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又是不是真的去了那兒呢？

    他們現(xiàn)在在哪兒呢……

    #

    埃及 阿斯旺阿布辛貝神廟

    沒去過阿布辛貝，你就不算是來過埃及。這國家滿是壯觀的神廟，丹達(dá)拉、阿拜多斯、盧克索、卡納克、哈索爾、哈特謝普蘇特，全是鼎鼎大名，錯過會后悔的神廟，就連阿布辛貝周圍也有精致的菲萊，但依然，如果你沒去過阿布辛貝，看過陽光穿過幽暗狹長的大殿，落在拉姆西斯二世身上的神跡，那你就不算是來過埃及，看過埃及的神廟。阿布辛貝是阿斯旺最大的旅游景點(diǎn)，每年招攬著上百萬游客來到這里，這其實(shí)也是當(dāng)?shù)匾痪埃好刻煲辉缌璩咳c(diǎn)，前往阿布辛貝的車輛排成一隊(duì)，在阿斯旺街頭等著出發(fā)，去往阿布辛貝的機(jī)會每天僅此一次，過時不候沒有軍警護(hù)送，旅游車輛根本不敢往阿布辛貝走，那里再走幾十公里就是邊境線，過了邊境線，就是如今深陷戰(zhàn)亂中的

    “準(zhǔn)備好了嗎？”

    傅展在后座轉(zhuǎn)頭問，從昨天到現(xiàn)在，他的情緒一直不高，似乎總還陷在深思里，“這一次出來，飛機(jī)坐過，車開過，船坐過，假護(hù)照用過，假簽證造過，這也算是什么都試過這一次，終于要直接跨越邊界，算是十成十的偷渡了?！?/br>
    “不過，只要能過去，那就好辦得多了，畢竟，雖然在國內(nèi)沒什么人在意，但在非洲，沒人不知道”

    “北蘇丹，可是中國人的地盤。”

    第56章 路上（12）

    蘇丹大國的游戲場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荒涼？

    撒哈拉沙漠算是荒涼, 在彭加木葬身的羅布泊邊緣, 除了沙土中爬的螞蟻，你什么生命都感受不到, 但沙漠僅僅是自然的一部分, 能讓人感受到蕭條的還是只有人類本身，蘇丹和埃及之間有一道長長的國境線，不過這里偷越國境的事情并不是很多，從阿斯旺到阿布辛貝, 阿布辛貝到邊境線只有一條公路, 那兒通向一個關(guān)卡——公路以外的地面全是典型的沙漠地貌, 吉普車不是不能開, 不過大部分人沒這個膽量, 時不時，你可以看到公路邊停放著的廢棄坦克，還有現(xiàn)在空無一人的堡壘, 阿斯旺人傳說在埃及和蘇丹關(guān)系最緊張的年份里，這里的土地都被埋了地雷。如果你有這個膽量的話, 可以開上去試試，炸飛了算自個兒的。

    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沒什么人愿意從埃及去到蘇丹，從開羅往南，坐在大巴上你都能發(fā)覺生活水平越來越低，整個埃及除了幾個旅游城市以外，就是大片大片的農(nóng)田，城市群沿著尼羅河兩側(cè)星羅棋布, 到了阿斯旺附近，大巴的時速不會快過20公里，平均半小時就得停一次，很多人帶著大麻袋上車搭一段路，麻袋里裝的不是小麥就是甘蔗，抹掉他們的五官，換上一張華裔的臉，你會毫無違和感地把他們認(rèn)成西北地區(qū)的農(nóng)民?！^沒有開羅人的油滑，不論是穿著還是那份木訥老實(shí)氣質(zhì)，都差不多。

    農(nóng)民的日子在哪兒都過得很苦，如果你只會種小麥，那就更是要注定受盡這星球上所有的盤剝，你種的小麥里有發(fā)達(dá)國家砍下來的剪刀差，有當(dāng)?shù)鼐斓谌齻€兒子的學(xué)費(fèi)，還有埃及每年開支出的軍餉。人們在談?wù)搰獾臅r候，一般都會自覺把這種地區(qū)扣掉不算——不過即使如此，阿斯旺地區(qū)的農(nóng)民也絕沒有人想去北蘇丹，埃及的日子的確不太好過，但那也比北蘇丹強(qiáng)上不少。本地人對鄰國還是相當(dāng)有優(yōu)越感的：他們知道阿斯旺的傳奇索菲特酒店對他們來說幾乎就是天堂，畢竟，埃及只是從60年代到現(xiàn)在幾乎從未往前發(fā)展，但蘇丹可是從來就沒有發(fā)展過，那地界幾乎什么都沒有。

    “在沒分裂以前，蘇丹每年供應(yīng)給中國的石油占據(jù)我們用量的20%以上，中國和蘇丹的關(guān)系非常密切。不過接下來發(fā)生的事你大概也清楚了——美國非常關(guān)注達(dá)爾富爾的人權(quán)問題?！?/br>
    從阿斯旺到阿布辛貝，倒終于有了一條真正意義上的高速公路，這條路除了游客幾乎沒人會走，除了每天早上以外也幾乎都處于關(guān)閉狀態(tài)，警車開道押尾，車輛在高速公路上飛馳著，至少也能開到100碼，只有這樣，人們才能在五小時內(nèi)趕到阿布辛貝。至于到了神廟后什么時候走，這就悉聽尊便了。旅游團(tuán)總是最先離去，包車游的旅客則往往再三流連，不過有一點(diǎn)是共同的，從阿布辛貝出來，人們一般不會再繼續(xù)往前走，不論去哪里，他們都要往回折返。往回走的時候一般就不會有警車隨行了，往回開一段，會經(jīng)過一個要塞，來的路上他們已經(jīng)看好，從阿斯旺到阿布辛貝，一路就這么一個盤查點(diǎn)還有人在。

    開過這個要塞以后，他們換了手，傅展邊開邊對李竺解釋防衛(wèi)的松懈，“在他們的大力推動和直接介入下，南蘇丹2011年終于獨(dú)立。這五年來北蘇丹太平了一點(diǎn)，只是一點(diǎn)點(diǎn)，但至少，境內(nèi)不再公開內(nèi)戰(zhàn)了。”

    那些要塞和坦克，看來都是幾年前蘇丹內(nèi)戰(zhàn)頻仍時，埃及為保障游客安全做的戒備。李竺抿起唇，注視著傅展輕車熟路地把牧馬人開到沙地上，她禁不住問，“你確定關(guān)于地雷的傳說是假的？”

    “從沒聽說埃及和蘇丹的關(guān)系緊繃到互埋地雷的程度?！备嫡馆p松地說，“拜托——看看這里有多貧瘠，這兩個國家之間迄今都有一片土地沒人認(rèn)領(lǐng)，太沒用了，都不想要，你以為這里是南蘇丹，藏有蘇丹80%以上的油儲量？那兒現(xiàn)在倒是還不太平，比沒獨(dú)立之前更慘一點(diǎn)。兩個部族彼此仇視得非常厲害，據(jù)說當(dāng)?shù)氐臎_突已經(jīng)到達(dá)種族屠殺的程度——如果我們從那里經(jīng)過，是得小心點(diǎn)，就算沒地雷，他們也能變出來。南蘇丹的一些沖突地域，對外人來說就像是巴基斯坦的普什圖區(qū)和俾路支省一樣，應(yīng)該屬于絕對的禁止區(qū)。”

    現(xiàn)在，他們談?wù)撨@種打打殺殺的話題，就像是在拉家常一樣，已經(jīng)沒有任何不適感。李竺感受著身下的顛簸，咬著唇?jīng)]有做聲。傅展看了她一眼，“你還惦記著開羅？”

    “這是我們拋下的第幾個sao亂中的城市了？”李竺反問，“有沒有覺得我們更像是江戶川柯南了？——走到哪里——”

    “就把死亡帶到哪里。”傅展說，他有點(diǎn)不滿，“我更喜歡天啟四騎士，謝謝?！?/br>
    一個人有沒有聊天的興致，別人肯定是有感覺，從阿斯旺一路開到這里，傅展都在不斷把天聊死。李竺沒吭聲，她覺得他們眼下的狀況和有時候的喬韻秦巍有點(diǎn)像——不是說有那么愛，只是情侶、拍檔，不管什么都好，兩人組在一起，總有莫名互相看不順眼的時候。尤其是藝術(shù)家的戀愛，總是談得一段一段的，有時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對別人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恨不得他們快滾，自己好把心頭的問題理清。

    她和傅展也許沒有兩個老板的才氣，但卻未必不如他們自私。他不想說話，她其實(shí)談興也不高，好像一離開意大利，連談戀愛的浪漫氣息都被沙漠吞噬——在現(xiàn)實(shí)生活里，沒有什么頓悟以后踏入新天地的好事，現(xiàn)實(shí)無時無刻都會拷問你的選擇。在貨輪狹小又充滿了金屬銹味，嘔吐酸味的顛簸船艙里，你會質(zhì)疑自己的選擇：為了騙到密碼，出生入死十幾分鐘是一回事，但長期過這樣的生活值得不值得？

    在漫漫小麥田中，時速只有20公里的大巴充滿了狐臭味和廉價香水味，無異于一場小型的恐怖襲擊，在死人城刺鼻的垃圾味，雙腳踏過骯臟到發(fā)粘的地面，看過被燒得發(fā)黑的政府大樓，越往南走越荒蕪的土地，似乎就像個黑洞，把心中所有的熱血吞噬。李竺沒對任何人承認(rèn)，但她會暗中質(zhì)疑自己的選擇，并不后悔，但很想逃離。這是一種矛盾的心情，她想問得更多——為什么開羅大使館不可信，他們要去蘇丹，u盤里到底裝著什么，亞當(dāng)才會那么說。

    現(xiàn)在想來，傅展的決定的確很突?！_始上傳可能是為了安撫電腦那邊的盜火者組織，讓他們以為一切都在亞當(dāng)?shù)恼莆罩?，之后即使知道他們帶走u盤，雙方也沒有徹底撕破臉皮。但這并不符合他的性格：以李竺對他的了解，他既然都會為了u盤千里迢迢地跑來埃及，就不會把其中的內(nèi)容分享。主動拷一份在桌面，可能還說是為了安撫亞當(dāng)設(shè)下的騙局，這也足以短暫地騙住亞當(dāng)了。主動開啟上傳，確實(shí)，以他的性格是做得有點(diǎn)多了……

    但，真的問下去的話，怕是就真的無法回頭了?！⒉皇钦f局勢，而是自己的心態(tài)，也許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而她并沒有做好開著車往荒蕪之地進(jìn)發(fā)的準(zhǔn)備，從歐洲到埃及，越來越荒涼，但處境卻越來越寬松，在這樣的不毛之地，不可能有幾輛車忽然橫在面前，開始驚心動魄的追車大戲。她甚至覺得美國人可能根本沒猜到他們已經(jīng)準(zhǔn)備跨境去了蘇丹，她的選擇并不永遠(yuǎn)都是十幾分鐘酣暢淋漓，腎上腺素中毒的大冒險，還有很多很多、很久很久在荒蕪的土地上往前開去，不知下一個庇護(hù)所在哪的旅程，這沉悶和長久的忍耐與不適，才是選擇的一大部分。

    這里的風(fēng)干得帶走所有水分，沒有l(wèi)a mer潤唇膏，唇皮干得發(fā)痛，越抿越容易裂，但水得盡量省著喝，他們在阿斯旺租的牧馬人后座放著汽油和水，量夠他們跑上一千來公里，水可以喝三天，如果實(shí)在渴，也可以喝尼羅河水——不過尼羅河水有嚴(yán)重的血吸蟲污染，這寄生蟲從四千年前起肆虐至如今，李竺絕不想在下一個靠譜的醫(yī)院不知在哪兒的情況下去喝尼羅河的水。

    空調(diào)自然也是盡量不開為好，省油，而且其實(shí)開著也沒什么用，烈日照舊從車窗玻璃穿過來，曬在腿上都發(fā)燙，黑袍只會更吸熱，但至少能避免曬爆皮。她用面巾把臉圍起來，帶上墨鏡，過一會就熱得快窒息，阿斯旺這里已經(jīng)很接近熱帶了，蘇丹只會更熱。從高速公路橫開出去不過幾公里，周圍就是一片茫茫的戈壁，沒有地雷，也沒有任何人過來盤問和阻止，事實(shí)上，這里感覺已經(jīng)有一百萬年沒人來了。

    “你覺得我們能成功穿越邊境線嗎？”她昏昏沉沉地問，子彈沒殺死她，但她也許會因?yàn)闊嵘洳《馈?/br>
    “我覺得我們可能已經(jīng)成功穿越邊境線了?！备嫡拐f，他展開地圖看了一眼，又打開了隨身的小手機(jī)，李竺湊過去看，上面是一張jpg地圖——她忽然意識到傅展沒開導(dǎo)航。

    而他們正開在茫茫的，無路的戈壁里，這荒漠占了埃及70%以上的國土，也許蘇丹還要更多，她可以100%的保證所有荒漠看起來都差不多。

    李竺倒抽一口冷氣，怔怔地望著傅展，傅展沖她聳聳肩，似乎在嘲笑她的后知后覺。

    “不然我該怎么認(rèn)路？”他反問，“gps？你知不知道這是哪個國家出的導(dǎo)航系統(tǒng)？”

    “……那，我們不是也有……”

    “北斗？抱歉，北斗目前剛能覆蓋亞太，想要全球?qū)Ш?，那?020年的事?！备嫡拱咽謾C(jī)和地圖一起丟到一邊，他的車開得很隨意，反正這一路也不會有什么行人?！澳壳皝碚f，我們最大的敵人不是美國人，也不是盜火者——而是這鬼斧神工的神奇大自然。”

    ……李竺把地圖撿起來看了下，“我們的目的地是哪里，瓦迪哈勒法？”

    “對，那是距離埃及最近的渡口，不到50公里，但我們不能順著納賽爾湖或尼羅河開，那里的人太多了。一定會有關(guān)卡。最好是從周圍繞過去。”

    傅展扭動方向盤，用隨意的語氣說，“所以，你可以認(rèn)為我大致上還能算是知道該往哪個方向開?！?/br>
    真的？李竺回頭看了一眼——這里的戈壁地質(zhì)松軟，被風(fēng)一吹車轍就沒了，她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方向感，甚至找不到來處的方向。

    她又扭頭看了看傅展，他要笑不笑地看著她，像是在問她，有沒有膽揭穿他的唬弄——這個鬼地方你怎么去辨認(rèn)方向？

    李竺瞪了他幾秒，跳起來搖上車窗，打開空調(diào)。忽然間，她不再去想那些沉悶的問題了。

    “早點(diǎn)死就早點(diǎn)死吧——如果要迷路死，那也至少讓我涼快著死。”

    她咬牙切齒地說，傅展放聲大笑——他倒像是很喜歡這一望無際的戈壁，興致要比之前高昂?！胺判陌?，廢不了多少油的，太陽一斜下去這里就會涼起來了。”

    他說得是真的，沒過幾個小時李竺就把空調(diào)關(guān)上了，到了晚上，根本不需要開空調(diào)，他們甚至還得披著毯子御寒，沙漠的星空非常美麗，這片荒漠倒是宿營的好地方。

    ——50公里的直線距離，開了七八個小時，但瓦迪哈勒法依然毫無征兆，這也意味著，他們是真的迷路了。

    第57章 撒哈拉沙漠（1）

    地球撒哈拉沙漠

    這是全球最大的沙漠, 面積幾乎快趕上一整個中國, 這片沙漠幾乎沒有生態(tài)系統(tǒng)，這里時常數(shù)年不下一滴雨, 植被和動物一樣珍貴。在這里, 能存活下來的生命少之又少，撒哈拉沙漠大概是全球面積最大的孤寂國土，除了橫穿過它的尼羅河谷，數(shù)百萬平方公里的廣袤領(lǐng)土上從來都少有人煙。如果你在撒哈拉沙漠的中心還找不到安寧, 那恐怕全世界也就沒有一片安靜的國土了。不論是人聲又或是蟲鳴, 這里都沒有, 只有永恒的風(fēng)聲, 呼呼地吹過沙丘。還有又圓又大的月亮, 因?yàn)榫暥鹊年P(guān)系，又或者是這片天地的元素過于稀薄，夜空的存在感很高。天地間只有兩個顏色, 夜色，還有被籠罩著的朦朧的灰沙。

    今天, 在這灰沙中燃起了一點(diǎn)點(diǎn)火光，如果你在用谷歌地球的話，把鏡頭拉近，拉近，再放大，放大，也許還能發(fā)現(xiàn)一個小小的宿營地, 一輛灰撲撲的牧馬人，還有坐在火堆邊烤火的兩個人。

    “其實(shí)我們現(xiàn)在完全是融入當(dāng)?shù)?，完全的浸入式旅游。”坐在小馬扎上的男人說，他穿著很典型的沙漠游牧民族裝束，纏頭布一絲不茍，這在這兒是很實(shí)用的，不但從遠(yuǎn)處看著可以迷惑邊境守衛(wèi)，也因?yàn)檫@兒的天氣，纏頭布可以拉下來擋住頭臉，免得沙吹進(jìn)眼睛。

    “真的假的？”女人坐在他身邊的地上，她的語氣說不上太好，充滿了‘歌劇院景法式大餐’的味道。

    “當(dāng)然是真的，中東這邊上到王公貴族，下到平民百姓都喜歡這么搞，隨機(jī)找片沙漠，建個營地，一群人拉過來對著篝火喝茶，拉琴、唱歌、跳舞，他們的婚禮一般都是這么辦的。這地方這么貧瘠，你讓他們?nèi)ツ睦镎绎L(fēng)景？”傅展把一節(jié)枯枝丟進(jìn)火堆里，“從平時居住的沙地到另一片就算是度假了。”

    “所以，這就是你特意迷路的理由嗎？”李竺問他，“讓我們體會一下當(dāng)?shù)氐拿袂?？阿拉伯風(fēng)情沙漠夜宿？”

    在沙漠宿營確實(shí)是極浪漫的，真正是星垂平野闊，古中國詩詞在此時自然而然涌上心頭，天是一塊深藍(lán)色的幕布，星是釘在上頭的鉚釘，密密麻麻，把夜都照得微亮。這穹廬一樣的天，真如一個大碗，籠蓋下來，四野間除了這小小的火光以外，什么也沒有，這絕對的孤寂和都市形成鮮明對比，在歐洲待久了，知道幾百年前文明能繁盛成什么樣，很容易會以為人真的無所不能，需要到這曠野中重新體會天地的闊大。中東人民喜歡到這樣的地方開派對是有道理的，在這樣孤寂的所在，煩惱會被風(fēng)吹散，所有拘謹(jǐn)也都隨人煙一起消失，留下的只有生命中最濃烈的那部分情感，歡笑、縱歌，如果還有點(diǎn)酒，那自然就更好。

    酒是沒有的，固體燃料也欠奉，在埃及，很多東西有錢你也買不到。為了收集枯枝，他們走了一個多小時，李竺的手也被劃破了兩個口子，他們的晚飯是在火上隨便加熱過的大餅，搭配傅展買的維生素，幾包rou干今晚暫且不動——在地圖上看，阿布辛貝和瓦迪哈勒法真的很近，大約也就是一小時車程，不過并沒有直通那里的高速公路，當(dāng)?shù)厝怂坪醵纪ㄟ^船渡過去，雖然要繞遠(yuǎn)路，但他們都沒想過居然真的迷路到這程度，昨天剛吃過rou，寶貴的蛋白質(zhì)還是省著點(diǎn)吃。

    “不在這里住一晚怎么能算是來過埃及，”傅展大言不慚地說，“讓你體會一下當(dāng)時修建神廟的人是什么感覺——四千年前，阿布辛貝一樣是一片荒地，據(jù)說人們在沙漠中開鑿出這個神廟，是為了震懾前來進(jìn)貢的努比亞人。讓他們乘船通過尼羅河時，能夠遠(yuǎn)望到這座奇跡般的宏偉建筑，明白埃及的國力——努比亞就是現(xiàn)在的蘇丹?！?/br>
    四千年的時光，在撒哈拉也不過就像是一瞬間，完全有理由相信這片土地四千年來都沒有過什么變化，他們很可能是數(shù)百年以來第一次踏足的人類。他們收集來的枯枝也許就是四千年前旱死的樹木遺存。在這片土地上，你會同時意識到時間的偉大與渺小。就像是阿布辛貝神廟，四千年了，人們照舊乘船去努比亞，四千年前的雕塑今天也依然大體完好，人類的生命是何其短暫，但他們的作品卻永遠(yuǎn)留了下來。在這片沙漠里，隔了漫長的時光，卻新鮮得像是來自昨天，透過一層薄而透明的輕紗，和四千年前的人類面對面。

    那時的宇宙，對他們來說一定很神秘吧，李竺想，她想知道，“四千年前，他們也在煩惱一樣的問題嗎？”

    “什么問題？”傅展拿起一根長樹枝，撥了一下，火苗旺盛了些，但他們還是越來越冷，到了午夜，沙漠溫度可能降低到零度左右，他們穿得是有些太少了。也就因此不自覺地越靠越近，借著彼此的體溫取暖。

    “我不知道，生或死吧，還有信仰?！崩铙谜f，她的思緒像是漫游進(jìn)了頭頂?shù)男呛＃霸撓嘈攀裁?，怎么樣才能相信?！?/br>
    亞當(dāng)?shù)哪欠挘廊辉谒牡讛噭?，他像是看透了她的未來，為她下了她都未能肯定的定論。其?shí)她哪有他說得那么好，只是靠本能行事，她只是個——普通的，自私的，說是心機(jī)深沉也未嘗不可的——庸常的人，她渴望回到庸常的生活，去懷抱那些庸常的憧憬，錢與權(quán)勢，華服與美飾——

    這種人是無需去考量相信不相信的，這問題只有像是亞當(dāng)——和傅展一樣的人才需要去思考。就像是亞當(dāng)所說的，他們過分聰明，看透了人性，在狂風(fēng)中掛在懸崖邊上，相信就是他們手里握著的那枚尖石，把手心刺得血rou模糊。是什么樣的力量促使他們繼續(xù)堅(jiān)持，讓他們繼續(xù)相信？

    “你想相信什么，你覺得自己相信什么？”傅展問她，他跟她一起望著夜空，那些鉚釘一閃一閃，他的語氣也溫和下來。

    “我不知道。”李竺說，“目前主宰我的只有想活下去的念頭……說好的，要一起活著回去，記得嗎？”

    “當(dāng)然記得。”傅展笑了，他又撥撥火，跳動不定的火苗把他的側(cè)臉映得明暗不定，仿佛連注視著李竺的眼神也因此染上一絲溫柔，“你就不想問我什么？”

    問他什么？u盤？他的決定？他們到底有沒有希望走出這片沙漠？太多問題掠過心頭，可李竺不知道為什么，也許她信了亞當(dāng)?shù)男埃_口時她還是問得很形而上學(xué)，“你呢，你相信什么？”

    “怎么亞當(dāng)說什么你就信什么？”傅展說，“他說我信，我就信了？”

    李竺又踢踢他，借勢靠得更近，火不大，還在漸漸變小，這里貧瘠到連燃料都很難找，他們已經(jīng)盡力了?！安蝗荒愀陕锇奄Y料上傳？”

    “……”這是問中了他的軟肋，傅展有點(diǎn)吃痛的表情，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李竺都以為他不會回答了，這才凝視著火堆，悠悠地說，“可能是自己也無法控制的東西吧?！?/br>
    “這世界是局游戲，本質(zhì)我們都看得很清楚，可能亞當(dāng)和我的確很像——我們都能看清楚，都知道正義、公平、文明背后的騙局，但，即使如此……”

    也還是會不甘心，還是會懷有希望，還是會忍不住想要相信。看透了還能去愛，這是極偉大的情感，傅展還未達(dá)到這境界，但總還時不時有所掙扎，時不時有些蠢動。要騙到u盤密碼，是他的牽掛，他出身自那樣的家庭，也有自己想證明的東西，也有一些他也許不在意，但親屬極為看重的東西，他明白，所以他要帶回密碼。但把資料上傳，卻是他偶爾的蠢動與掙扎。

    不會有用的，他這樣嘲笑著盜火者，你們無非也是強(qiáng)者手中的工具?！碌脚R頭，他卻還是忍不住把資料傳了上去，因?yàn)?，即使會失敗也好，他也總?cè)滩蛔∈且囋嚳?，總?cè)滩蛔∠胍バ乓淮巍?/br>
    但他的相信，卻絕不會是一往無前的孤勇。而是充滿了傅展特色的狡猾，資料當(dāng)然是要帶回去的，這份資料里有些內(nèi)容也許極有情報價值，而剩余的一些擴(kuò)散開來，能在新聞界造成撼天動地的影響。李竺大概能猜到他的動機(jī)——資料帶回去以后會被怎么用，他們無法左右，也許會就此埋沒，也許在背后追殺他們的主使人反而安然無恙，給盜火者一份拷貝，讓他們?nèi)ヴ[，更加兩全其美。這個選擇，左右逢源，看似是毫無底線，只出自利益考量——但李竺知道傅展的動機(jī)，知道他從沒打算給盜火者留下什么，翻臉就翻臉，他根本瘋得無所畏懼，這是在他看過內(nèi)容后的突然決定，這是，他的一點(diǎn)相信。

    這點(diǎn)軟弱的、動搖的迷茫的信仰，對堅(jiān)定的信徒來說也許一文不值，但卻讓她的心一下柔軟起來，這么一點(diǎn)點(diǎn)人性的表現(xiàn)，卻讓她感到由衷的溫暖，李竺握住傅展的手，看著他清晰堅(jiān)定地說，“這已經(jīng)很好了——你已經(jīng)很好了。”

    傅展像是嚇了一跳，有那么一瞬間，他回望她的眼神軟弱動搖，甚至充滿了心虛，李竺對此心知肚明：他還防著她，他對她就像是對那份相信一樣，偶爾有所蠢動，但卻絕說不上是著迷，永遠(yuǎn)是如此舉棋不定，充滿猶疑。盡管也說不上是個多情的人，但在他們之間，她投入的感情也許是要比他多。

    這樣的人是不能談戀愛的，他們也許能學(xué)著去接受，但可能一世都學(xué)不會回愛。

    李竺知道得很清楚，她也不是為愛付出的那種人，事實(shí)上她很清楚，愛情對她和傅展來說沒那么重要，它并非是他們的主要問題，也決定不了他們的選擇。他們各有各的煩惱，愛不過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更多的，他們還是在這條生死路上相伴的旅人。

    ——但，她也逐漸學(xué)會憑直覺行事，更何況，現(xiàn)在，他們又有什么將來？

    “沒關(guān)系的，”她說，收緊了掌握，像是要給他一點(diǎn)數(shù)不清道不明的信心?！皼]有關(guān)系的，傅展，已經(jīng)很好了?！?/br>
    什么沒關(guān)系，什么很好？說出口的話說得不明不白，沒說出口的都在眼睛里，傅展的眼神變來變?nèi)?，他不敢和她對視太久，但也不愿回避太久，李竺要收回手，又被他極快地按住。溫暖的指尖壓在微涼的手背上，像是撥開棉花，滴下進(jìn)心里的一滴蜜糖。

    他們的眼神鎖住了對方，眼底倒映著萬古以來最孤寂的星海，風(fēng)都止住了，全世界安靜，在這片孤寂的國度里，只有他們的心跳聲，被黯淡的火光拉得很長。

    這凝視，久到地老天荒，星斗橫移，他們才各自別過頭，收回手，靜靜地并肩坐著。

    又過了一會兒，傅展輕聲問?！跋胱鰡?？”

    “……嗯?！?/br>
    #

    他們之前做過，兩次，三次，全都充斥了荷爾蒙，那張力濃得可以點(diǎn)燃一把大火，什么都很快，只怕慢了就來不及。傅展和她都是老手，浪起來叫對方都吃驚，棋逢對手，總想著叫對方甘拜下風(fēng)，一邊抵死纏綿一邊激烈爭斗，如果性力能評分，恐怕這分?jǐn)?shù)能超過全世界99%的人。尤其是傅展，他太霸道，充滿了掌控欲，連一絲一毫的反應(yīng)都了然于心，把你往崩潰的邊緣逼，游走于折磨和極樂之間，他的驅(qū)動力幾乎完美。

    但這一次，他們都顯得青澀而緊張，退縮著不敢親吻，手指游離在紐扣邊緣，遲遲不敢往里伸，就像是——就像這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一樣，就像這和他們有過所有的性都不同一樣，就像他們是第一次品嘗個中滋味一樣，自信不翼而飛，充滿了不安全感，從前即使赤身裸體，他們卻也都擁有滿滿的自信，現(xiàn)在，這糾纏中纏滿了衣物，他們卻都感覺脆弱而又赤裸，就像是禁地被探入，就像是被碰觸到的部位從來沒人能觸及，所以嬌嫩得隨意一個動作，都能造成重傷。

    但這感覺依然是好的，甚至是無與倫比的，正因?yàn)閺奈从腥擞|及，只需要輕輕一點(diǎn)，就能讓人魂飛魄散，那感覺像是連著心，讓人無緣無故，邊做邊哭，這淚水像是能治愈人世間一切頑疾，它流過被荊棘劃破的指尖，帶來微疼，但也促進(jìn)了它結(jié)痂痊愈。她閉上眼，卻依舊能透過車頂望見那片星海，像是飄了起來，飛到星星上去——

    結(jié)束以后很久，他們依然維持相擁的姿勢，在后座上蜷成一團(tuán)，裹著毛毯，盡情地在零度低溫中享用著這份奢侈的溫暖，李竺的心就像是被水洗過一遍，安靜又透明，她把臉埋進(jìn)傅展堅(jiān)挺的胸膛里，嘴唇壓著他的心跳：這還是他們第一次在意識清醒的情況下相擁而眠，這身體她已熟悉，但感覺依然新鮮?！懊魈炷苋サ酵叩瞎辗▎?？至少能找到個村莊吧?！?/br>
    “村莊有點(diǎn)困難——整個北部省就不到100萬人，占地卻相當(dāng)于一整個云南省，等于一個縣的人散開住在省里，你自己計(jì)算一下這個人口密度。”傅展的聲音也帶著慵懶，似乎透著笑意，但思路卻還是很清晰?！安贿^明天走到瓦迪哈勒法應(yīng)該沒問題——我們的方向是對的，只是沒有及時拐彎，你撿柴火的時候，我用六分儀app算了一下經(jīng)緯度，這里距離城市已經(jīng)很近了，明天拐個彎，再開兩三小時應(yīng)該就行了。”

    ……所以他拖到晚上是為了用星星算經(jīng)緯度嗎？什么時候下的app，看來是早有計(jì)劃？李竺氣得用手肘一擊他腹部：mb又賣關(guān)子，這種事有任何保密的意義嗎？

    傅展吃痛輕呼，又忍不住笑，李竺要踩他，被他兩腳夾住無法動彈。車外，火早熄了，星光暗了，車內(nèi)一片朦朧的黑，她什么也看不見，只能看見他發(fā)亮的雙眼，像是野獸的幽瞳，逐漸往她靠近。

    她閉上眼，微微抬起下巴，迎接料想中的吻，但溫暖才剛接近又退了開去，傅展坐了起來?！翱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