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jié)
“在巴黎之后我們就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安杰羅說,他誠懇地把手放到桌上,身子前傾,他長得不怎么好看,但臉上充滿熱誠,這是很動人的?!翱梢哉f我們之前處在典型的囚徒困境里——但我們并非囚徒,囚徒是絕對自私的,我們卻可以合作。在東方快車上,我們的表現(xiàn)不夠好,現(xiàn)在,我們愿意先付出信任。我想,david、bambi,你們也看到了我們釋放出的誠意?!?/br> 他掏出一張id給他們看,證件看著很真,安杰羅的確是他的真名,至少的確是id上和照片配套的名字。 “調(diào)整過態(tài)度后,你們的表現(xiàn)的確可圈可點。”傅展同意,“也證明了自己的實力——你們想要什么。” “依然不變,我們想要你們將u盤送到安全屋。這本來也就是我們打算在巴黎做的,找個專業(yè)人士送到真正的安全島。”安杰羅說,“只是現(xiàn)在我們發(fā)現(xiàn),比起深網(wǎng)上能找到的那些所謂‘專業(yè)人士’,你們更專業(yè)、更可靠也更安全。在深網(wǎng)找人,有些不可測的風險,你永遠也不知道和你交談的是不是fbi?!?/br> 而他們也證明了自己的身份與能力——絕非政府人士,能力卻甚至有所趕超。他們的想法是合理的,“不過我看不出我們?yōu)槭裁匆浜??!?/br> “我們有開價,可以掩護你們回到中國,并且將這件事一筆勾銷。”安杰羅立刻說,他直視他們倆,眼神傳達著說服力。“這是唯獨我們才有能力做出的承諾,而且我們也有足夠的動力履約——你們見過我和施密特,知道我的真名與長相,如果拒絕踐諾,這件事永遠沒完,也就等于我和你們一樣永遠都活在危險中?!?/br> “你們可以選擇滅口。” “滅口你們兩個?”安杰羅失笑,“如果能找到這樣的打手,我們就不會找你們送貨了。守諾、誠實、善良是聰明人的選擇,david,這個道理你應(yīng)該明白的?!?/br> 這句話不知怎么觸動了傅展,他抿了一下唇,瞳色比之前深。李竺在他說話以前按住他的手。 “聽起來挺誘惑的?!彼粍勇暽卣f,“但用你來擔保還不太夠?!?/br> “你要怎么才夠?” “兩個換兩個——我們的生平履歷已經(jīng)被摸得底掉了,公平起見,你和施密特的詳細資料是否也應(yīng)該慷慨分享?一張id可換不來信任?!崩铙貌[起眼增強壓迫感,“不要試圖說謊,我們會知道的?!?/br> “不會說謊?!卑步芰_立刻說,“施密特——就叫施密特,施密特。古登博格,他的詳細資料——” 他側(cè)耳聆聽了一下,“稍后就可以發(fā)給你們,至于我的我可以現(xiàn)在說?!?/br> “真名出任務(wù)?”李竺有點吃驚。 “沒辦法。”安杰羅有點臉紅,“叫他假名反應(yīng)不過來……我們出了家門什么事都做不好,這也是需要你們的原因?!?/br> ……說得過去,想起施密特的表現(xiàn),李竺抽抽嘴角,他算是運氣好?!澳銈兿胍覀兯拓浫ツ??” “開羅?!卑步芰_縮了縮脖子。 “開羅?!” “你們就沒有近一點的安全屋嗎?” 她和傅展同時開口,都提高了音調(diào)——原本以為最多是羅馬,或者日內(nèi)瓦、蘇黎世,最多最多斯德哥爾摩,但——開羅?! 安杰羅嘆了口氣。 “我們說的安全屋并不是通常意義上的那種,不是給你個屋子,你可以進去生活,沒人會發(fā)現(xiàn)就叫安全屋了?!彼@得有點難過,真誠的那種。“對我們來說,真正的安全屋是你可以放心上網(wǎng),不用擔心被追蹤ip地址的地方——就像是《諜影重重5》里的那個超級大網(wǎng)吧,當然沒那么大,設(shè)備也沒那么老?!?/br> “曾經(jīng)整個歐洲都遍布這樣的圣地,但隨著時間過去,這些點越來越少,在你們看不到的地方,另一場戰(zhàn)爭如火如荼,絕不比你們在巴黎和米蘭進行的那些平淡多少。這個u盤是定制品,它裝著的數(shù)據(jù)高達3t,這么大的數(shù)據(jù)包,包含著無數(shù)敏感的md5值,不可勝數(shù)的爬蟲在網(wǎng)絡(luò)上瘋狂地嗅探著它們的蹤跡,要在公用網(wǎng)絡(luò)匿名安全傳遞到某個特定的數(shù)據(jù)庫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wù)。我們可以保證短時間的通信安全,但這么長的時間,不留任何足跡的穩(wěn)定傳輸——依然要冒極大的風險。這份數(shù)據(jù),對任何服務(wù)器來說,都像是火苗一樣危險。我的電腦就在佛羅倫薩的一角,但我甚至沒帶出來,美國人正在發(fā)瘋地攻陷我們的防火墻,也許我明天就會被發(fā)現(xiàn)——最好別保存這么危險的數(shù)據(jù),那還能增加我的生還幾率?!?/br> 這只是花言巧語,回避的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李竺捏了下傅展的手,傅展回捏一下——他也想到了:安杰羅不敢冒險叫他們把u盤交給他單獨處理,他掂量著多數(shù)會被拒絕,只能破壞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微薄信任,所以就干脆不費這個事。另外,這也說明他不愿當著他們的面為u盤解密,不想讓他們知道密碼,依然不想讓他們知道u盤里是什么,這也說明密碼并不困難,掃一眼輸入過程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唾手可及…… “巴黎曾有個安全屋,但在歌劇院事件中被攻破了?!卑步芰_的難過有原因了?!皫讉€蒙面人就這樣揮著槍沖進來,他們沒殺人——也許是不愿在新聞上行出現(xiàn),扯出疑點,給別人過多的聯(lián)想。但我的好幾個朋友都被毒打,而且服務(wù)器全完了——全被搶走了。整個歐洲的安全屋現(xiàn)在都在風雨飄搖之中。距離我們最近的洲外傳輸點在開羅,那是個新開設(shè)的點,不在服務(wù)器的儲存列表里,相對最為安全?!?/br> “聽說過那個笑話嗎?滿載著硬盤,在高速公路上行駛的貨車網(wǎng)速是多少?”傅展說,對安杰羅的解釋,他不予置評,“現(xiàn)在,我們就是那輛貨車。” “你們就是那輛貨車?!卑步芰_被逗樂了,這種geek的內(nèi)部笑話真是一逗一個準,“把你們送到開羅,對我們來說是可以實現(xiàn)的,我們能在深網(wǎng)買到護照,在海關(guān)做手腳,把你們送上飛機。只要到了開羅把文件傳走,你們就安全了——u盤一兌現(xiàn),大人物也就失去和你們做對的動機,他們自然會轉(zhuǎn)而去尋求新局面下的最優(yōu)解,政治動物當然不會為了私憤繼續(xù)下追殺令?!?/br> “如今的行動在表面上不存在任何文件,追殺告一段落后,大人物會掃除表層足跡,我們會確保這些清潔工作完美進行,刪除那些私底下的備忘錄,清空備份檔案,確保此事在系統(tǒng)內(nèi)不留任何痕跡。除了和你們有過直接接觸的有限幾個人,沒人會知道曾發(fā)生這樣的事——而這些追你們的美國人難道不知道你們的厲害嗎?米蘭的慘案難道不觸目驚心嗎?沒了上頭的壓力,他們?yōu)槭裁催€會追著你們不放?嫌命太長?” 他的邏輯是荒謬的,仿佛在暗示情報系統(tǒng)內(nèi)部的官僚與麻木同其余機構(gòu)也沒什么不同——但并不可笑,因為現(xiàn)實很可能,或者說百分之百正是如此荒謬。被隨意逗笑的青澀與此時的自信形成鮮明對比,在這一刻,侃侃而談的安杰羅的確有了傳奇黑客的風采,他有點遺憾地說,“所以,雖然有點不忍心——但米蘭的三個探員必須死,越慘越好,只有這樣,一切了結(jié)以后,才不會有所謂的戰(zhàn)友腦子一熱跑來尋仇。這是個cao蛋的世界,只有你足夠壞,才不會有人來欺負你?!?/br> 這一點李竺倒也贊同,她喃喃地說,“上帝愛壞小孩?!?/br> 上帝的確愛壞小孩,對美國人來說,安杰羅和他的同伴們就很壞,所以他露出有點得意的笑容,但也不免羞澀,期待地看著李竺,像是在等著她的決定。他本能地回避了傅展,應(yīng)當還是有點怕他。 李竺也樂于做好警察,她沉吟了一下,微笑起來,“不得不承認,這計劃我挑不出什么毛病,從各方面而言它都無懈可擊。” 氣氛頓時松弛下來,她語氣中透出的親近讓安杰羅很高興,借著這勢頭,李竺說,“但我還有個問題——” 既然現(xiàn)在大家已經(jīng)彼此信任,她也就很隨意地說,“我想知道u盤里裝的是什么東西?!?/br> 這是個重要的問題,所以她用仿佛這不重要的語氣來問,唇邊笑意未歇,肩膀松弛,在她掌心下,傅展手背肌rou隱隱抽緊,但表面上他也沒有任何異狀,他們倆笑盈盈地注視著安杰羅,等待著他的回答。 ——有一點,這個壞小孩說得沒錯,他并不擅長說謊,即使擅長,這世上也不會有任何謊言能逃過這對搭檔的眼睛。 第35章 佛羅倫薩(2) 意大利.佛羅倫薩.圣母百花大教堂 “我想知道u盤里裝的是什么東西。” “你聽說過盜火者嗎?” “那是他們給我們的名字——這本來是個無名組織, fbi、cia、kgb, 是他們?yōu)榱朔Q呼方便,給我們選了普羅米修斯這個名字。從某種意義上說, 是他們賦予了我們存在的目標。一開始, 我們聚在一起只是因為有共同的興趣,在我們隨意地做了一些事兒以后,情報機關(guān)開始這么稱呼我們,反倒給我們帶來了使命感, 是不是挺諷刺的, 他們一手鑄造了他們最大的敵人?!?/br> “從誕生的那天起, 黑客就是信息自由的信徒, 我們想要改變世界, 我們的確改變了世界,這就是普羅米修斯的信條。我們發(fā)明了互聯(lián)網(wǎng),我們發(fā)明了智能手機cao作系統(tǒng), 發(fā)明了網(wǎng)銀和比特幣,未來是互聯(lián)網(wǎng)與人工智能的年代, 也是工程師的年代,普羅米修斯想要做的就是幫助社會盡快過度到下一種文明形態(tài)?!?/br> “什么形態(tài)?” “至少不是財團和政客高高在上,吸取社會脂膏的形態(tài)。”安杰羅語氣安詳?shù)卣f,“互聯(lián)網(wǎng)深處什么都有,只要你挖得夠深,就能看到許多當權(quán)者不希望你接觸的材料。這世上有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會面對這個現(xiàn)實——我們的和平與富足是建立在無數(shù)戰(zhàn)亂與血腥、貧窮之上的,我們穿戴血鉆, 使用鈳鉭鐵礦做的蘋果手機,你用的每部手機里都有非洲奴隸的血汗,剛果人把自己的小孩賣給礦主,這些孩子從五歲開始工作,接觸高污染礦泥。他們的平均壽命不會超過三十歲,他們的孩子也是礦主的奴隸。智能手機讓非洲更混亂——鉭礦的熱銷引發(fā)了鄰國的妒忌心,剛果和盧旺達之間因此摩擦頻頻。烏干達的游擊隊也不會袖手旁觀,在過去的兩年里,該地區(qū)的種族屠殺事件比五年以前翻了三倍。” “這樣的事發(fā)生在非洲、印度、東南亞的血汗工廠,當然還有迪拜和阿布扎比,迪拜塔下埋的全是奴隸的累累尸骨,他們用高薪把孟加拉和菲律賓的貧窮農(nóng)民騙到迪拜,沒收他們的護照,語言不通,工人只能在蝸居中日復一日的勞作,欠著永遠還不完的巨債,從沒有余錢寄回家鄉(xiāng)去。他們經(jīng)常因為熱射病死去,迪拜有專門的亂葬崗拋棄他們的尸骨。各國使館對此保持沉默,而那些在朱美拉海灘上曬太陽的白種人,他們也并不真對這些事感興趣——事實是,大部分人都不對這些事感興趣,這些新聞即使經(jīng)過篩選,也都曾短暫地在主流媒體露面。但iphone還是一樣熱銷,你照樣接受軍火血錢贊助出來的總統(tǒng)治理。這是個完善的利益鏈條,軍火商樂見非洲戰(zhàn)亂,他們的產(chǎn)能可以釋放,而這些富饒的土地一旦穩(wěn)定強大起來,又怎么會繼續(xù)賤賣資源?” “你與我,我們都非常幸運,我們出生在安定的國家,接受良好的教育,使我們得以思考這一切。這些被吸出的財富去了哪里?是誰創(chuàng)造了大部分財富,卻無法獲取應(yīng)有的報酬,誰通過正確的職業(yè)選擇,即使愚蠢如豬,也能肥得滿嘴流油?”安杰羅比了比她和傅展,“這種社會秩序,對普羅米修斯而言是荒謬的,我們想要為工程師獲取他們應(yīng)得的一切,這是個網(wǎng)絡(luò)無所不能的年代,我們接受不了這樣的世界,所以我們要改變它。” “但這是很危險的,顛覆原有的利益,一定會遭到既得利益者強烈的反撲?!备嫡孤掏痰卣f。 “這也會很漫長?!卑步芰_主動補充,“甚至可能在近一個世紀內(nèi)都不會看到結(jié)果,任何一種新秩序取代舊秩序,都要花兩三個世代的時間。樂觀地想,摩爾定律會讓一切變得越來越快,但我們也要做好最壞的準備——也許普羅米修斯的所有成員都無法活著看到這一天?!?/br> 他露出純真平靜的微笑,“但我們也已經(jīng)有了心理準備?!?/br> “你的意思是你們已經(jīng)意識到了對手有槍——有核武器,而你們只是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宅男?” “如果你是說rou身被消滅的風險,的確是的。”安杰羅柔聲說,“james犧牲了,當時你們在場,他是否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 餐桌陷入一片寧靜,傅展和李竺都沒有說話:james和他的同伴也許技巧不夠嫻熟,但他們的確都挺到了最后。 “u盤里裝的就是普羅米修斯的嘗試,它也許能扭轉(zhuǎn)地球的命運——這并非是我們虛言誆騙。有句話說,任何一個公司距離倒閉都只有六個月的時間,這個道理可以套用到人類社會——任何時候,我們距離核戰(zhàn)爭也許都只有六個月的時間。”安杰羅說,“而且這并非是個固定的數(shù)值,這個臨界值一直隨世界局勢的變化而劇烈地變動,最短的時間也許只有兩分鐘——這是有歷史記載的,倘若那時蘇聯(lián)指揮官下達了發(fā)射命令,人類文明就會因此毀滅,地球進入核冬天。這樣的危機在冷戰(zhàn)期間并非只發(fā)生過一次?!?/br> “最近這段時間,世界局勢正在不斷緊張化,危險值越來越高,這份資料,還有后續(xù)對它的使用,也許能讓我們避免它繼續(xù)惡化,也對我們的理想有很大的幫助?!粫椭覀冞~出一小步,但對于我們的目標而言,每一步都是極大的成功?!?/br> “這是我們能告訴你的全部了,這份資料不是武器設(shè)計圖——沒那么庸俗,其實這些東西我們有一打,任何人都知道制造武器最難的是獲取原材料,還有找到精度有那么高的工廠。這是一份非常珍貴又特別的資料,它能改變?nèi)厍虻拿\,普羅米修斯將它視為改變游戲的第一步,它對我們非常重要?!?/br> “重要到你們要找兩個素昧平生的打手來送?” “這只是我們的第一步,如果想等到各方面都盡善盡美再動手,那我們永遠都不可能開始?!卑步芰_笑著說,“互聯(lián)網(wǎng)誕生的那天也沒想到它能改變世界,不過是一群宅男說,讓我們這么試一試——微軟、蘋果、谷歌、臉書、推特,這些所有改變世界的公司都是從這里開始的。” …… 月亮沒那么圓了,下弦月隱約在鐘塔邊露出一角,篷下的燈是更亮的光源,人們?nèi)齼蓛傻厣⒆趶V場上,喝著當?shù)靥禺a(chǎn)的紅酒,沒人注意角落里的這桌客人,以及分外沉默的氣氛,兩個中年白人隔著桌子交換著視線,似乎在尋找著安杰羅話中的破綻,但,他的這番言辭無懈可擊。 “能問一下原因嗎?” “什么。” “你是這組織的成員,擁有高超的技術(shù),不踏入這灘渾水,你能活得很好,你為什么要做這樣的選擇?” “因為我是蜘蛛俠的粉絲,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安杰羅的回答一如既往地geek,不過,他回答得很認真?!叭绻覍ΜF(xiàn)狀不滿,那么,在盡力去改變它以前,我認為我沒資格抱怨?!?/br> ……坐在他對面的兩個人,再度陷入了無言。 # 意大利.佛羅倫薩.波波利花園 “是的,親愛的,真是美極了,很期待看到真品……” 清晨七點半,烏菲齊美術(shù)館樓下的長廊內(nèi)已經(jīng)有人開始排隊,若是旺季,為了確保能第一批進入美術(shù)館,早晨6點就會有人守在這里。趕早是明智的選擇,一旦過了十點,不但入館必須要排兩三個小時,懸掛《春》與《維納斯的誕生》這兩幅名作的房間也得大排長龍。這里不像是大都會,奢侈得梵高都要兩個房間來放,只要能踩著點,盡可以從容享受與畢加索、梵高、蒙德里安的獨處,佛羅倫薩的博物館什么時候都是人滿為患。一橋之隔的皮蒂宮也許好一些,但也相當有限,這里的宮殿也許不如凡爾賽宮那么豪華,但許多展品都要趣致得多,畫作的價值也未必輸給凡爾賽宮。 波波利花園是想要休閑的游客最好的選擇,這座臺地式意大利庭院躺在皮蒂宮身后,一早上幾乎都看不到什么人,僅有的游客就像是芝麻,稀稀拉拉地散落在草地上——旅游團,尤其是中國旅游團并不愛來這里?!坝惺裁春每吹??不就是世紀公園?還不如世紀公園大,沒看頭沒看頭。” 歐美人喜歡這里,不過他們時間不多,只能在草坪上稍稍坐一坐,皮蒂宮最熱鬧的是門口的大坡地,當?shù)厝讼矚g在這里斜躺著曬太陽吃冰淇淋,7歐元的門票其實并不貴,但對大部分人來說已是負擔。波波利花園因此保持清靜,尤其是早上,你大可在這放聲大喊,在草坪上打滾、狂奔,找到當年美第奇家族的感覺,這里還有個優(yōu)勢,手機信號很好——老房子都這樣,在歐洲,即使是大城市里,旅館wifi網(wǎng)速不高,lte網(wǎng)絡(luò)也是進屋就沒,‘喂喂艸’時代遠遠還沒結(jié)束。 “歐美人對園林的概念和我們不一樣,他們喜歡把房子集中起來,然后幾公頃的地圍出來養(yǎng)草坪——當然還有修剪得很好的灌木,看慣了步移景換的中式園林會覺得匪夷所思,不過大部分人都沒想過中世紀歐洲的物資有多匱乏,相較于修建青石步道,挖水池,一路建造亭臺樓閣,草坪的維護成本更低,在中國,我們通常管這種形式叫獵場。” 李竺就打量著傅展可能是想在這里打個電話,畢竟他們住的酒店也是安杰羅安排,車子沒問題,坐在里面的時候可以說些心底話,因為盜火者只起到居中介紹的作用,車子是他們自己挑的,很明顯,車廠老板和盜火者也是素不相識,但房間就不一樣了,安杰羅有充足的時間過來動點手腳,考慮到他們的反竊聽儀器是從施密特那里拿的,他當然也知道該怎么避過儀器的耳目。 不過,坐下來已經(jīng)十幾分鐘了,傅展還只是在欣賞景色,“通常情況下,我對這種歐式花園興趣不大,不過波波利花園是個例外,雖然他不如凡爾賽的精致,不過這里的景色更無敵?!?/br> 他是對的,美第奇家族雖然占據(jù)這整座城市,但在財富量級上恐怕還是無法和法國王室比較,這花園的講究無法和凡爾賽比,但勝在地勢,整個皮蒂宮都建在小山坡上,這里是佛羅倫薩的制高點,可以居高臨下地欣賞到圣母百花大教堂的全景。隔遠去看,那標志性的紅磚穹頂與三彩貼面就像是個大玩具,周圍起伏連綿的黃色住宅與天邊濃綠色的原野連成一片,有那么一會兒,他們誰也沒說話,只是坐在柔軟的草坪上,靜靜地眺望著這幅水彩畫,翡冷翠真像是被人用油彩畫在地球上的。 “你相信安杰羅嗎?!弊罱K還是李竺打破了沉默,她沒看傅展,假體服和化妝極大地掩蓋了他的面部表情,不過她也用不著看,對傅展的情緒,她已隱隱有所感覺。昨晚到現(xiàn)在,他恐怕一直都沒能下定決心,反常地煩躁與猶豫?!拔矣X得,他說的是實話。” “是實話,但也仿佛是夢囈一般可笑?!备嫡剐牟辉谘傻卣f,“倒不是說他們做不到,或者心不誠,不過這種政治訴求首先是建立在一個前提上——大部分人都是善良、誠實的好市民,無法忍受人與人之間的剝削。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吸引到足夠的支持者,開始真正登上舞臺,試圖去改變這世界。但這種人性本善的認識本身就帶有極強的階級色彩,這世上大多數(shù)人不善不惡,只是極為自私?!?/br> “你對人性好像沒什么正面觀點。” “因為這是事實,世界就是這樣,你問問中國人,會不會因為三星note里含有瀕死童工冶煉出的鉭而拒買,美國人有沒有意識到他們奢侈的生活方式需要非洲和中東連年的戰(zhàn)亂支撐?中東絕不能凝聚成鐵板一塊,這樣油價就會上升,美國的汽油便宜,水電便宜,冷暖氣永遠開到20c,夏天冷冬天冒汗,走進最偏僻的加油站廁所也一樣有相對清潔的馬桶和充足的廁紙,中下層家庭照樣能在小城市有一套大house,冬天也燒得起暖氣,中國小資對此艷羨不已,大呼這是國家發(fā)達的標志,他們想要移民過去享受這種發(fā)達國家國民待遇,這時候有沒有想過非洲的種族屠殺?只要有豐富的礦產(chǎn),第一世界國家就會支持各部落發(fā)起征伐,越是動亂的地區(qū),占據(jù)礦區(qū)的勢力就有越強烈的動力賤賣資源。沒有這么賤的資源,汽油500美元一桶,車還開得起嗎?手機和電腦還能隨便買嗎?” “你可以把非洲看成一杯美味的果汁,跨國公司和第一世界國家美滋滋地輪流吸食,至于這地方上生活的人民,沒有人關(guān)心的。盜火者以為這是因為如今的社會生態(tài)造成的,我知道他們那一套,跨國公司和政客把持了一切,民眾被愚弄——但實際是民眾樂意被愚弄,默克爾說糧價飛漲是因為印度下等人開始吃三頓飯了,你看她有沒有遭到批評?沒有人會舍得把到手的利益吐出來,他們不喜歡有人提醒他們,印度的下等人也是人。她真正開始遭到大規(guī)??棺h是從難民進入德國開始,印度人可以只吃兩頓飯,中國人可以不喝牛奶,但這些被吸血的國家難民,他們應(yīng)該靜靜去死,別來妨礙他們的生活,只要不被他們知道就行了,不知道,這些事就不會存在?!?/br> 傅展一定考慮了很久,他隨口說出這些話,思緒始終連貫,與其說是和李竺討論,倒不如說是喃喃自語。 “這是個很基本的常識,而盜火者不了解這些,他們就像是——用個很中國的比喻,就像是初出茅廬的三太子,他們擁有驚人的能力,同時也驚人的幼稚,黑客能力就是他們的混天綾,也許他們只是想洗洗澡而已,這是很單純的目的,不過他們并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會帶來什么后果,讓這樣的人摻和到國際政治里,誰也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所以大多數(shù)政治力量對他們保持沉默,不過,看起來……” “看起來,已經(jīng)有人和他們合作上了?!崩铙脦退f完,“他們不告訴我們這東西的內(nèi)容,就是因為這資料已經(jīng)有了買家?!?/br> “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們認為中國也會對這份資料感興趣……”傅展低聲說,“安杰羅的態(tài)度很開放,他沒說謊,能告訴我們的他都說了。唯獨這一點是不能說的,他們一定認為我們的國籍在這件事上不可信——我們一旦知道了u盤里裝的是什么,就很可能會把它帶回中國?!?/br> 他們又陷入了長久的、意味深長的沉默。李竺的手指在草坪上劃來劃去,無意識地揪住草根:說謊自然不是好選擇,次選也就是保持沉默。安杰羅他們對許多事也都采取了同樣的策略,信使計劃不被接受怎么辦?他們沒提出plan b,如果他們半路毀約怎么辦?這些后果都可以自己想,如果不做信使,簡單把u盤歸還,該怎么回國就得自己想了,也不會有人為他們清檔案。半路毀約,把東西帶回中國的話……情報的詳情還未有眉目,但盜火者的能力卻已很清楚,他們會采取什么樣的報復行動,這些他們都能想得出來。 這u盤和國際政治有關(guān),他們從美國人手里偷出來,背后有另一個國家撐腰—— “俄羅斯?”李竺像是自言自語。不過傅展接住了翎子。 “可能是?!彼f,“但關(guān)鍵是……” 關(guān)鍵是什么,他也沒有說,李竺偷眼看看他:傅展總是很有主意,甚至從不喜歡和人商量,頂中意保持那份神秘感。她突然發(fā)現(xiàn),這會兒他也是真沒主意了,他自己下不了這決定,甚至暗自希望有人能為他決策。 她的眼神被他捉了個正著,他們倆對視了一會,誰也沒說話,卻又像是什么都說了。李竺抿抿唇:傅展清楚地知道她看出了自己的心態(tài),但他卻依然保持了沉默。 這就是希望有人來為他做決定了?或者他想問的是她的意見? 她又會怎么選?開羅還是羅馬?u盤里裝的東西很重要,關(guān)乎于軍國大事,但……這和她有什么關(guān)系?去了開羅,也許還能回國繼續(xù)原來的生活,中途停留在羅馬,之后會怎么樣可就真不好說了。從此再也無法隨便出國,也許將身敗名裂,或者得重新?lián)Q個身份,不再用李竺的名字過活…… 對未知的恐懼是真實且沉重的,她也能理解傅展的心情,這并不好選,他們又不是專業(yè)人員,只是倒霉被卷入的平民 ,真要說的話,其實并不承擔這種義務(wù)—— 但—— 李竺忽然有點想笑:想那么多干嘛?傅展的猶豫是肯定的,但他難道真希望由她來為他選?她的意見什么時候這么重要過? “你會舉棋不定,其實就是有傾向了。”她說,“只是想有人為你說出來而已,傅展,你不覺得,這樣做有點矯情嗎?” 這一針尖銳得有點過分,不像是李竺平時的為人,傅展微微跳了一下,先有些不快,之后又不無釋然地一笑。他是聰明的,被戳穿了就不會繼續(xù)裝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