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jié)
第47章 在金陵,的確有許多高門世家的子弟喜歡串戲, 偶爾還會與戲班子一起演上一出, 眾人不以為恥, 反視為風雅之事。但換在女子身上卻是不同, 女子若是與優(yōu)伶戲子為伍, 則會令人不恥, 名聲掃地。只是,人性如此,越不做不得的事, 往往越有人心癢難耐忍不住要去做。 “這戲臺能讓人嘗遍紅塵苦樂,體會浮世興衰,”姬淵展開雙臂,環(huán)視了一遍空曠的大廳,又頗有幾分戲弄地看向墨紫幽,“在這戲臺上你可以有千般面孔,萬般性情,演盡風月事, 笑看臺下垂淚人。許多人都極喜歡這種感覺。我這里正好有幾套上好的行頭,正合四小姐的身量,四小姐要不要試試,姬淵還可親手為你敷粉畫眉。” 墨紫幽靜靜地看著他并不回答。 “怎么?莫非四小姐嫌戲子是下九流的玩意,不愿與我為伍?也對,大家閨秀講究行止有舉,言語有方, 的確是不能沾惹這等事。只是——””姬淵的眼神變得有些挑釁,他笑,“只是四小姐在人前看似端莊守禮,實則生天反骨,叛逆乖張,根本視那些禮教規(guī)矩如無物。你都可深夜去亂葬崗上掘尸開棺,如今再壞一壞規(guī)矩又如何?” “小姐,別聽這瘋子胡言亂語。”飛螢有些氣憤地小聲道,墨紫幽若是真敢在這里唱戲,一旦傳出去,她的名聲可就全毀了。 墨紫幽不語不動地與姬淵對視,他目光灼灼,眼中似有跳動的火焰,在引誘著人不由自主邁進前方看不見的深淵。他嘲弄道,“四小姐不敢么?原來四小姐也是甘于被世俗束縛的女子。如此膽怯。唉,真是我看走眼了?!?/br> 她心知他分明就是故意激她,有意戲弄。只是,迎著他嘲弄的目光,她就莫名想起前世那依著楚烈想法塑造的自己。其實今生的自己與前世并無不同,她依舊是那個楚烈塑造出來的女子,她的舞,她的琴,她的字,她的言行舉止無一不是他所喜歡的。她始終沒有逃脫楚烈的牢籠。 姬淵那灼熱的目光,如同前世最后那場大火,勾起了她心底那股想要沖出牢籠的不甘,她突然就想做一些前世墨紫幽絕對不會做的事。 她想,姬淵有一點是說對了,此生,她的確是天生反骨。她笑了笑,撇下飛螢緩步上前,一步一步走出牢籠,忽然張口唱道,“女中丈夫,不枉了女中丈夫,人中龍虎,正好配人中龍虎。說話間不覺的喜孜孜來到草廬……” 飛螢?zāi)康煽诖舻乜粗?,姬淵也是怔住,但又立刻略顯興奮的笑起來。 幾步之后,墨紫幽的步態(tài)忽然就變了,多了幾分嬌態(tài)和急切,每一步都踩得恰到好處,她走到廳門前,抬手假做敲門狀,口中在唱,“……乘著這月色,又到了西明巷了。此是第一家,不免敲門則個。開門!開門!” 姬淵有些驚訝,墨紫幽唱得這一句段是《紅拂記》里《俠女私奔》一出中紅拂夜訪李靖時的唱詞。墨紫幽不過見他唱過一次,居然就把他的步態(tài)學了個十成十,又加之她音色清婉,竟也把他的唱腔模仿了十之七八,可見天分之高。且,她是女子,扮起紅拂來自另有一番說不出的味道 “好!”他撫掌大笑,他先前不過是想戲弄戲弄墨紫幽,看一看她退縮的窘態(tài)罷了,如今竟是一下被她挑起了興致。他道,“我從未唱過李靖,不過,今日為四小姐當一回李靖又何妨?!?/br> 他那原本漫不經(jīng)心的神態(tài)瞬間變了,眉宇間忽然就多了英武之氣,開口接道,“夜深誰個扣柴扉?只得顛倒衣裳試覷渠?!彼焓旨僮鲩_門狀,“呀!元來是紫衣年少俊龐兒,戴星何事匆匆至,莫不是月下初回擲果車?” “郞君何事大驚疑?!蹦嫌纳焓旨僮髅撘旅睜?,舉手抬足,模仿得分毫不差,她邁入廳中,口中道,“那里是紗帽籠頭著紫衣。” “呀?!奔Y看著向他走來的墨紫幽,眼中興味越來越濃,不知為何,他竟覺得面前的女子一瞬間脫胎換骨,仿佛她身上有什么他看不懂的東西發(fā)生了改變。他假作驚訝道,“元來是個女子?!?/br> “我本是華堂執(zhí)拂女孩兒?!蹦嫌拿嫔虾?,步步走向姬淵,唱到這一句時卻忽然迅速轉(zhuǎn)身,伸手從一側(cè)擺放的架子上抽出一柄劍,長劍一指直抵姬淵咽喉。 姬淵一驚,竟是忘了接詞。她執(zhí)著劍抵著他步步后退,臉上的嬌態(tài)全部褪去,只余下冰冷,口里卻還嬌聲在唱,“憐君狀貌多奇異,愿托終身效唱隨——” 剎那間,原本巧笑倩兮的女嬌娥,竟換了臉孔化作冷面女羅剎。 戲臺上用的劍自是未開過鋒,可是那劍尖冷硬的觸感依舊讓姬淵感覺到一股冷銳的殺意。這是他第一次見有女子如此鋒芒全開地拿劍抵著自己,他非但不覺得驚恐,心頭反生出一種新奇的興奮之感。 他笑,“四小姐莫非記錯了本子,紅拂拿得是拂塵,并非劍,紅拂舞劍那是花部的玩意?!薄咀?】 “我并非紅拂,你也非李靖?!蹦嫌睦淅涞馈!?。。。。。】 “四小姐想我為你做李靖么?”姬淵眉目間的多情濃得散不去。 “姬淵,你想從墨家得到什么?”墨紫幽不為所動,卻是問。 “你猜?!奔Y含笑道。 “我不管你想要什么,離我大jiejie遠一點,她不是你該利用的人。那個府里其他姑娘,你愛勾搭誰,利用誰,我都不管,只有她不行,你聽明白了么?!蹦嫌囊蛔忠痪涞?。 “若我說不呢?”姬淵先是驚訝,繼而又笑起來。 墨紫幽執(zhí)劍的手又用力一分,姬淵頓覺喉間一疼,他面上的笑意卻是不減反增,“原來四小姐也會有這般沖動的時候?!?/br> 墨紫幽不答,她知道自己今夜的確是沖動了。她也清楚自己這番沖動之舉雖是為了墨紫菡,又何嘗不是為了她自己。她警告姬淵遠離墨紫菡,也意在警告姬淵遠離她自己。就如同姬淵說她是個極可怕的人一般,他于她而言也是一種既特別又可怕的存在。 她心中藏著他們的前世今生,就注定了他可以輕易地擾亂她的思緒,打亂她的人生步調(diào)。她提防著他,害怕著他,忌憚著他,卻又不得不注目于他。簡直如芒刺在背,骨鯁在喉,她一點也不喜歡這種感覺,她想把那根刺拔掉?!尽?。。。?!?/br> 姬淵抬起右手,用兩指捏住劍身,將之移開,語中透出一絲危險,“四小姐既然如此忌憚我,還敢這般威脅于我,就不怕今夜走不出這里么?” “你又怎知我沒有后招?”墨紫幽抬眼看他,她的眼中有著有恃無恐的笑意,他們二人都是重生,可姬淵在明,她在暗,她想壞他的事雖不容易卻也不難。 “哈,我還真是小看了四小姐——”姬淵話到末尾,語調(diào)一輕,他忽然上前一步,迅速伸手攬住墨紫幽的腰,在她還不及反應(yīng)間拉她進懷。 “你個登徒子!”廳外的飛螢驚呼一聲就要沖進來。 姬淵卻是廣袖一掃,帶起的勁風猛地將門關(guān)上,他劈手奪過墨紫幽手中的長劍往門上一扔,長劍在門上輕撞穩(wěn)穩(wěn)地落在門閂的槽中,廳門頓時被閂住。 他這一連串動作不過在轉(zhuǎn)眼間完成,然后垂首逼視著懷里的墨紫幽。這一次,換成他逼著她步步后退,最后將她抵在廳墻上,他頗有幾分危險地笑,“四小姐有后招又如何?現(xiàn)在依舊是要吃虧的。” 飛螢急得在外面拼命撞門,奈何芙蓉班一向舍得在道具上花錢,閂著門的那柄劍雖未開鋒,卻也是生鐵打造,她根本撞不開。 墨紫幽在姬淵懷里仰起臉,臉上并無半分害怕屈辱之態(tài),只是平靜看他。姬淵微微瞇眼,他伸手輕捏著她的下頜,語氣輕飄飄地道,“我也想提醒四小姐一句,太聰明的女人固然令人欣賞,卻也令人忌憚。你難道不明白?男人總是會想著摧毀令他忌憚的人?!?/br> “那么你要如何摧毀我呢?”墨紫幽緩緩露出一個艷麗的笑容,無懼無畏地看著他,“是污了我的清白,還是毀了我的容貌,又或者是打斷我的手腳,割了我的舌頭?”【。。。。?!?/br> 姬淵一怔,就見她的神色又恢復了冷淡,“無論你想用何種方式,我都勸你最好做絕一點,別留下我的命。否則,我若有一口氣在定會讓你陪著我下地獄?!?/br> 她語氣輕緩,“相信我,姬淵,我可不是在虛張聲勢?!?/br> 姬淵不語,只是靜靜與她對視,他從未見過這般女子,她在他懷里明明脆弱得輕易就可以捏碎,可她全身散發(fā)出來的氣勢,竟是不輸他分毫,讓他半點不敢輕視于她。 他們沉默地對峙了很久,彼此間只余下兩人長長短短的呼吸聲,燈籠里明明滅滅的光線落在他們臉上,映得他們的面容時隱時現(xiàn),變幻不定。 “姬淵,放過我大jiejie?!苯K是墨紫幽先開了口。她說完這句,就推開他向廳門走去,她聽見姬淵在她身后似是好笑,又似是譏諷地笑了一聲。 她沒有回頭,伸手拿下了門閂槽里的長劍,飛螢一下就撞開半扇門沖了進來,看見她就急急道,“小姐,他有沒有把你怎么樣?” “走吧?!蹦嫌膿u搖頭,扔掉了手中的長劍,在她舉步走出廳門時,身后忽然響起一陣熟悉的琴聲——《籠雀》。 她回過頭,就見姬淵不知何時又坐回了琴案后,正垂首撫琴。他抬頭看她,問道,“四小姐可曾聽過這支曲子?” “聽過?!蹦嫌幕卮?。姬淵的雙眼亮了起來,聽她語氣淡淡道,“正月十四那日聽你彈過?!?/br> 姬淵的雙眼又迅速黯淡下去,口中卻是笑,“四小姐請慢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