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jié)
小年輕小李差不多也休息過來了,他自告奮勇,要把李竺換進駕駛室休息,被婉拒,索性把喬丹換進去,四個中國人坐在車斗里嘮嗑?!澳皇谴蚰膩淼难剑俊?/br> “我們是北京人。”傅展說,小李哎了一聲,想要再說,老劉看了他一眼,“北京人啊,跑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有心氣——像我們,山西老鄉(xiāng),沒辦法,山西本身就貧瘠,只能往外闖。北京可是好地方,這還能出來闖那就是有心氣?!?/br> “您過獎了,也都是生活所迫——也不是人人都能當?shù)昧丝偣こ處煹陌桑浦@么年輕,也就三十出頭?” “剛?cè)?!”小李與有榮焉,“我們劉工可不是一般,二十七歲的博士,牛津的!聽說要留校都能當老師了,當時回國也能直接進中科院的——” “哎哎哎?!边@個敦實的山西漢子趕緊擺手謙虛,和所有的中國人一樣低調(diào)?!皼]有的事,小李你就瞎吹吧你?!?/br> 小李雖然身體素質(zhì)是一般,但給領(lǐng)導捧哏的心卻很熱切,這種套路一般都是這樣,當事人滿口否認,好像這是世界上最大的污蔑,捧哏人越是這樣就越要點破:劉工家境殷實,學業(yè)優(yōu)異。當時從牛津?qū)W成歸國,是真的受到各方招攬。聽說到礦業(yè)集團,家里人意見還比較大,也是頂著壓力來蘇丹,結(jié)果反而做得有聲有色,幾年就提了總工。 “專業(yè)真的沒得說,就是真納悶,我們是沒辦法,非洲掙錢多唄。劉工真的,留京的話,戶口和房子都能解決,就想不通怎么非得要來蘇丹?!毙±钍钦娴牧w慕劉工,搖頭嘖嘖地說。劉工在一邊摸著鼻子含蓄地笑,“有些事你們小孩不懂?!?/br> 天色暗了下來,飛蛾追著車燈上下飛,天氣變得清涼了,這一帶逐漸靠近綠洲,空氣也沒那么干燥了,這是蘇丹一天最怡人的時候,很多人整個白天都在睡覺,只有這時候起來活動??ㄜ図樦纪共黄降穆访媛亻_,經(jīng)過村落,骨瘦如柴的小孩子含著手指好奇地看著他們,絲毫不掩飾對卡車的羨慕和向往。 劉工他們雖然熱情,也介紹了不少自己的情況,但卻對傅展和李竺的來歷絕口不問。談了一會兒自己的事,干脆轉(zhuǎn)移話題,去說國際新聞?!白罱紒y得不行,埃及又鬧事了——開羅那面現(xiàn)在聽說情況不行,我們想從埃及買一批鋼筋,現(xiàn)在也不行了,網(wǎng)都斷了,跟那邊根本聯(lián)系不上。” “今年真是多事之秋哈,土耳其——巴黎——羅馬,地中海航線沒法做了都快?!痹谔K丹做事的人,看問題的角度和一般人都不同的,他們本能關(guān)心遠洋航運,這關(guān)系到方便面什么時候運來。中國工人對蘇丹飲食不是太習慣,食堂rou倒是管夠,但很多時候下了晚班,還是喜歡一邊看電視一邊吃碗方便面。小李掰著手指頭算自己回國的日子,“一年回去一次,還有——十個月二十四天。” “怎么會想到非洲來工作?”李竺問。小李低頭淺笑,“錢?。 ?/br> 他確實是為了錢來的,外派拿雙份工資,小李剛畢業(yè),一年就能拿二三十萬,在非洲沒什么花錢的地方,外派兩年,回去漲工資、升職,現(xiàn)在他們集團內(nèi)部想進步的干部都來,來兩三年,再湊湊就能湊出首付了,集團有關(guān)系,福利房能打折?!捌鋵嵐ぷ魍η彘e的,沒有多少事做,就是無聊?!?/br> 確實是無聊,在蘇丹什么事都很慢,很多事情是超出想象的,比如,這里沒有路——水泥路當然是沒有的,但這里,村與村之間有時連土路都沒有,李竺懷疑他們可能已經(jīng)沿著一條當?shù)厝思s定俗成的路徑走了很久,只是自己并未察覺——所以,車開得非常的慢,也很顛簸。劉工預(yù)計至少要第二天晚上才能走到工地。 “這里有一半是路橋集團的,整個蘇丹的路全都是中國人在建。”劉工說,“礦也是中國人在采——沒路這個冶金運不出去啊,你說是不是?” 他嘴角銜著一根草,自得其樂地哼哼,拿過幾領(lǐng)軍大衣來發(fā),“都穿上,別著涼了,晚上氣溫下降得很快?!?/br> 晚上又吃方便面,大家湊在一起稀里呼嚕,兩個黑人司機和喬丹一起鉆出來,大家坐在車斗上,看著月亮慢慢從天邊升起來。這是一輪新月,懸在遠處的巖山上,從他們到它之間像是就只隔著到巖山那么遠的路。 “真挺美的?!毙±钫f,他看起來沒那么想家了。李竺問他,“在家里有女朋友嗎?” “沒有?!毙±钣悬c臉紅,閃閃爍爍地說,但又不掩憧憬,“回去找——有房了就好找,對吧,不然也覺得虧待人家。咱們這樣家庭,父母幫不上忙,出來幾年也好,挺鍛煉的?!?/br> 小李倒不是農(nóng)村人,不過,家里父母學歷不高,工人出身趕上下崗,家境有些薄,供個大學生沒問題,要買房就力有未逮,所以到蘇丹,他還是高興的,見幾個老大哥老大姐都調(diào)侃地看著他,他趕緊給自己拉隊友,“也不是就我這樣想——人家路橋那邊的師傅不都一樣?他們拿得不比我少多少,出來干幾年,家里小洋樓都蓋起來了,縣城買套房,兒子結(jié)婚也有了……不然個個都像你劉工?家里什么都有了,自己來蘇丹,給蘇丹人民的發(fā)展做貢獻,灑熱血?” 劉工脾氣好,也是在海外,大家沒大沒小,都和一家人似的,聞言呵呵笑,李竺問他,“那劉工你是為什么想來蘇丹?” “也沒什么,就是……人各有志吧?!背燥柡茸懔?,裹著軍大衣吹小風,劉工的話匣子也打開了,他摸摸頭,嘿嘿地笑了。“要說安逸,家里是把什么都給準備好了。想做學術(shù),留在國外也的確能混個tenture吧,但我自己知道,我在學術(shù)上才能不高,混不成牛的,頂多也就是騙騙經(jīng)費,二三流吧?!?/br> “要說學術(shù),是喜歡,不然也不至于讀到博士,不過科研是這樣的,很殘酷,做這行,有沒有天賦是藏不住的,沒天賦,你就只能是別人通往桂冠的臺階?!?/br> 這話說得李竺和傅展都是微怔:演藝圈和時尚界一向要求天賦,沒想到科研也不例外。沒有人會比他們更明白熱愛一個行業(yè),卻沒有相應(yīng)天賦的痛苦。 “說來也是巧合吧,那時候為了申牛津,加入過這種援非ngo——刷簡歷嘛。那是在津巴布韋的一個項目,津巴布韋……大概比蘇丹還要更窮幾倍?!眲⒐ふf,他摸摸下巴,臉上浮現(xiàn)出幾許憧憬,“決定回國以后,我就想——該干嘛呢?那時候我就想到津巴布韋——我這想法說出來你們別笑啊,你說,開礦修路,在咱們中國那太過常見了,就是一份工作,可在蘇丹,在津巴布韋,你來開礦,你來修路,你是什么呢?你就是他們的神。” “這國家本來真的什么都沒有,就因為你來了,他們才開始有公路了,通電了,有路了,你就等于是——你就等于是在塑造一個國家的歷史,對吧,這是一般人能有的經(jīng)歷嗎?這就像是你學航天,去酒泉和去做商業(yè)火箭,這是一個概念嗎?這當然不是——這不是錢的事,對吧?!?/br> 小李聽得似懂非懂,臉上浮現(xiàn)出少許不以為然——他還太年輕,對他來說,錢最稀缺,所以有了財產(chǎn)似乎就能無所不能,但李竺和傅展都很有錢,他們也很成功,他們是聽得懂的,錢與權(quán)之間有迢遠的距離——但和劉工所追求的東西相比,權(quán)力又要退避三舍了。他所追求的東西,似乎又要比錢與權(quán)更有吸引力得多。 “所以我就來了這里,在國內(nèi)修路,任何人都可以做,這有什么稀奇的?” 也許是因為他們正在舉世無雙的曠野之中,方圓百里都只有這么四個中國人,也許是因為在異國他鄉(xiāng)更容易講心底話,劉工交淺言深了,他臉上隱約放著光彩,站起來沖沙漠揮斥方遒,“到非洲來開礦,來修路,來租地——這種事能做到的人就不多了吧,我能做就應(yīng)該來做,我也想做——將來……” 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是蘇丹分公司的總工,將來如果是集團總工呢,如果是整個非洲分部的負責人呢? 看著一整個大洲的土地在自己的指示下變化,上千萬人的生活因此有了改變,數(shù)十個國家因此走向不同的未來。這種塑造歷史,改變現(xiàn)實的感覺,豈不是比簡單的錢與權(quán),平庸與安逸更令人心醉神迷? 有小李在,劉工的野心是不會往下說的,這種話,本來沒有酒過三巡也不會提起,今天他是有些破例了,但他的未盡之意,李竺都能懂。她出神地望著劉工與小李,望著他們被曬得黝黑的臉龐上微微的笑容,這是一種中國人常見的表情——不像是abc,總是盡力表示出自己的開朗,中國人的表情是很含蓄的,總透著些謙遜,眉頭也難免帶著輕微的皺,好像被房價和升學壓力、中產(chǎn)階級焦慮壓得喘不過氣來,他們是不會把笑意展露在臉上的,總是活得很緊迫,但他們的表情里,敦實的肩膀與胸膛中,又仿佛蘊含了一種中國人特有的東西,你可以說它是浮躁——是一種時不我待的擔憂——擔心被社會前進的腳步拋下,但,這種焦灼,這種不自覺的期待,這種對未來的期望,走遍全球,這種特有的表情,也許如今,就只著落在中國。 她在海外走得太久,見到這樣的笑意,忽然感到親切又熟悉,不論小李和劉工,誰也不會承認自己就是成功者,“哎,算什么,以后的路還遠著呢,我們這也就是一般吧。” “在蘇丹吃苦呢,混著吧,還不是因為買不起房?” 但這焦慮是來自于一種篤定的預(yù)期:總是要買,總是想買,農(nóng)村的要去縣城,縣城的要去城市,城市的要去省會,省會的就總望著超一線。這股心氣勁兒叫人永遠也不會滿足,這是中國社會的一種病態(tài),國外不是這樣的,國外總是現(xiàn)世靜好,人們都很滿足于自己的階層,至于年輕人怎么過,好像似乎是沒有人關(guān)心的。 人的確只有離開了才知道自己的感情有多深,在海外才知道思鄉(xiāng),出生入死這么久了,漸漸潛移默化,李竺都快淡忘國內(nèi)的生活了,她就不讓自己以為還能回去,但沒想到,遇到兩個老鄉(xiāng)就恨不得下一秒就身在國內(nèi),她勉強一笑,把情緒掩飾下去?!掝}打開了,小李禁不住就好奇地問,“那,你們是為什么會來蘇丹?” “漂泊過來的。”傅展簡單地說。 話題出現(xiàn)一個小的斷層,小李有點尷尬,劉工哈哈一笑,“不說這些了,同在異鄉(xiāng)為異客嘛!——來來來?!?/br> 他做賊似的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瓶子,“別讓他們聞見味兒——這里的信仰錯綜復(fù)雜,還是小心點為好。” 是辛辣的二鍋頭,吹著刀割一樣的冷風,喝上兩口拉嗓子的烈酒,靠在麻袋上,幾個人又開始侃大山,劉工有意無意地告訴他們,“這里是北達爾富爾了,這幾年還算太平,中國人在這里開了很多廠子……” 他們一直想知道這里是哪,但不好問——一問就暴露自己是逃過來的了,好在劉工情商確實高,只說不問,告訴他們,“從達爾富爾到瓦迪哈勒法有路,順著路開七八個小時其實就到了,不遠,不遠?!獜哪抢锞湍苋グ<傲?。” 他們就是從埃及逃出來的,怎么還再回去?那也無所謂,這趟車到時候還要返回喀士穆,他們可以跟著一起走。先在礦區(qū)歇兩天,礦區(qū)的條件還蠻好,有衛(wèi)星電視,還能上網(wǎng)。 “這很重要啊,工人一周和家里人能視頻一次真是就不錯了,再說,不能上網(wǎng)整個人都out了,整個達爾富爾就屬我們礦條件最好,道班那邊都不行,與世隔絕,什么都不知道?!毙±钜诧@擺起來?!暗V上還行,除此之外就是喀士穆——喀士穆還有點城市的樣子,電視臺能放點國外新聞,我們昨天出發(fā)的時候是不是還看了一眼?美國也鬧起來了,都不太平?!?/br> “美國鬧什么?”李竺和傅展都怔了一下。 “你們不知道了吧?”小李來勁了,和劉工你一言我一語,“fbi鬧事了,好像有人出來,指證cia是什么來著……挑起最近歐洲恐怖襲擊的幕后黑手?是不是?” “算是吧,主要是說這一系列行動沒有得到局長批準,總統(tǒng)也不知情,還提交了一系列證據(jù)什么的,反正鬧得沸沸揚揚的,還有個啥黑客組織也跟著公布了相關(guān)的郵件,鬧得挺厲害的——這不是在喀士穆看的,你記錯了,我們昨天在達邁爾,達邁爾的華人賓館里看的?!?/br> “達邁爾也有華人賓館?” “什么黑客組織,那現(xiàn)在政府態(tài)度怎么樣?” 李竺和傅展同時提出兩個不同的問題,他們都坐直了,彼此交換著眼神:就這么巧,剛知道u盤內(nèi)容,美國那邊就爆了個大新聞?這背后,真沒有誰在推波助瀾?現(xiàn)在爆出這個新聞,是為了后續(xù)u盤爆料鋪路,還是為了削弱身后的追兵,增加他們回家的希望? 也許是他們沒能在瓦迪哈勒法接到人,所以遠處牽制一招?不論如何,這一招出得好——他們也許總算可以回家了! 想要細問這是本能,不過傅展的問題更自然,他估計早料到這兩個人不會怎么留意這條新聞,所以問了個他們更該感興趣的問題,果然,小李回答的是前頭那個,“達邁爾當然有——蘇丹就是中國人最多了,怎么可能會沒有嘛……” 他開始熱情地介紹中國超市和中國企業(yè),長夜漫漫,幾個人都不想睡,一路侃著大山。又開了一個來小時,他們到村落給水箱加水。 達爾富爾有多窮,一般人是想象不到的,這種依托著綠洲的子,通常不會有磚房——一座土房都已算是家底的象征了,人們用汽油發(fā)電機照明,這說明這村子還算富裕,不過,大部分人還是住在窩棚里,孩子們在卡車下方跑來跑去,天真地仰望著卡車上坐著的中國人。年輕人自然熱情地上前搭話,小李還想解釋,不過這道理實在太簡單——住在這里的人肯定都希望能給中國人做事。 劉工問她要不要上廁所,“我們男同志就隨地了,女同志還是不太方便。” 李竺答應(yīng)著從卡車上跳下來,被一個撲來的小孩撞了一下,她嚇了一跳,低下頭對他笑了笑——應(yīng)該是個他,這里的孩子都只穿著短褲,有的甚至連短褲都不穿。 這一笑讓孩子們都聚攏過來,圍著她看熱鬧,快活地用當?shù)卣Z言說笑著。——蘇丹人夜生活豐富,白天幾乎不干活,所以他們在電燈上很舍得,每家每戶門前都有朦朧的光,孩子就借著這些光跑來跑去,盡管衣不蔽體,卻依舊快活地呼叫著,搶奪著所有能找到的小玩具。 這氣氛讓李竺的嘴角也不禁有了點笑,她被簇擁著,舉高了手表示自己身上沒藏糖果,不過,孩子們還是不死心,在她身邊繞來繞去,有幾個孩子張大嘴,癡癡地望著她的臉,李竺摸摸臉笑了起來:她小時候可能也是這樣看外國人的。 這幾個孩子看明白了就一溜煙往回跑過去,李竺的眼神不自覺地跟過去,她的眼神一凝。 ——兩個當?shù)厝苏龑λ钢更c點,和喬丹說個不停,一邊說話,一邊不斷地去查看在水源邊彎腰洗臉的傅展。 喬丹在不斷搖頭,他面露難色,表情復(fù)雜,這不是一般的八卦。 昨晚的追蹤再度在腦中重現(xiàn),全黑的大草原,紛亂的車聲和輪胎聲。追他們的肯定是當?shù)赝林?,美國人用什么買得他們出手?懸賞令? 這懸賞令,是不是也傳到了達爾富爾?要兩個中國人,一男一女……這幾個孩子追過來,是不是為了靠得更近,確認她的性別? 她的心直往下沉去,李竺把小孩們甩開,若無其事地走到傅展身邊,一起蹲下洗臉。 “我們可能被發(fā)現(xiàn)了?!彼f,冰涼的水潑到臉上,劉工的笑聲遠遠傳來,他的豪言壯語似乎猶在耳邊,她的思路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堅定又清晰?!拔也幌脒B累劉工他們——我們立刻走?!?/br> 這不是詢問,而是通知,這是他們開始逃亡以來李竺第一次對傅展這么說話,而傅展回答得也很簡短,毫不猶豫。 “好?!?/br> 第60章 達爾富爾(1) 蘇丹達爾富爾 無名村落 在沙漠里逃亡最tricky的點是什么——在其余任何地方, 為了不連累無辜群眾而悄然離開都是一件很酷的事, 撂句話說走就走。但在蘇丹達爾富爾,想要離開綠洲, 孤身獨行, 你還得低聲下氣地和別人商量。 “干嘛啊,這么著急走?你們能去哪?”劉工自然非常反對,他詫異地打量著傅展和李竺,好像他們忽然失了智, “從這走最近的文明區(qū)就是我們礦區(qū)了, 再走一天多就能到, 不去礦區(qū)——難道你們真的打算從這里走去瓦迪哈勒法?” 走自然是自尋死路, 李竺和傅展對視了一眼, “其實,我們也有一輛車……” 棄車步行,一天能走多遠?如果有輛沙地摩托, 無非是兩三個小時的事。事實上,這村子窮得連車都沒有, 否則他們更想用現(xiàn)金買一輛車——當然,從任何角度來講,那輛牧馬人的配置都更精良,也更適合可能發(fā)生的槍戰(zhàn):如果車子還在的話,補給應(yīng)該也還埋在原地,沒挖出來。不論如何,從村落離開, 而且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和大部隊分開,這都是當務(wù)之急。李竺聽說過很多中國團隊在非洲被綁架的事,她不會矯情到后悔被救,但確實——李竺可以接受巴黎恐襲,可以接受埃及政變,甚至現(xiàn)在她也不是那么頻繁地想起羅馬難民營里的景象了,但她就是無法接受因為自己的關(guān)系,導致劉工和小李,這兩個活生生的老鄉(xiāng)以及他們的同事遭遇不測。 已經(jīng)過去一天多時間了,追他們的人不太可能一直呆在原地,如果追蹤到的話,倒是有可能把牧馬人開走。不過,坐標還在,帶上汽油回去看看依然是值得的,李竺的眼睛一直在瞄車斗邊上被綠布蓋上隔塵的一個大件,她覺得這仿佛是一臺摩托。如果劉工能借給他們一個指南針的話…… “不行,你們不是剛從沙漠里迷路出來嗎?難道還想再迷路一次?”劉工卻還是一口回絕,毫無商量余地,就好像沒覺得這兩人忽然決定要走有什么不對的,絕口不問緣由?!皼]得說的,我們馬上走,你們要和瓦迪哈勒法的朋友聯(lián)系,那也等到了礦區(qū)再打電話。” 他越是不問就越主動,雙方相持不下,李竺被逼得沒辦法,求助地望著傅展,傅展嘆口氣,直接問,“劉工,這一帶不怎么太平吧?土匪不多嗎?” 達爾富爾多的不止是土匪,還有退伍的本地武裝,北達爾富爾還行,南達爾富爾幾乎就是為《饑餓游戲》量身打造的戰(zhàn)場,野怪就由當?shù)卮迕癯淙问峭淄變旱?。想在這里開礦,手里沒點武器,就等于是邀請人來搶,而且自古以來,因為生產(chǎn)紀律嚴格,礦工的戰(zhàn)斗力都很強,拉出來就是一支隊伍。劉工先笑一下,很自信的樣子,“這你就放心吧,進不進礦區(qū)都是我們的地盤。如果不是中國人的車,這么多物資,就四個人,一個人,橫穿這個達爾富爾,你覺得不會出事?” 這是事實,不然他們也不會費盡心思躥到蘇丹來,如果沒有特殊情況,李竺也想去礦區(qū),至少在那里她能好好睡一覺。但現(xiàn)在的問題正是出在特殊情況上了,她說,“那你覺得這份忠誠,多少錢能買斷?100萬美元能不能?” 劉工流露出一絲驚異,傅展接著問,“200萬呢?300萬呢?如果我開的價格沒上限呢?” 這一次,劉工說不出話了,傅展注視著他的眼睛,沉聲說,“劉工,把摩托給我們吧,就在這里分手,路上別停了,回去以后守好礦區(qū)——最好和大使館打聲招呼,要點支援來,實在不行,礦區(qū)先放棄了,避避風頭,行嗎?” 李竺歉然說,“對不起,連累你了,劉工,我們也沒想到?!?/br> 她示意劉工注意喬丹,“具體,等我們走了以后你再問他吧,當?shù)厝藨?yīng)該和他說了不少。時間真不多了?!?/br> 劉工錯愕地打量著喬丹,他還在激烈地和當?shù)厝藸庌q著什么,他的臉色漸漸沉了下來,顯然正在天人交戰(zhàn):樂于助人是一回事,但從職務(wù)角度來說,如果因為他救助了兩個人,讓整個礦區(qū)甚至是路橋工程都因此停擺,這就完全是另一個層次上的事了。他也有他的責任。 李竺完全可以理解,她只感到歉疚,反而希望他快點克服心理障礙——誰都知道,他們這一去肯定兇多吉少,但說真的,她估計怎么也都是沒法活著回國了,這時候想要拉去陪葬的也絕對不是一幫中國人。她就指望著還能讓劉工帶封信回去——他得答應(yīng)下來,他們才好繼續(xù)往下談。 “……不行,”誰知道劉工斗爭了半天,一開口還是拒絕,“這摩托車是我們幫路橋組帶的,別人的財產(chǎn),我們怎么有權(quán)處分?” 這理由讓人絕倒,李竺還想再爭,卻被傅展攔住,劉工也不理會,說了聲‘你們等等’,轉(zhuǎn)身走向喬丹,把他拉到一邊一陣密語,喬丹不斷指著他們和我村民,聲音越說越大,“……被騙了……就算拿到錢又有什么用!” 這個黑人小伙越說越氣,又去吼村民,喊了一大串阿拉伯語才繼續(xù)用中文說,“錢能被奪走,只會讓人來搶!只能再次挑起戰(zhàn)爭!只有礦場和冶金廠才會留下來!” 被劉工喝了幾聲,他才安靜下來,但仍有些忿忿,劉工安撫一番,走回來低聲說,“情況比你們想得好點——這一帶的村子都有人給我們工作,他們也怕我們走了,就沒人給他們修路,買他們的羊吃了?!?/br> “懸賞是多少?”傅展根本不廢話,直接問。 “500萬?!眲⒐さ哪樕埠艹林兀呵闆r是好點,但依舊不樂觀。的確,固定在達爾富爾村莊里的村民也許會和喬丹想得一樣,在這樣荒蕪的地方,錢有什么用?唯有實業(yè)是永恒的,但這筆巨款的確能讓不法之徒鋌而走險,那些盤踞在綠洲中的割據(jù)武裝肯定會迫不及待地吞下這枚回血丸。如果這些沙盜集合在一起攻打礦區(qū),工作小組畢竟沒受過多少專業(yè)訓練,他們能守幾天? 李竺搖搖頭,再次要求,“劉工,摩托車給我們吧,再給我們一點汽油和水就行了。我們現(xiàn)在就走?!?/br> 在500萬跟前,不要太相信人性,劉工抿了一下唇,他不再反對了,只是指出紕漏,“兩個人,還要帶汽油,帶水,食物再帶點,能開多少速度?這不現(xiàn)實?!?/br> 他搖搖頭,“這樣吧,摩托車給你們——但不要去找你們的車了,你們帶上水,往東開30公里,那里有個廢棄的綠洲,以前還有水的時候,那里有個小旅館,我們經(jīng)常過去落腳,你們到那里等我,我?guī)湍銈兿胂朕k法,看看能不能爭取到一定的支援?!?/br> 什么叫一定的支援?這說法天真不天真?他們要面對的對手可是美國人,隨便就能砸出五百萬現(xiàn)金的美國人——劉工一個總工程師能想什么辦法?他知不知道,如果那些部落沒有看到他們現(xiàn)身往別處去,礦場作為懷疑目標,照樣可能受到sao擾甚至是攻打?那些土匪才不會管你們是不是在這里分手了,別的地方找不到人,那你們的礦場就可疑,先打下來再說!到那時候,不但礦業(yè)的人會死,他們也會跟著一起死——如果支援一直不來,開到綠洲,沒水沒糧以后,他們會活活餓死! 李竺已經(jīng)很熟悉這些亡命徒的思維了,一聽就覺得這么做只會讓所有人都死,擺明了,這局面肯定要死幾個人才能緩和,劉工還是想得太簡單。她張口正想反對,卻被傅展攔?。核浪赖赝鴦⒐?,過了一會,才低聲說,“你知道你在說什么?” 劉工也深深地注視著他,慢慢地點了點頭。 “去吧,把行李帶走?!彼f,“我知道我在說什么。” 李竺來回地看著兩個男人,驀地興起一絲狐疑,卻又不知該怎么形容,她不再說話,男人們也沒多解釋什么——這件事就這么定了。 把摩托搬下車,又加油又打包水壺,全村人都被驚動,憧憧的影子在電燈光暈下聚了又散,村子某處似乎傳來了無線電嗤嗤啦啦的聲音,但很快被人趕上去撲住喝散,村里的氣氛玄妙而緊繃,像是謹守著一條無言的界限,雙方都沒說破。小李最詫異,剛從廁所里出來就晴天霹靂,以為所有人都得了失心瘋,繞著他們急于打消這個瘋狂的念頭,可惜反對無效,行李很快被打包好,李竺背上背包,坐上摩托后座的時候,劉工叫了司機一聲,司機在車里鉆了半天,拿出一把手槍遞給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