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兩席眾人著實不明白皇上這般反應(yīng)到底是個什么意思，皆是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全都半垂著頭不敢往那戲臺上看一眼，只能邊聽著那戲臺上傳來的聲聲唱詞，邊緊張地拿眼暗覷著漢白玉臺上的皇上和蕭貴妃，提心吊膽地生怕皇上突然一個震怒就讓他們遭了池魚之殃?！?。。。。?！?/br>
    右席上首的諸位妃嬪雖也是半垂著眼靜坐不動，但細觀之下，她們的唇角隱隱都有一絲諷刺的笑意流露。那是在諷刺蕭貴妃，諷刺她無論現(xiàn)在有多風(fēng)光，她那兒媳變貴妃的污點永遠都抹不去。她們更是在心中期待蕭貴妃也如那楊玉環(huán)一般，終落不得一個好下場。

    集萬千寵愛于一身，自然也是集萬千怨恨于一身。那份盛寵所引來的刀光劍影，自來都是后宮女子躲不去的悲哀。

    左席上的幾位親王皇子也都是眼觀鼻，鼻觀心，就連楚玄都是一副對那戲臺上的聲聲詞曲充耳不聞的模樣。

    唯有那一眾西狼使臣大都是第一戲觀這戲曲，倒是全都覺得十分新奇，一個一個伸長了脖子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戲臺子看。那赫泰還邊看邊問皇上，“皇上，他們唱得真好聽，這是在演什么？這么熱鬧？”【。。。。?！?/br>
    聞他所言，兩席眾人皆是冒了一頭的冷汗，心說這西狼王子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也虧得他是異邦王子，否則這會兒指不定腦袋已經(jīng)搬家了。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真不知道，還是故意的。

    戲臺子上，已經(jīng)唱到了眾軍士逼著唐明皇殺掉楊貴妃的部分，就見姬淵長長水袖款款輕甩，哭著跪在地上，口里在唱：“……臣妾受皇上深恩，殺身難報。今事勢危急，望賜自盡，以定軍心。陛下得安穩(wěn)至蜀，妾雖死猶生也。算將來無計解軍嘩，殘生愿甘罷，殘生愿甘罷！”

    簡玉扮著的唐明皇也跪下去抱住他，他頓時哭倒在簡玉懷中，那纖弱無助的嬌態(tài)，就是女子也要自嘆不如。

    簡玉一臉心痛地抱著他，念作道：“妃子說那里話！你若捐生，朕雖有九重之尊，四海之富，要他則甚！寧可國破家亡，決不肯拋舍你也！”又唱起一支《攤破地錦花》【注1】，“任灌嘩，我一謎妝聾啞，總是朕差?，F(xiàn)放著一朵嬌花，怎忍見風(fēng)雨摧殘，斷送天涯。若是再禁加，拼代你隕黃沙?！?/br>
    姬淵在他懷中仰起臉，頭上鳳冠的點翠鳳翅與明珠因他雙肩的顫抖而微微顫動，他悲聲道：“陛下雖則恩深，但事已至此，無路求生。若再留戀，倘玉石俱焚，益增妾罪。望陛下舍妾之身，以保宗社。”

    墨紫幽也著實替姬淵和芙蓉班捏了一把汗，她偷偷拿眼去看皇上和蕭貴妃。蕭貴妃的臉色已難看到了極點，可是皇上的臉上卻是一直帶著一種若有所思的笑意。【。。。。?！?/br>
    墨紫幽微怔，就聽見皇上緩緩笑著開了口，回答赫泰的問話，“這戲演的是唐朝的玄宗皇帝，在被他的將士威脅下，舍棄了自己心愛的妃子?！?/br>
    “既是心愛的妃子，怎的到了緊要關(guān)頭卻能舍棄？”赫泰別有深意地笑著看向蕭貴妃，“我聽說蕭貴妃是皇上最心愛的妃子，若是有一朝面臨與那玄宗皇帝同樣的處境，皇上會否舍棄蕭貴妃？”

    這赫泰分明就是故意的。墨紫幽在心中冷笑，就見蕭貴妃惡狠狠地轉(zhuǎn)頭瞪了赫泰一眼。左席眾臣之首的當(dāng)朝首輔葉閣老已經(jīng)站起來向著赫泰怒斥道，“大膽！你竟敢拿我大魏圣主與那晚年昏庸的唐玄宗相提并論！”

    葉閣老說完，重重地咳嗽了幾聲。皇上立刻安撫地笑道，“葉卿莫動氣，先坐下，身體要緊。”

    葉閣老冷眼看了赫泰一眼，沉著臉坐回了位置上?；噬嫌置n忠將他龍案上的一盅未用過的冰糖雪梨賜給葉閣老。他對葉閣老道，“自去年入秋后，葉卿的咳疾就未好過，喝點雪梨潤潤肺。你是國之肱股，要好好保重自身才可長長久久為朕效力?！薄?。。。。?！?/br>
    “謝皇上?！比~閣老謝恩道。

    韓忠已經(jīng)一臉笑意地捧著那盅冰糖雪梨送到葉閣老面前，葉閣老卻是冷著臉看都不多看他一眼。墨紫幽看見韓忠收回的手在身后暗暗握成了拳，顯然是對葉閣老的輕視極為不滿。

    墨紫幽暗自嘆息，葉閣老是太后的哥哥，在蘇閣老死去之后就接任了首輔之職，他為人太過方正剛直，極不屑朝臣中的弄權(quán)之道，尤恨他人結(jié)黨營私，故而曾得皇上盛贊曰：滿朝文武，唯葉卿無黨。

    然而，他也因自己的強直之性，屢次沖撞皇上。皇上雖也欣賞他的為人，但到底還是沒那么大肚量，被冒犯的次數(shù)多了，心中難免就對他憋著怨氣。而且，葉閣老既不與人為黨，便注定了他要得罪很多人，比如內(nèi)廷總管韓忠。

    韓忠少年時本是秀才，因為日子太過貧困難熬，竟是狠心自宮入宮當(dāng)了太監(jiān)，又被分到了當(dāng)時還是親王的皇上身邊。因一次王府大火，他不顧性命沖入火場中救出皇上，自此深得皇上信重。皇上登基后，他便坐到了內(nèi)廷總管的位置上。不僅如此，內(nèi)閣每有上奏文表，皇上都命韓忠先行閱過，小事便由他同內(nèi)閣自行裁決，大事再進奉御前。

    正因如此，葉閣老在朝廷事務(wù)上與韓忠屢屢起沖突，屢次駁回韓忠的裁決，逼著韓忠將奏書呈送皇上，壞了韓忠的事，韓忠自是對葉閣老恨得牙癢癢的。【。。。。?！?/br>
    墨紫幽記得，前世葉閣老和太后都病故之后，韓忠就聯(lián)合了不少朝臣上書誣陷葉閣老，往葉家潑臟水，當(dāng)時那般情形竟與蘇家出事時別無二致?；噬现氨揪鸵蛉~閣老的屢次冒犯，心中壓著氣，加之皇上并非太后親子，對葉家自是毫無顧惜，故而下令將葉家抄家，葉家最終家破人亡。

    這魏帝看似心大，實則是個十分器小之人。所謂帝心難測，無論是六年前蘇家的悲劇，還是日后葉家的破滅，其實都只在皇上一念之間。

    這世上是否有人能扭轉(zhuǎn)皇上那一念之差？

    不知為何，墨紫幽第一個想到的居然不是倍受寵愛的蕭貴妃，卻是把目光望向了戲臺上的姬淵。姬淵既是重生，自然與她一樣知道日后葉家的悲劇，那他會不會想辦法去阻止？

    只是，她前世曾聽聞，姬淵成為天子身邊最得寵的弄臣之后，每日想要巴結(jié)討好他的官員不計其數(shù)，滿朝文武遇見他，都恭恭敬敬地喊他一身“姬大家”，唯有一人從來對他不假辭色。那就是葉閣老，以葉閣老的方直之性，如何看得起姬淵這種靠旁門左道得蒙圣寵的一介優(yōu)伶，自是對他不屑一顧，嗤之以鼻。

    墨紫幽心下微凜，姬淵可別對葉家落井下石才好?！尽?。。。?！?/br>
    她正思忖間，就聽見皇上正對著赫泰頗有幾分自負地道，“朕這一生，絕對不會落到與唐玄宗同樣的地步。既是不會有那危難時刻，又怎會舍棄自己心愛的女子?！彼挚聪蚴捹F妃，問，“貴妃，你說對么？”

    “皇上自是當(dāng)世圣主，妾也非那恃寵生驕的楊玉環(huán)?！笔捹F妃一直繃著的臉上總算是露出了一絲笑意。她說的的確是實話，她雖得寵，但在后宮卻從不驕橫，更不會借著得寵而干政，為寧國公府向皇上求取好處。

    她方笑了一笑，那戲臺上的戲詞又入耳中，她的臉色頓時又沉了下來。

    戲臺上，姬淵扮著楊貴妃作四顧之態(tài)，又看定一處，念作道：“唉，罷、罷，這一株梨樹，是我楊玉環(huán)結(jié)果之處了。”他伸手在腰間作解出白練狀，又假作向唐明皇所在方向一拜，悲聲道，“臣妾楊玉環(huán)，叩謝圣恩。從今再不得相見了?！?/br>
    扮著高力士的丑角在一旁作哭泣狀，姬淵拿著白練在戲臺上舞了一舞，哭道，“我那圣上啊，我一命兒便死在黃泉下，一靈兒只傍著黃旗下?！崩^而假作自縊而死退下臺去。【。。。。?！?/br>
    蕭貴妃閉上眼睛，她只覺得那戲臺上楊玉環(huán)的死簡直就是在影射她也不會有好下場，偏偏皇命在前，又不得不強自忍耐。心想著，待這出戲唱完了，皇上總會給她一個交代，以解她今日這當(dāng)眾所受之辱。

    哪聽，一出戲末了，皇上卻對韓忠道，“那個楊貴妃，就是近來金陵倍受推崇的芙蓉班班主姬淵？”

    “是?！表n忠小心翼翼地回答，他伺候皇上多年，自問對皇上稟氣習(xí)性已摸了個透，偏這會兒，他也猜不出皇上對那芙蓉班到底是怎么個意思。【。。。。。】

    “叫他上前來領(lǐng)賞?！被噬闲α诵Φ?。

    “皇上！”蕭貴妃再次吃驚地看向皇上，皇上居然將這整出分明就是在諷刺他們二人的《埋玉》看完了不說，如今不處置這芙蓉班，居然還要賞。這要置他們二人的顏面于何地？

    “好啦，心放寬點，他們這一出唱得挺好的，朕都被感動了?！被噬蠀s是如此道。

    蕭貴妃面色微變，看著皇上說不出話來。從前，若是有人敢當(dāng)著皇上的面唱《長生殿》，甚至是提及唐明皇和楊貴妃之事，那可都是一個“死”的下場。就連她有時覺得不知者不為罪，為那些人求情?；噬弦彩遣辉?，非要殺了他們不可。如今這芙蓉班如此明知故犯，皇上居然還反過來勸她放寬心？

    韓忠已命內(nèi)侍去傳姬淵了。不過片刻，姬淵穿戴著楊貴妃的鳳冠霞帔，仍舊是一副戲裝打扮跟著傳喚的內(nèi)侍官款款行至御前，還按著戲曲里的方式向著皇上嬌嬌行了一個拜禮，口里嬌聲道，“妾身，拜見皇上。”

    皇上一楞，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起來?；噬线@笑聲中絲毫沒有怒意，反而透著一股發(fā)自內(nèi)心的暢快。見皇上如此開心，左右兩席的眾人總算是稍稍松了口氣，卻又都不解為何皇上今日受了這芙蓉班的譏諷，還能笑得這般開懷，竟是絲毫不介意芙蓉班所為一般，反而還一副很喜歡姬淵的樣子。

    皇上沒有雷霆震怒，也實在是出乎墨紫幽的意料。她盯著姬淵的側(cè)影，微微皺眉暗忖道，難道姬淵前世也是如這般，在這場花朝宴上當(dāng)眾唱了這一出諷刺皇上和蕭貴妃的《埋玉》才引得了皇上的注意，繼而一步登天？

    可是，縱然他今生是重生，已知事情會如此發(fā)展，但前世時，他又緣何敢如此大膽？

    姬淵此人，心思極深，他言行舉止看似處處乖張肆意，實則每一步都走得恰到好處。若是他行此之為，必定就是確定皇上不僅不會降罪于他，反而還會對他大加青睞。只是，他又為何能猜到皇上會有如此出人意表的反應(yīng)？

    墨紫幽實在是想不通，只覺得這姬淵身上，無論前世今生似乎都迷霧重重，太難猜透。

    忽然，就見那西狼王子赫泰饒有興趣地上下打量著姬淵，對著皇上笑道，“這姑娘生得著實漂亮，我看之前那些個又彈又跳的都不能與她相比，今日這宴會的魁首該定她才是?！?/br>
    眾人一聽這話都是一楞，又全都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一個一個拿眼去看徐靜妍，墨紫幽，還有已回到席上的墨紫冉三人。被這赫泰王子當(dāng)眾貶低生得不如一個戲子，還是個男戲子，墨紫冉本就不好的臉色更加難看了。墨紫幽和徐靜妍二人倒是都一副無所謂之態(tài)。

    皇上正要回赫泰的話，誰知姬淵卻是轉(zhuǎn)過身來，水袖輕抖，抬袖子半掩面用細柔的嗓音向著赫泰嬌笑道，“妾身謝公子謬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