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jié)
他目光沉沉地盯著一塵不染的木地板,腦子里把他和童延的從開始到現(xiàn)在又過了一遍。 起初他也覺得,兩個人之間關(guān)系只要足夠穩(wěn)定,不令人不齒,就能做最親密的事,不一定要因為那種感情,所以,在確認童延真心愿意順著他的安排走之后,發(fā)現(xiàn)童延終于可以對他有反應時,他做了。可事實上,說沒那種感情才是個悖論:這么多人,為什么只有童延不令他排斥?接著,又是為什么,第一次聽見童延說恩情時,他會有那么大的反應?而后,又是為什么,他說服自己,童延對他有孺慕之情也好? 他得給他們留繼續(xù)走下去的路,他有期待,只要能一起繼續(xù)走下去,童延對他,未必不能和他期待中的一樣。 這一年,對童延,他是順心而為,但說白了,就是溫水煮青蛙。 他做到能做到的所有,另一個人怎么可能沒感知??傻浇裉欤袷撬袣g快的音符戛然而止。一年前,童延對他是什么,今天還是什么。 但他依然怪不了童延。 這一年,他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心甘,情愿,字面意思,一是高興,二是愿意。 他何嘗沒有享受到大男孩青春勃發(fā)的熱情,即使這熱情是變調(diào)的。 或許,是他自己選擇了一個錯誤的開始。 “嘟嘟……”又幾聲電話鈴響,房間重新歸于靜默。 聶錚還是沒有接。 聽見女秘書小心地開口:“要不,跟他說說你怎么想的?” 聶錚眼神依然垂向木地板古樸的紋路,沒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短暫靜默,女秘書不得不提醒一句,“電話,你要看看是誰嗎?” 聶錚突然回神,做了個不容分說的交待:“今天的事,別讓他知道?!?/br> 什么事?自然是童延那些話被聶錚聽見了,以及,剛才談話的所有。 女秘書微愕,心里暗嘆一口氣,說:“行?!?/br> 正在此刻,“嘭嘭”幾下敲門聲,急促,鈍重,一下拉走房間兩個人的注意力。 聶錚說:“進來?!?/br> 下一秒門就被推開,新來的秘書站在門口,一副心急火燎的樣兒,手里還拿著電話,說:“聶先生!趙老先生那邊有急事!” 老爺子很少找人找得這樣急,聶錚神色微動。 不在其位不謀其事,女秘書出去,聶錚接了這通電話,果然,這次不是尋常問候那樣簡單。 趙家驚變! 聶錚的航班定在兩個小時后起飛,別墅一樓,平時跟著他出門的幾位安保人員來了,還有幾位助理,聽著聶錚下指使,全都保持著沉重的緘默。 客廳的氣氛就像是一根拉緊的弦,山雨欲來風滿樓。 而聶錚心里那點事,眼下大概只能放到一邊,那些小情小愛在大勢面前,實在讓人顧不上。 可像是在暴風雨的間隙找到片刻寧靜,聶錚回房收拾行李時從箱子里翻出個小物件,沒多少猶豫,到童延房間外邊,抬手敲了下門。 童延這一個多小時插著耳機,心思云里霧里水里火里地飄,完全不知道樓下發(fā)生了什么事。見男人站在門外,以為又免不了一頓訓斥。 畢竟,之前他跟著宴千儀出去也是自作主張,男人讓他上樓時的臉色還不大好看。 想到自己剛才在床上翻滾了一個鐘頭,他抬手胡亂扒拉幾下頭發(fā),“聶先生……” 雖然沒有笑意,但聶錚的目光在靜默中并不冰冷,那眼神更算不得犀利,卻有種強大的柔和的穿透力,像是要一直透射到他心里。 聶錚抬手,把什么遞到他面前,“給你的?!?/br> 童延一愣,低頭,看見的是一個精致的扁長木盒。 訥訥伸手接過,“這是……” 聶錚說:“出門一趟,總得給你帶點什么?!?/br> 童延打開盒蓋,里邊是一套刻刀,十來把整齊排列,把把細致精巧。 就他那拙劣的、開玩笑似的雕工,聶錚當真了。 那刀刃鋒利得嚇人,像是輕輕一下就能切穿皮膚的阻隔,刺到溫熱柔軟的血rou。童延凝視片刻,視線抬起,仰望高大的男人:“……謝謝?!?/br> “嗯,”聶錚眼神瞟向門框,很快又收回來,“晏小姐走了,以后不會再來?!?/br> 別問為什么,童延可以跟女秘書說到聶錚未來的無數(shù)種可能,可唯獨不愿意對聶錚本人提起一絲半點有關(guān)于別人的細節(jié)。他把盒子收起來,突然注意到一絲不尋常:聶錚穿的是一套純黑的西裝,莊重到極致,肅穆得有些不吉。 他嘴張了張,沒等他出聲,聶錚說:“我回那邊幾天,你好好的?!?/br> 那邊自然是趙老爺子那,童延大驚,“發(fā)生了什么事?現(xiàn)在就走?” 消息一個小時后就會發(fā)布,童延也擔得起信任,聶錚沒瞞,沉聲回答:“回去奔喪?!?/br> 奔喪???! 童延心臟突突跳,沒敢瞎猜,“奔誰的喪?” 聶錚冷冷吐出一個名字。 童延眼睛猝然睜大,那是聶錚的大舅。 聶錚走得很急。 一個鐘頭后,童延和女秘書一塊兒看到了新聞:幾個小時前,南亞那個島國的某海濱城市發(fā)生了一起重大連環(huán)車禍,現(xiàn)已確認,東南亞巨賈趙東流的長子在車禍中喪生。 要是以前這種跟自己挨不著邊的事兒,即使再慘,就算自己還跟逝者有過一面之緣,童延嘆息一聲就算完,可這次不同,出事故的,可是聶錚的親人。 他急忙問女秘書:“jiejie,這事對聶先生會有什么影響?” 袁柳依也說不準。 自上次趙老健康出問題,這位趙家的長子在旁人“點撥”下,顧全大局堅定不移地跟趙老站在一邊后,其作為越來越接近老爺子心目中繼承人的標準。別說聶錚這陣子總是回去,依袁柳依看,聶錚應該是個煙幕彈,老爺子應該是意在警告兩個兒子停止那些拿不上臺面的內(nèi)斗手段。 可現(xiàn)在,趙家的長子居然死了! 這背后牽連到多少人她不敢想。她敢保證,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但趙老先生本人,現(xiàn)在連悲慟的時間都沒有。 片刻,她說:“有些損失是必然的,但也不會可不收拾?!甭欏P跟趙家現(xiàn)在還牽連甚多,但事情怎么發(fā)展,還未可知。 趙家長公子優(yōu)越的出身最終沒能把他留住,不能宣之于眾的事實是:事故來得突然,跟著他的保鏢車甚至替他撞開了迎面而來的一輛私家車,他乘坐那輛車的司機更是逆本能地替他爭取過生機,隨行所有人當場斃命,而他重傷沒得到及時救治,最終死在了去醫(yī)院的路上。 聶錚下飛機時已經(jīng)入夜,在路上,聽來接機的男人道出了全部。 男人是趙老先生的親信,說完這些,又告知他更殘酷的真相: 當時,聶錚二舅的車在他大舅身后下山,在上層的山道,離得不遠,看到整場事故,然后,他二舅的車原路返回了。 車禍現(xiàn)場可能出現(xiàn)爆炸等繼發(fā)事故,為安全計,他二舅的確有可能被保鏢強行送離,放在趙家這種家庭算是及時止損。 可問題就在于,聶錚二舅只留下了自己的助理,那時現(xiàn)場已經(jīng)有人報警,助理能干什么?他大舅落氣后,老爺子把跟著小兒子的人全叫過來問話,給了些顏色,才問出實情,他二舅車上有個保鏢表示自己可以下車急救,給傷員爭取時間,被他二舅喝止了。 兩兄弟爭權(quán)奪利,他二舅未必生過主動弒兄的念頭,但在生死交關(guān)的時刻,利欲熏心之下選擇了見死不救把兄長向鬼門關(guān)推一把。 車在小樓外停下,聶錚腳再次落向這片土地,夜風散著濃厚的咸腥。 上樓,到了走廊,見他二舅跪在趙老的書房外。 他到書房門口時,男人站起來,一把攥住他的胳膊,“聶錚……” 想讓他替著求情,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么可求情?聶錚給身后跟著的人一個眼色,等他二舅被拖開,果斷推門進屋。 屋里沒開燈,他到窗前,就著院子里透出的光,看清了趙老花白的頭發(fā)。 老人說:“聶錚,今天,我沒了兩個兒子?!?/br> 是,這邊政局對華人不友好,華商們之間有競爭,但良性競爭之外也必須擰成一股繩,外面那位,現(xiàn)在能因為利益害自己的兄長,以后同樣也能戕害別人。 老人又說:“聶錚,你幫幫我?!?/br> 一路上的預感成真,聶錚頓時感覺本來懸著的千鈞重量一下在他肩膀落實了。 父母養(yǎng)大兒女,是責任,是本分??梢粋€孩子,要是被父母之外的人養(yǎng)大,全是情分。 2013年的四月,對童延來說相當不清靜。可能真是時氣不好,聶錚離開的次日早晨,又有噩耗傳來:燕秋鴻玩登山出事故摔成重傷,人昏迷不醒。 別說這事兒跟童延沒多大關(guān)系,去年拍《刺客》后,燕導新戲《往生劫》的男主之一就敲給了童延,戲五月初就開拍,一個星期前,雙方已經(jīng)簽了合同。 合同是跟制片方簽的,他們卻是沖著燕秋鴻這個王牌導演去的,現(xiàn)在前期籌備的錢已經(jīng)砸下去,不管燕導醒不醒,戲還得照拍。可換了導演,片子的質(zhì)量就不一定了,這事兒誰遇上都焦心。 也就是這天早晨,女秘書袁柳依離開。 童延也趕著外出,清早只能把她送到門口。 女秘書答應過聶錚,有些事兒不讓童延知道,于是,分別時,點了童延一句,“聶錚對你挺好,我從沒見他這樣對過別人。” 話只能說到這兒了,還沒等童延回答,童延手機鈴聲催命似的響了起來。 女秘書要趕飛機,只能轉(zhuǎn)頭上車,對童延說了聲再見。 童延把電話握在手里,但沒急著接,“到地方記得報個平安?!?/br> 早就注定的分離,童延連惆悵的時間都沒有,望著送女人的車絕塵而去,他接起電話。 那邊傳來鄭總監(jiān)的聲音:“明天你跟我出去試鏡,《往生劫》這邊,一番的那位已經(jīng)撤了,咱們也撤,新導演配燕秋鴻的團隊,你得相信我的判斷,這樣拍不出好東西?!?/br> 合同簽了,但反悔也不是沒門。 童延想到燕秋鴻在那片子里也砸了錢,而拍《刺客》時,燕導對他還不錯,于是問:“這樣合適?” 鄭總監(jiān)笑了,“在商言商,大家互相理解?!?/br> 也是,在商言商,大家互相理解。關(guān)鍵,作為藝人,童延得聽公司的安排,于是他說:“行吧?!?/br> 臉皮厚度不夠在娛樂圈根本混不下去,就算得在商言商地違約,作為跟燕秋鴻合作過的演員,去醫(yī)院探望一次還是有必要的,大家也都是這么干的。 但就是這次探望,改變了童延的主意,他在燕秋鴻的病房碰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秦佑。 一問才知,秦佑是燕秋鴻的表弟。有這樣的靠山,難怪燕秋鴻有那種誰都不怕得罪的氣焰。 燕秋鴻依然沒醒。童延只在病房待了五分鐘,但這五分鐘內(nèi),他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燕秋鴻的兩位助理說到男主演打退堂鼓不再出演《往生劫》時,神色本就冰冷的秦佑很嫌惡地皺了下眉。 童延心里明白,就算演員對燕秋鴻團隊違約這事兒會遭秦佑嫌惡,但秦佑這等人物也不屑對小演員出手。 但從醫(yī)院回去,他對鄭總監(jiān)說:“我想過了,《往生劫》我還是演了吧?!?/br> 鄭總監(jiān)大驚,“這又是為什么?你哪根筋不對?你記住,我給你接的戲部部都是精品,一下把三四個月時間砸到一部八成可能拍成爛片的戲里,你哪根筋不對?” 童延就笑,“就是想演唄,沒哪根筋不對?!?/br> 關(guān)鍵,秦佑是聶錚的朋友啊,聶錚的人不管不顧地把燕導團隊這部戲演下去,那就是聶錚賣給秦佑的人情,多難得,他也有替聶錚擔事兒的機會。 別說他把時間耗在這戲上頭會給公司造成損失,聶錚在人際社交方面從來不省,這點他是知道的。 童延橫了一條心要演,鄭總監(jiān)死勸活勸也拉不住。藝人得聽從公司的安排是不錯,但童延自己連新戲的試鏡都不去,他也不能真把人給雪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