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許多人——包括他自己都做不到的。

    回頭審視自身，趙瑾之不由十分慚愧。他這十多年來，棄文從武，一直覺得是做了正確的選擇，但現(xiàn)在想來，其實不過是一種逃避。

    逃避應(yīng)該承擔(dān)的責(zé)任，逃避應(yīng)該面對的困難，這種逃避，絕非大丈夫所為，也難怪祖父對他越來越失望，最近一兩年甚至不愿意再見他。偶爾見了，也決口不提讓他回家的話，想來，是徹底放棄了吧？

    這般一想，心中不由涌起一股難以言說的悲憤與悔意。

    他身上的變化，清薇察覺到了。但也許是趙瑾之面上的表情太過復(fù)雜，讓清薇覺得不能輕易觸動，因此只當(dāng)做沒有發(fā)現(xiàn)，繼續(xù)低頭擇菜。直到趙瑾之自己緩過來。

    “趙姑娘，你說一個人若做錯了事，過了許久再想彌補，是否遲了？”趙瑾之問。

    清薇道，“若明日就死，才是遲了?！?/br>
    趙瑾之聞言一震，臉色幾經(jīng)變化，最后他放下手中的菜站起來，有些緊張的開口，“趙姑娘，我還有事，要先走了?！?/br>
    “還是吃了飯再走吧?！鼻遛蔽⑿Φ溃跋雭聿徽撌裁词?，一頓飯的功夫總能等得的。況且，趙大哥什么都沒想好，這么傻愣愣的跑回去，要做什么呢？”

    趙瑾之便又坐了下來。他覺得待在清薇身邊，更有助于自己理清楚這些事情，拿出個明確的態(tài)度和辦法來，這樣，到祖父面前，也能挺直了腰說話，不至于總是被斥責(zé)。

    這么一想，便不著急了。

    等到清薇做完了菜上桌時，趙瑾之忍不住試探著道，“趙姑娘的手藝，是我生平僅見。不知將來什么人有福氣，能得到趙姑娘的青睞。”

    清薇只當(dāng)他是在說笑，經(jīng)過了這次的事情之后，兩人的關(guān)系拉近了許多，尤其今日彼此也算是交換了秘密，說了些知心話，此時便也不在意，隨口道，“我這樣離經(jīng)叛道的人物，連陛下都容不下，這天下怕沒有哪個男子敢娶，我也不耐煩為了別人強忍性子。且看吧?！?/br>
    趙瑾之頓了一下，便灑然笑道，“這話有理?！?/br>
    ……

    第二日清薇去宮門口支鹵rou攤子時，不遠(yuǎn)處的另一家鹵rou沒來。

    是為何不來，沒人知道，不少客人都轉(zhuǎn)到了清薇這邊，等待的時候，還小聲抱怨了幾句。畢竟那邊的rou便宜了許多，再來買貴的，許多人便不舍得了。

    清薇只當(dāng)沒聽見。

    不過這種話也就說了幾天，幾天之后，那鹵rou鋪子再沒開張過，所有人都有些回過味來了。

    沒人知道這陣子鬧得京城滿城風(fēng)雨的江南水患跟這件事的關(guān)系，更沒人知道清薇在背后做了什么，但人人都能夠看到結(jié)果。那家鋪子當(dāng)時何等囂張，占了最好的位置，又降價銷售，分明是想將清薇擠兌走。然而清薇堅持了下來，反倒是他們自己關(guān)了門，這就耐人尋味了。

    在皇城中當(dāng)值的官員都知道什么是該問什么是不該問，這件事沒人會去尋根究底，更沒人會問清薇到底做了什么。但他們心里多少都有自己的判斷，光顧清薇生意的人，便更多了。

    客人們?nèi)绱?，御街兩?cè)的生意人們自然也改變了態(tài)度。一直跟清薇關(guān)系不錯，曾經(jīng)因為她生意爆火又爆冷的張阿牛受益最多，大家都知道他跟清薇關(guān)系好，自然也高看他一眼。其他人雖然沒好處，但不會有人想去招惹清薇了。

    于是清薇就準(zhǔn)備給自己的上品增添些花樣了。

    不過等她將自己的決定說出來，大家才發(fā)現(xiàn)這何止是添些花樣？是要將鹵rou鋪子開成小飯館了！

    趙瑾之問她，“你從前不是說，不好同旁人爭生意，所以不賣主食，大家互惠互利，怎么如今改主意了？而且還改得這般大，對其他人影響不小吧？難道他們不會反對？”

    清薇倒顯得十分輕松，“說起來，陛下也算替我撐了一回場子。這次的事情一過，人人都知道我招惹不得，我這會兒擴(kuò)大生意規(guī)模，就算有人不高興，也不會說什么。不過，往后未必還有這樣的機會，所以我想，索性一次到位，將攤子鋪得大一些。等這生意穩(wěn)定下來了，便向趙大哥你之前說的那樣，攢夠本錢，盤個店面下來?！?/br>
    這是趙瑾之之前規(guī)劃的道路，也是清薇自己的想法。她喜歡做生意，將精力都放在這上面，自然也希望能做出點東西來。而眼下便是個很好的機會，清薇又怎么會錯過？

    “可你從哪里來的資金？”趙瑾之問，“這近兩個月的時間，你幾乎沒賺到什么錢，能維持鋪子不賠已經(jīng)是你的能耐。我猜你還有些家底，但想來不到走投無路，不會拿出來吧？”

    “這個倒不必cao心，有人會送來的?！鼻遛毙χ?。

    這話說了沒多久，馬五哥那邊就有了新的進(jìn)展。他跟著錦繡樓那邊，沒多久就發(fā)現(xiàn)他們果然從別處購了果醬。然而還不等馬五過來討清薇的主意，是否要出面同他們六年，錦繡樓那邊便有人找上門來道歉，說是之前都是掌柜自作主張，要了另一家的果醬，停了跟他們的生意。這會兒事情已經(jīng)被查出來，狠狠懲治過了。又說要跟他們簽訂契書，往后長期合作。

    為了表示誠意，還送了不少歉禮。

    這峰回路轉(zhuǎn)的態(tài)度，馬家人有自知之明，知道不會是沖著自己，因此立刻將東西送過來讓清薇做決定。

    清薇自然是笑納了。

    這些錢，都是她之前賺的。虞景派了馮遠(yuǎn)，隔一陣子就過來拿走，積攢下來，倒也是一筆不算小的數(shù)目。當(dāng)然，對虞景來說不算什么。所以現(xiàn)在用這種方式一文不少的送回來，也是在表示他的態(tài)度。

    而有了這筆錢，清薇自然也就不必為擴(kuò)大生意的本錢發(fā)愁了。

    作為唯一一位知情人，趙瑾之將這件事從頭看到尾，這才明白清薇的心思到底有多深。

    別人是看兩步走一步，她是看十步走一步，總想在別人前頭，又怎么可能不成功呢？

    作者有話要說：　　啊活動還有兩天【繼續(xù)躺平……】

    第25章 油炸荷花

    趙瑾之沒來得及回家向祖父認(rèn)錯, 便先迎來了另一件大事。

    邱家的老夫人七十大壽，整個京城的人幾乎都被這件事吸引了視線。數(shù)得上關(guān)系的官宦之家, 皇親貴胄都紛紛遣人道賀, 關(guān)系稍微親近一些, 或是地位低些的, 更是親自登門拜訪。這幾日邱家的大門就沒有關(guān)上過。

    就連宮中也特意降下恩典，明面上是褒獎邱家的功勞、老婦人的德行, 但人人都知道，江南的事情才過去不久，甚至后續(xù)處理都沒有結(jié)束，但朝廷卻不希望百姓們的視線再盯在這件事上了。

    畢竟, 認(rèn)真算起來，的確算是帝王失德, 所以這件事不能說, 最好都當(dāng)做沒發(fā)生過。

    這般熱鬧的勢頭, 到了正日子這一天, 自然就更加不能怠慢了。邱家也算是豪氣, 索性在門口的巷子里擺了一整日的流水席，讓京城百姓們同樂。府中自然也要設(shè)宴款待賓客們。

    趙家跟邱家的關(guān)系不差，自然也要派人前往賀壽。當(dāng)然，這跟趙瑾之沒什么關(guān)系，自有趙家如今當(dāng)家的人前往。

    不過他自己卻也是要去的。

    清薇的攢珠繡已經(jīng)給了他，今日他就是要去將這份壽禮送出去，到時候, 想必邱庭波的表情會很好看。這種想法其實有些幼稚，但趙瑾之自己渾然不覺，對他來說，跟邱庭波的孽緣從年幼時就開始了，彼此針鋒相對那么多年，不想改，也不必改。

    他們不肯承認(rèn)對方是自己的朋友，但放眼同齡人之中，能夠讓他們這樣對待的人，也不過這么一個。

    這天趙瑾之照例早早就起身。這時候天還沒亮，街上也一個人都沒有。趙瑾之沿著街往城外跑。他的速度太快，如果這時旁邊有人，或許只能察覺到一陣風(fēng)從身邊刮過，甚至看不清他的模樣。

    雖然棄文從武在當(dāng)時是趙瑾之“不得已”的選擇，但既然選了，他也沒想過要混日子。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用各種方法打熬自己的身體，才有今日的他。他當(dāng)初選入羽林衛(wèi)，家里甚至根本不知情，自然也不會有人替他打點，全憑自己的一身功夫。

    他的頂頭上司陳老將軍親自點他入羽林衛(wèi)，將他視為心腹培養(yǎng)，可惜趙瑾之能力雖然出眾，人卻憊懶得很，到了而立之年，也還是個羽林中郎將。因為這個，陳老將軍明里暗里不知對他發(fā)了多少脾氣。

    要是他老人家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的決定，估計會氣得暴跳如雷，用馬鞭子抽自己一頓吧？

    這年頭在趙瑾之腦海中一閃而過，但他從來不是會躊躇猶豫，懼怕改變的人，既然想明白了，自然就必須要去做。

    一路跑到城外，趙瑾之在河邊找了個地方，開始練拳。練了一趟拳，又開始練劍。他手里只有一柄劍，卻能當(dāng)成刀槍棍戟來用。等這些都練了一遍，他渾身已經(jīng)完全被汗水浸濕了。

    趙瑾之脫了衣裳，就這么直接走進(jìn)河里，潑水清洗。他先洗了衣裳。夏天的衣服料子薄，洗完了擰得干干的，身姿矯健的爬上去，將他們掛在最高的樹上讓風(fēng)吹一陣子，等他沐浴完畢時，也就半干了。

    穿好衣服時，天光已經(jīng)微微發(fā)亮。趙瑾之回去的路上，看到人家蓮池里的荷花開得好，便手腳靈巧的攀上墻，翻進(jìn)院子里偷偷的采了一朵。等他回到住處時，荷花上的露水都還在。

    趙瑾之回到家里，翻找了半天，沒能找到可以插瓶的東西，索性拿了個白瓷的碗出來，直接將荷花的莖擼掉，只留下完整的花朵，碗里放上水，再將荷花放上去，倒也勉強能看。

    他捧著碗走到院子里，沒理會放在一邊的梯子，仍舊翻墻過去，小心的將手里的碗擱在了清薇門前。

    這段時間，他時不時的就會給清薇帶回來個花兒果兒之類的東西，走的多半都是這么個流程。

    放好了東西，趙瑾之才回去換了衣裳，帶上壽禮，前往皇城?！袢杖耘f要當(dāng)值，須得等下了值了才能去邱家賀壽。不過這種大日子那邊恐怕要一直鬧到深夜，倒也不必?fù)?dān)心去得晚了。

    果然，趙瑾之到邱家時，這里還十分熱鬧。有官員今日休沐或是請假，就來得早，但大多數(shù)也是這時才來，趙瑾之混在人堆里，并不顯眼。

    邱庭波身為晚輩，被安排在了門口待客。站了一整天，自然不會有多好過，正勉力打點起笑容，迎面就看到了趙瑾之。

    “你來做什么？”他立刻笑瞇瞇的迎上去，“我還以為這種場合，看不見趙中郎呢?！?/br>
    “別人家可不去，這里卻是必要來的。”趙瑾之道，“何況我給老夫人準(zhǔn)備了一份大禮，總要親自送她老人家才好。”

    邱庭波掃了一眼他手里的盒子，眼珠一轉(zhuǎn)，轉(zhuǎn)身對旁邊的人交代了幾句，便拉著趙瑾之往里走，“既如此，我得親自送你到祖母面前去，看看你送了什么，也讓我們跟著開開眼?！?/br>
    正好可以擺脫站在門口的苦差。

    趙瑾之對他的打算心知肚明，也不揭穿。兩人臉上都帶著笑，若是不走近聽他們的對話，想必會以為二人關(guān)系很好。

    老夫人年紀(jì)大了，這幾年精力一日不如一日，不過今日這種大日子，她自然也要打起精神來應(yīng)對賓客。不過眾人都肯體諒她，中午時請她老人家小睡了片刻，這會兒正是精神的時候，跟一干貴婦們坐在一起說閑話。

    說的也不過是各家子孫，誰有出息，誰有聰明懂事，誰最孝順……總之這個場合，不會有不好聽的話。

    見邱庭波領(lǐng)著趙瑾之進(jìn)來，諸位夫人們臉上表情各異，不少人都轉(zhuǎn)臉去看坐在邱老夫人下首不遠(yuǎn)處的中年美婦。

    趙瑾之先給老太太磕了頭，這個年紀(jì)，老太太竟還高興得賞了他一個荷包，讓趙瑾之哭笑不得。磕完了頭，他站起來，又轉(zhuǎn)身對旁邊的中年婦人行禮，“二嬸?！?/br>
    “瑾之也來了?！壁w二夫人含笑點頭，站起身親自將他扶起來，然后朝邱老夫人道，“這孩子，從前就是他同庭波兩個關(guān)系最好，現(xiàn)在還是跟從前一樣?！?/br>
    “是啊，趙大郎還有壽禮送給您老人家呢！”邱庭波笑著湊到老太太身邊，“他這幾年沒尋著好東西，都不好意思登咱家的門了，這一回來，肯定是尋摸到了好東西。祖母快叫他拿出來，也讓大家賞鑒賞鑒。”

    邱老夫人卻只是笑，不開口。她老人家心里通透，趙瑾之今天出現(xiàn)在這里是個信號，所以這話即便要說，也不該是她開口。

    果然趙二夫人笑著在趙瑾之手上拍了一把，“既帶了壽禮，就打開給老夫人看看吧?！?/br>
    趙瑾之這才上前，將手里的盒子打開，呈給邱老夫人。

    邱老夫人還沒有動靜，邱庭波就幾乎是直接跳了起來，“五彩攢珠繡？！”

    其實這抹額上用的珠子，說是五彩有些勉強，因為其中兩種顏色十分相近，不過在米珠而言，已經(jīng)十分難得了。何況世間流傳的攢珠繡，最多只有三彩，怎么也及不上它。

    之因此周圍眾人聽見他的話，不免都將視線轉(zhuǎn)到了那盒子上。

    果然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趙瑾之在京城世家之間銷聲匿跡，多年不履這種場合，今日一來便出手不俗，這是趙家長孫要回歸的信號嗎？但此前從未聽說過。

    于是眾人又都不著痕跡的去打量趙二夫人的臉色。可惜她始終笑意盈盈，什么都看不出來。

    邱老夫人在眾人的期待之中，將那抹額從盒子里取了出來，放在手上細(xì)細(xì)把玩了片刻，才道，“我做姑娘的時候，聽我娘說過，前朝宮中有人做出過五彩攢珠繡，那時只當(dāng)是故事聽呢，不曾想竟真有親眼瞧見的這一天！”

    這禮物無疑是十分貴重且很有分量的。不過老夫人也沒有推辭，她身為長輩，又身份尊貴，這份禮還是受得起的。趙瑾之有這份心，她就領(lǐng)這份情。

    不過她拿在手里看了半天，還是道，“老啦，這等襯人的好東西，戴著倒沒什么意思。且放著，讓我多看幾日也好?！?/br>
    言下之意，她沒有幾年好活，這東西將來是必要傳出去的。

    眾人自然又連忙說了些長命百歲的話，老夫人高興起來，拉著趙瑾之在自己身邊坐下，問了他好些話，然后才放他出去了。這里都是女眷，自然不宜久留。不過他是晚輩，過來賀壽，暫時停留倒無妨。

    邱庭波一到了外頭，就連忙抬手去搭趙瑾之的肩膀，“我家在京里京外尋摸了好些年了，若有這樣的好東西，早該尋著。你說，那東西從哪里弄來的？”

    趙瑾之輕輕一側(cè)身，就讓過了他的手，“趙姑娘給我的?！?/br>
    “趙……你是說住你家旁邊那位趙姑娘？”邱庭波先是吃了一驚，不過很快又冷靜下來，“倒也是，她從宮里出來，手里有些好東西也不奇怪。不過這東西她拿著也是燙手。只是……你用什么換來的？”

    不知道為什么，問出這個問題時，他忽然有些不妙的預(yù)感。

    果然，趙瑾之道，“幫了她一個小忙而已?！?/br>
    “就是那鹵rou攤子的事？”邱庭波想起清薇對自己說過的話，忍不住問。他怎么也不敢相信，就為了這種事，清薇就能將那么珍貴的東西拿出來。如果她肯拿到邱家來換，能夠換到的只會更多！

    趙瑾之見他這個表情，立刻心情愉快的笑了起來。

    這世間，恐怕只有他知道清薇是什么樣的人。她根本不必求人，也根本不必拿什么東西去交換，她本身就有能力做到一切她想做的事。請自己幫忙，不過是因為這樣更方便罷了。

    這時候趙瑾之對清薇本來是要找邱庭波但找不到人才選了他的事實視而不見，心里十分愉快的想著，能讓他知道這些事，足見趙姑娘對自己的信任。

    而他自然不會辜負(fù)了這份信任。

    邱庭波不知道趙瑾之幫的是什么忙，也只有感嘆清薇的魄力。錯過了此事雖然可惜，但好在他的壽禮也不會遜色，也就放下了。而且他又轉(zhuǎn)念一想，清薇曾經(jīng)問過自己趙瑾之的事，知道趙瑾之的身份，也許是想通過這件事，拉進(jìn)跟他的關(guān)系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