盆里木柴燃燒的嗶剝之聲。 墨紫幽的目光落在那塊羊脂白玉佩上許久,終是伸手替姬淵拾起來,淡淡道,“這般重要之物,可要收好。” 她將玉佩遞給姬淵, 姬淵伸手接過將玉佩握在手中,又在她身旁坐下,看著那塊玉佩嘆息道,“你可知為何太后要送一塊這樣的玉佩給我?” 墨紫幽沒有回答,只是稍稍偏過頭聽他繼續(xù)說,“皇上膝下的每一位皇子都有這樣一塊羊脂白玉佩,四周雕蟒, 中間刻名。成王便有這樣一塊玉佩,雕的是一個‘玄’字。這是他們滿周歲時皇上親賜。那時我小,知道后便覺得同是皇上之子,為何他們皆有,獨我沒有,跑到太后屋里哭了一場。所以太后才會托葉閣老去尋了上好的羊脂白玉為我雕了這樣一個玉佩?!?/br> 墨紫幽心道,原來這玉佩還有這般的緣由。只是她仔細回憶了一下,卻不記得前世曾見過楚烈有這樣一塊玉佩,按說既然諸皇子皆有,他也該有才對。莫非因是御賜之物,故而收藏起來。 “太后自小就疼惜我,當(dāng)年若非她,我已死在六濟山上,她于我有救命之恩,養(yǎng)育之情?!奔Y用拇指細細摩挲那玉佩上的鯉魚蓮花紋路,嘆息道,“而我甚至不敢在人前真正為她哭一場,就連回到梨園我也不敢在人前表現(xiàn)出絲毫悲痛之意,更不敢落淚。終究只能到這空山無人處獨自傷悲。” 他前世遭心愛女子欺騙出賣,故而重生一世更是處處小心謹(jǐn)慎。他平生看似肆意妄為,可終有他想為卻不敢為之之事,他的肆意狂妄終究只在表面。 “在我面前,你也不敢么?”墨紫幽偏頭問他。 姬淵一怔,又緩緩笑起來,今生也只有墨紫幽一人知他前塵往世,明他難言之隱。他回視她的雙眼,她那如長空皎月一般的眼眸看似冰冷卻清澈見底。他道,“若是我在四小姐面前落淚,四小姐可會安慰我?” “我從未被人安慰過,也不曾安慰過任何人,所以我并不知該如何安慰別人?!蹦嫌恼f著,卻向著姬淵伸出了她的左手,她道,“但我會握著你的手,如你前世為我所做的一般?!?/br> 前世最后那場大火中,他在一墻之隔后握住了她的手,陪她一同赴死。那只手所帶給她的平靜和撫慰是前世今生唯一真正感動過她的情感。無數(shù)次午夜夢回,她都還會夢見他握著她的那只手,灼熱潮濕,執(zhí)著堅定。 姬淵臉上微露訝色,他垂眸看著墨紫幽向他伸出的那只手,那只手素白纖纖,掌心展開向上,透著一種邀請和包容。他的目光落在她掌心,心中那自葉太后故去后的悲痛之意忽然就像是被一陣輕風(fēng)撫平,疼痛終于不再那般強烈。 見姬淵不言不語只是盯著她的手心看,墨紫幽忽然就覺得自己的言行有幾分唐突,尷尬地想要收回手。她左手方往回縮,姬淵卻是伸出左手一把將她的手握住。他握得很緊,他掌心的溫度灼熱得一如前世,灼熱得讓墨紫幽心驚,她下意識就想抽回手。他卻是順著她一抽之勢背身向她一躺,竟是將頭枕在她的膝蓋上,然后仰面沖著她笑,“既然四小姐這么大方,不如你這膝蓋也借我一用?!?/br> “你倒是會得得寸進尺?!蹦嫌臒o奈失笑。 “做人有時候要適當(dāng)貪心一些,否則便要吃虧?!彼陨詣恿藙?,舒舒服服地調(diào)整了姿勢,就這么無賴地枕在墨紫幽膝蓋上與她對視。他那雙好看的鳳眼泛著清透的光亮,柔柔地,纏綿地直視著墨紫幽,他道,“我啊,有時真想貪心一些?!?/br> 墨紫幽的目光落在他握著那塊羊脂白玉佩的右手上,諸皇子的玉佩皆飾蟒,太后贈姬淵的這塊玉佩雕飾的卻是鯉魚蓮花,也許這也是太后不希望他牽涉權(quán)位之爭,希望他平凡安逸一世之意。只可惜命運弄人,直到今生姬淵才得到這塊玉佩。若是前世,他早一日得到這塊玉佩也許他就不會執(zhí)著于向皇上復(fù)仇之事,最終落得個在幽司與她一同被燒死的下場。 只是伊水之鯉若登龍門,便有風(fēng)雨隨之,火燒其尾,化身為龍。 屋外風(fēng)雪呼嘯依舊,墨紫幽忽然問,“姬淵,鯉躍龍門便可化龍,你可曾想躍過那道龍門?” 這是她從未問過他的問題,也是他的身份會受諸皇子忌憚的原因。他是皇上血脈,才絕志高,又一心撥亂反正,還山河清明,坐上那個位置他便可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再不用隱藏身份,處處迂回行事。 “高處不勝寒,帝位之位不適合我。”姬淵淡淡笑,又嘆息道,“就連你都會有如此一問,我的身份更是不能暴露?!?/br> 一旦暴露,他又如此得皇上喜愛,只怕就是楚玄與他也難復(fù)從前。 墨紫幽又問,“那么你可曾害怕過我?怕我會如杜依依一般?”出賣他。 “我一直都很怕你,因為你比她可怕?!奔Y淡淡笑,“她有太多的欲望,你卻沒有,無欲則剛。” 杜依依聰明狠毒,可她的欲望卻始終要依附于男人來實現(xiàn)。墨紫幽卻是不同,她的欲望太淺,縱然有卻無需依附于任何人。她那樣冰冷獨立,一如他在十里長亭初見她時,不需要任何人,也不想被任何人需要。也因了如此,她才這般難以抓住,她就如這一季冰雪,突然而至,來勢洶洶,鋪天蓋地讓他避無可避,卻總讓他擔(dān)心會有雪融冰消的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