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低著頭不說話。白璟感覺得到，此時的奶奶突然變得很柔弱，像個茫然無助的小孩。

    白璟不知道究竟是奶奶向她展露了自己真實的脆弱，還是她自己看到了奶奶的“脆弱”？她只知道，此刻她不用多說什么，只要單方面告訴奶奶：

    “我不會聽爺爺?shù)脑挼摹７凑?，我也不是第一回不聽他話了。以后我每星期都會來看你一次。你只管給我開門就是。爺爺他就算不想看到我，也不會主動趕我走的。不然他剛才就不會是自己走了……

    “而且，只要讓爺爺不管愿不愿意都還是每周都會見到我一次的話，他總有一天會連說都懶得說我的。誰讓他和我爸都是一個脾氣呢，我早摸清他們的弱點了。

    “不過呢，今天我還是早點走吧。爺爺那么好面子，還是不要把他逼得太緊了。等以后來得多了，我慢慢也能待得更久些的。

    “那我就先走了。下星期我再來看你?！?/br>
    奶奶仍舊沒有說話，卻是沉默地送白璟到了門口，目送她的背影徹底消失為止。

    **

    見過奶奶后，在回去的路上，“重男輕女”這四個字就始終在白璟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母親、外婆、還有奶奶——與白璟關(guān)系最近的這三個女人，都是這樣：不僅都覺得自己結(jié)婚后就該承擔(dān)一切的家務(wù)，照顧好丈夫、小孩，還都覺得必須生出兒子來才行。卻一次都沒想過——“如果男人才是重要的，是她們世界里的全部，是她們的一切都必須圍繞著打轉(zhuǎn)的那個中心，那，她們自己呢？”

    這樣一想，白璟就不由得想起了她上大學(xué)后才認(rèn)識的她這一生僅有的三個朋友中的最后一個——江琛。

    從認(rèn)識江琛到現(xiàn)在，白璟唯一一次警告了她“可能會跟她絕交”，就是跟“重男輕女”有關(guān)的。

    那事發(fā)生在江琛剛生了孩子、正在坐月子的時候。白璟一次去看她，兩人閑聊時，江琛無意中透露了：“其實懷上這個孩子之后，我們（江琛和她丈夫）有偷偷去做過b超，知道是個男孩我才生的。如果那時候檢測出是個女孩，那我可能會把她打掉?，F(xiàn)在養(yǎng)一個孩子那么費錢，我只能養(yǎng)得起一個，浪費不起……”

    白璟聽了，臉色一下就沉了下來。

    她知道，在大城市養(yǎng)好、教好一個孩子，要花的心力、財力、時間，可不是件小事。她也能理解：江琛想要養(yǎng)出個“質(zhì)量高”（能被江琛所在的小區(qū)的群體所認(rèn)同的那種“高質(zhì)量”）的孩子，以她工作之余的精力和他們夫妻倆的財力，要他們在那樣的大城市里養(yǎng)上這么一個孩子，確實很勉強。

    江琛常說，在這里要養(yǎng)好一個孩子，沒有個一百萬的還真養(yǎng)不起?！f的“一百萬”，也還只是她所在的那個小區(qū)的多數(shù)孩子成年前需要的“基本學(xué)費”而已。學(xué)不起的，就進不去同齡伙伴們的“圈子”。就算進去了，也遲早會因為沒有共同話題、或被歧視，而最終被排除在“圈子”之外。

    可是，江琛的話還是觸碰到了白璟的底線，白璟當(dāng)即就警告了江琛：

    “江琛，如果你是因為養(yǎng)不起，不想害人害己，才選擇不生孩子、才想要打掉孩子的，我能理解?！m然，我自己是覺得：如果真不想生，最好還是從一開始就做好避孕措施。畢竟，孩子就算還沒發(fā)育成型，但在我看來，它也是個‘生命’了。打掉它，還是有點像在‘殺人’……

    “不過，比起日后大概率的可能會毀掉孩子和你自己的一生，比起這樣的害人害己，及時打掉也還是相較而言更為明智的選擇?！吘?，我就是個親歷者。我很清楚，對我而言，如果我能選，我會要求我媽懷上我時就趕緊把我打掉，千萬別把我生出來！如果我媽能早早就把我打掉，我會很感激她愿意放我一馬。

    “但你想要打掉孩子的理由卻是因為你只想要生一個，還必須是男孩。——那我就不能認(rèn)同了。

    “你想生幾個，這是你的選擇。只要你能承擔(dān)得起這樣選擇的代價，那你怎么選，都是你的權(quán)利。但，如果你是因為只想生一個，就想打掉女孩、只留男孩，如果你真這樣做了，那我一定會跟你絕交的！因為，你這樣的選擇所顯露的你在這方面的底層價值觀，是我無法認(rèn)同的。

    “你不妨想想：如果你只是因為懷了女孩就想打掉，還覺得這樣做是理所當(dāng)然，那我問你：你又該如何看待你自己，看待你自己的出生？——別忘了，你也是女的。如果阿姨（江琛的母親）當(dāng)年也因為你是女孩就把你打掉，你會怎么想？難道你會覺得阿姨應(yīng)該把你打掉？

    “你以前告訴過我，阿姨本來是只想生你這一個孩子的。但因為你有先天性心臟病，怕你常年住院會很孤單，這才又再生了一個孩子，希望這個健康的孩子能夠陪著你，尤其是在阿姨以后不在了之后，能替她照顧你。你說，阿姨不是想生個男孩才生了兩個孩子，而是剛好那第二個孩子是個男孩。

    “你仔細(xì)想想，阿姨這樣對你，你是什么感覺？你再想想，如果阿姨跟你一樣的，只是因為你是女孩就想打掉你，那你又會有什么感覺？

    “同樣是女的，如果你對自己的‘女兒’不能感同身受，如果你真的只是因為重男輕女就想打掉‘女兒’，那我一定會跟你絕交。因為你觸碰了我的底線，是我無法容忍的底線?！?/br>
    那之后，江琛再沒對白璟提過類似的想法。也打定了主意，決不生二胎。

    似乎，白璟說的會跟她絕交的話，已經(jīng)造成了江琛不小的心理陰影。這是白璟第一次警告說“會絕交”，但以江琛對白璟的了解，一旦她真觸犯了白璟的底線，白璟是真的會說到做到的跟她絕交的。這可把江琛嚇得不輕。

    為了維持和白璟的友誼，江琛能做的最能平衡她“既不會觸碰白璟的底線，又不用勉強自己改變‘不想要女孩’的想法”的最佳選擇，在江琛看來，就只能是不生二胎。

    可以說，不能失去白璟——對江琛而言，是和她那根深蒂固的“不想要女孩”的想法在她看來的正確性——這二者，是同等的重要。

    所以，江琛愿意做出折衷妥協(xié)，既不觸及白璟的底線，也不必勉強自己非得接受“女兒”。——不生二胎，不就行了？這樣，連那“一半”的險也不用冒了。絕對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