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jié)
墨紫幽帶著飛瑩走在蘇宅花園中落滿枯葉的青石板鋪就的小道上,向著役隸指引的蘇雪君曾經居住的秀樓方向走去。蘇宅的這座花園面積是墨府花園的三倍,園中原先種著的奇花異卉因無人照管早已枯死。反倒是那些叢生的荒草和四處攀爬的藤蔓生長得極為旺盛, 如今借著春風,已將滿園占據,更顯得這年久失修的花園異常凄清。唯有那抄手游廊和湖邊水榭的檐梁上脫光金粉的斑駁彩畫還依稀能看出這花園當年的盛景。 蘇雪君的繡樓在東南角,墨紫幽和飛螢一起穿過花園就看見一座兩層的獨棟小樓坐落在四方回廊的環(huán)繞之間,小樓的漆色剝落的外墻上爬滿了爬山虎,樓前種著的一棵青松還長得極好,橫生出的枝椏戳破了小樓青色的琉璃瓦,與爬山虎糾纏在一起。 墨紫幽和飛螢走到繡樓前, 就見一樓的朱紅花格門已塌掉了半扇,獨剩下的另半扇花格門在穿堂而過的涼風中來回搖晃,發(fā)出“吱嘎吱嘎”的□□。 “小姐,要進去么?”飛螢皺著眉頭問,她總覺得這繡樓看起來就像隨時會塌掉一般。 “進去吧?!蹦嫌奈⑽@息,當年的金陵絕色所住之處,竟已荒涼至此。 她舉步走進繡樓里, 就見一樓的光線非?;璋?,屋頂四處垂掛著蜘蛛網,些許陽光穿過花格窗上早已破敗的窗戶紙落在東倒西歪,落滿灰塵的家具上,竟有幾分鬼氣森森的感覺。 飛螢有些害怕地往墨紫幽靠近了一步,墨紫幽卻已繞過那些擋路的家具,舉步踏上屋角的扶梯上了二樓,飛螢只好跟了上去。 二樓的屋子用一座博古架隔成了里外兩間,外間放著一張整木雕成的大書案,書案上還倒著一個落滿灰塵的筆架。想來這外間就是蘇雪君的書房,而里間定是她的寢室。墨紫幽沒有進蘇雪君的寢室,因為她已經看見了那幅畫像?!?。。。。?!?/br> 那幅畫像就掛在書房北面墻上,上面沾滿了灰塵和蛛網。飛螢走上前去,用地上撿到一根椅腿把畫像上蛛網挑干凈,又拿著畫軸抖了抖,畫像上的灰塵頓時撲欶欶地被抖落,嗆得她自己直咳嗽。 墨紫幽以左袖掩著口鼻,又用右手揮了揮撲面而來的灰塵,待灰塵散盡后,她方才走上前,仔細去看那幅畫。 畫中人穿一身天青色廣袖襦裙,長長的披帛與衣袂一起被風吹得翩然飛起,飄然似仙。她生得極好,膚若凝脂,眉似染霧,目若含星,唇似點朱,神情淡然間似夾雜著一絲剛烈的風骨之氣,這是一個不會輕易折腰的女子。 “小姐,她長的很像你!”飛螢驚訝道。 “是我長的很像她?!蹦嫌男α艘幌?,目光久久地凝視著畫中人??v然有了薛穎之言,有了眾多旁證,她還是沒想到,她與蘇雪君居然會這么像,簡直就是一模一樣。只是畫中人的氣質更偏向剛烈,而她卻過于清冷?!?。。。。?!?/br> 她的目光從畫中人移向了落款處——開平九年書玉贈摯友雪君,愿卿芳齡永繼?!咀?】 墨紫幽記得那封信上記載著,蘇雪君是在刑部大牢中得了時疫死的,死的時候全身生瘡、面目全非,可憐一代紅顏竟落得如此凄慘的下場。芳齡終是無續(xù),蘇雪君死在她最負盛名、風頭無兩的年華里。 蘇家之禍雖然并非蕭貴妃直接造成,但不能否認若非因她和皇上之事,讓皇上與蘇皇后,與蘇閣老,與楚玄之間生出了罅隙,皇上又怎會一點余地都不留給蘇家。所以,蕭貴妃不愿讓人碰她親手為摯友所繪的畫像,卻也不愿自己收藏,大約只因她心中有愧。 忽然,她看見畫像一旁的墻上寫著幾行墨字——昨日樹頭花,今朝陌上土。恨血與啼魂,一半逐風雨。【注2】 后面還有一行小字:吾昔年游金陵時,曾自油壁輕車中,彩繡朱簾下,得窺姑娘盛顏,一瞥驚鴻,自此難忘。而今重游故地,姑娘卻已芳魂不在。得聞此處還遺得這幅小像,故來憑悼。落款是三個字——無名氏。 墨紫幽看見墻根下,還放著一只酒壺和三只酒杯,未沾多少灰塵,竟像是不久前才放著的。她不由得感嘆,當年的蘇雪君當真是艷絕金陵,令無數男子魂牽夢縈,縱然她已死去六年,卻還有人為了當年那驚鴻一瞥間的心動而來憑悼?!?。。。。。】 屋外忽然傳來鳥兒撲棱翅膀的聲音,墨紫幽走出去,抬頭看見早春北歸的一雙燕子正在它們去年所筑的舊巢邊嘰嘰喳喳地啼叫著,卻始終不飛進去。在對著舊巢啼叫了一番,那對燕子竟是撲棱著翅膀又飛走了。 墨紫幽站在小樓的扶欄邊,目光追隨著那一雙燕子,看著它們在蘇宅的半空中盤旋飛舞似乎是在尋找筑新巢的地方。在盤旋數次之后,那一雙燕子卻是一振雙翅飛出了蘇宅的舊墻,輾轉飛向西邊遠處的一座小小的四合院,再不復返。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注3】墨紫幽低低地嘆了一聲。 “尋常百姓家不好么?”飛螢并不明白這兩句詩的意思,只是按著她自己的理解問。 “這世間之事多有兩面,好自也不好?!蹦嫌牡?,她回身最后看了一眼那一身傲骨的畫中人,方舉步下了繡樓。 凡事都有兩面,她前世雖被楚烈愚弄一生,可若非因她像了蘇雪君,縱然她重生一世也未必能是今天的自己。她因蘇雪君而悲哀,卻也因蘇雪君而得益。就算她想要拋卻自己身上所有蘇雪君的影子,但她心里很清楚,那些影子就如烙印一般已深深刻在了她的靈魂中,她終究是不可能完全擺脫的。 所以,對于蘇雪君這個傳奇一般的女子,她還真不知道該作何想?!?。。。。?!?/br> 墨紫幽帶著飛螢從后門出了蘇宅時,飛螢突然在她身后說,“小姐,那邊有個乞丐一直盯著你看。” 墨紫幽看過去,就見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姑娘蹲在不遠處的街角正直楞楞地盯著她看。她們四目相對的瞬間,墨紫幽一怔,那姑娘卻是站起來轉身就跑。 墨紫幽微微皺眉,卻聽一人喚她道,“四小姐。” 她轉過頭,看見楚卓然正緩緩從街的另一頭向她走來,他今天穿一身鴉青色繡墨色鯉魚紋灑金錦袍,龍行虎步,英武不凡,只是眉宇間總有那一絲憂慮散不去。 “云王殿下?!蹦嫌钠届o地看著他,沒有行禮?!尽?。。。?!?/br> “你知道了。”他說,他一直派人盯著蘇家舊宅的動靜,墨紫幽方進去不久,他就得到了消息。 “嗯,我知道了?!蹦嫌狞c點頭,她把紫檀箏送回云王府,又到這蘇家舊宅來,楚卓然再如何遲鈍也猜得出原因。 “你不問我么?”楚卓然問她?!尽?。。。?!?/br> “問什么?”墨紫幽反問他。 “問我為何不對你說實話?!背咳坏馈?/br> 墨紫幽笑了一下,回答,“你總不會是與其他人一樣,擔心我仗著自己長得像你的未婚妻而利用你?” “我從未那樣想過你?!背咳坏ζ饋??!澳隳菢酉袼?,相貌,談吐,舉止,神態(tài),就連你的舞,你的字——” 他搖頭,“以她之傲骨是不屑做那樣的事,你自也不會。我不說,是不敢說,因我知曉你與她一般身有傲骨,若你得知我接近你只因你像她,也許我這輩子都沒辦法再靠近你了?!?/br> “但我終不是她。”墨紫幽長長地嘆了一聲。【。。。。?!?/br> “我知道。”楚卓然苦笑,“可你實在太像,在上林苑遇見你后,我整夜整夜的夢見她。那種痛苦就如飲鴆止渴,明知是虛幻,卻還是忍不住要歡喜。甚至有時候,我會有一種錯覺,錯覺你就是她,是她回來了。” 遇見墨紫幽于他而言,既是一種寄托,一種安慰,但又何嘗不是一種刑罰??v然他知道她不是蘇雪君,卻還是忍不住要在她身上找尋蘇雪君的影子。而她們真的太像,實在太像,那種相似對他有著致命的吸引力,讓他擺脫不了想去靠近墨紫幽的欲望??伤牡子智逍训刂滥嫌牟皇翘K雪君,這簡直就是一種反復無常地折磨。 “她已經死了?!蹦嫌膿u頭。 “不,她沒死。”楚卓然道。 墨紫幽一怔,就見楚卓然的雙眼微微發(fā)亮,“六年前刑部大牢里,得時疫死掉的那具尸體不是她的??v然那具尸體已面目全非,縱然所有人都覺得那具尸體就是她的,但我一眼就看得出來,那不是她。她一定沒死,定是被人救走了。這六年來,我一直派人四處尋找她的下落?!?/br> 他抬眼看著墨紫幽,眼中有一種極深刻的執(zhí)著,“知道么,正月初八那日,我看見你的字,你的字跡居然與她一模一樣。我立刻就派了人去云都的月華庵調查,我以為你與她必有關聯,否則你們如何能想像到這般程度。” “我并不認識蘇姑娘,我的字也不是她教的?!蹦嫌奈⑽@息,她該如何解釋她會與蘇雪君想像到這種程度全因楚烈變態(tài)的瘋狂。只能說是命運弄人。 “我知道?!背咳坏穆曇粲值统亮讼氯?,眼神漸漸黯淡,“我查過了,你的字的確并無師從任何人?!?/br> 墨紫幽一時沉默,她不知該對楚卓然說什么才好,她安慰不了他,也不能由她來安慰他,因為也許對他而言,這也許反而是一種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