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復告誡自己不要去懷疑同伴，那道血跡只不過是個意外，但這止不住有些可怕的想法，巨浪樣翻卷著潑向更黑暗的方向。

    第二天吃飯時，她看似無意地問熱雷米，自己能不能跟車一趟——以后戰(zhàn)爭結(jié)束，如果需要匯報、接受采訪、撰寫資料，她也好有親身經(jīng)歷可循。

    熱雷米拒絕了，理由是女人出外勤太危險，而且三個人都不在，保護區(qū)就是真空狀態(tài)，萬一出什么紕漏呢？

    岑今看著衛(wèi)來笑：“我想來想去，想出了一個餿主意?！?/br>
    再一次夜半出車時，她讓難民幫她做掩護，混上了車。

    衛(wèi)來問她：“有沒有想過這樣很危險？”

    岑今有些失神：“想過啊，但我控制不住，我不知道車子把人拉出去了，到底發(fā)生什么事。又可能是我從來沒出過保護區(qū)，對外面的事態(tài)還是很樂觀，我以前那些出外勤的同事也說過，bbc的記者還能在外頭走動……我覺得自己是外國人、國際志愿者……總之，我就混上了車?！?/br>
    這一路終身難忘。

    從出了保護區(qū)的大門開始，車上的氣氛就開始緊張，身周簇擁的十來個難民一直在默默祈禱，一遍遍在胸口劃十字，周圍靜的可怕，只能聽到車皮和地面摩擦的聲音，引擎聲漸漸地就和心臟響成同一頻率，胸口滯悶到無法呼吸。

    卡隆的夜晚，本不應該這么死寂的，岑今記得，屠殺還沒有發(fā)生的時候，晚上走在大街上，會看到有人喝酒、跳舞，也能聽到歌聲和電視節(jié)目的聲響。

    而現(xiàn)在，像座死城，鼻端時不時傳來惡臭，只有在靠近路障時，能聽到胡卡人的呼喝和醉酒時的怪笑。

    也不知過了多久，車子緩緩停下，外頭有風，隱隱聽到水流的聲音，燈光忽然亮起，岑今的頭皮發(fā)炸：她已經(jīng)習慣不亮燈的夜晚了，保護區(qū)晚上不敢有一絲的光亮，怕引來別有用心的眼睛。

    帆布驟然揭開，最靠近車邊的人尖叫著被拖下，岑今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已經(jīng)被人倒拖著拽摜到車下，尖叫掙扎聲不絕于耳，下一刻，忽然有人拽著她頭發(fā)把她臉仰起，大吼：“這個不是卡西人！”

    場上有一兩秒的寂靜。

    這寂靜里，岑今看清了一切。

    這是在河岸邊，近樹林的一個營地，沒有船，但有一群帶武裝的胡卡人，有人圍坐著篝火喝酒，熱雷米和瑟奇，正笑著開啟啤酒，白色的啤酒細沫噴薄而出，舔上他們的臉。

    而另一側(cè)，車上的卡西人，正被幾個粗壯兇悍的胡卡人，拽進陰暗的林子里。

    那一聲“這個不是卡西人”，幾乎讓所有人為之錯愕，有個卡西女人，覷著這時機，掙脫了鉗制，沒命樣向岑今奔過來，尖叫著：“岑！救我！救我！”

    反應過來的胡卡人追上來，在那個女人就快奔到她面前時，手起刀落。

    岑今哆嗦了一下，一道溫熱的血迷了她的眼睛，隔著那重血色，她看到那個女人趴在地上，掙扎著抬起頭，伸手指著她，說：“你……”

    這女人戴頭巾，眼眶深陷，眼睛里鎖著惶恐、絕望還有漸漸滅去的希冀。

    岑今一下子發(fā)瘋了，這一時刻，什么都不怕，沖向那個胡卡人，恨不得抓爛他的臉，但還沒碰到他，就被人給硬拖了回去，她聽到瑟奇說：“你發(fā)什么瘋！”

    岑今紅了眼，不管不顧，抓住瑟奇的手狠狠咬了下去。

    瑟奇痛呼，一腳把她踹開，岑今痛地在地上打滾，耳畔傳來開槍栓的聲音，冰冷的槍口抵上她額頭，但很快被人撥開，熱雷米說：“別，她還有用，讓我來。”

    他抓起岑今的衣領(lǐng)把她提起來，往林子里走，岑今被他拖地跌跌撞撞，進到林子再深一點的地方，忽然僵住。

    這里是片屠場，尸首遍地，蚊蠅成群，有幾個胡卡人剛料理完，湊在一起吸煙，斜著眼看兩人。

    熱雷米拖著岑今往前摁，岑今拼命掙扎，但力氣敵不過他，他膝蓋壓住她背，把她的臉死死摁在一個死人冰冷的臉上。

    說：“岑，你跑出來做什么？我們養(yǎng)著你，你有吃、有喝，不好嗎？外面的世界多殘酷啊?！?/br>
    岑今嗓子嘶啞著淚流滿面。

    熱雷米說：“我讓你看看，死了多少人，聽說死的人已經(jīng)超過十萬了，這樣的屠場還有無數(shù)個，你自己看，天氣這么熱，等到他們腐爛了，誰知道剩下的骨頭是卡西人的，還是你的？”

    “保護區(qū)遲早要完蛋的，那個法國牧師的教堂已經(jīng)完了，里頭有三千人，都死了。要不是有我，你的保護區(qū)也早不在了——我從他們身上榨取點東西，有什么不對？”

    “岑，我給你選擇。第一是，你乖乖的，洗干凈，回去，繼續(xù)做你的志愿者，配合我們做事。運氣好的話，你還是保護難民的英雄，以后回到北歐，過你想過的日子；第二是，你就爛在這里，沒人關(guān)心你的下落，你是失蹤人口，失蹤數(shù)字，你死了也不會有人追查，戰(zhàn)爭期間，一個兩個外國人失蹤，誰會當回事？多慘啊，千里迢迢跑來做志愿者，錢、名、命，一樣都沒撈著……”

    他把她拎起來，問她：“怎么說？”

    岑今止不住哆嗦，臉上的血和淚混在一起，嘴唇翕動著說不出話來，熱雷米等得不耐煩，忽然抬頭向那幾個胡卡人，說：“送個女人給你們玩玩?！?/br>
    他把岑今推了過去。

    那幾個人怪叫著撲上來，岑今歇斯底里地尖叫，掙扎著連滾帶爬，混亂中，她抱到熱雷米的腿，死死不放，好像這是唯一的依靠，然后拼命點頭。

    熱雷米摸摸她的頭，說：“你聽話了？”

    岑今點頭，淚如雨下。

    接下來的事，她記得恍恍惚惚：熱雷米把她牽回去，給她另找了一套衣服，她躲在車子里換，換到一半，忽然惡心上涌，趴著車窗嘔吐，一直吐到膽汁都出來。

    熱雷米幫她梳理了頭發(fā)，拿毛巾擦臉，說：“不要一副死了人的表情，你要笑，笑一下?！?/br>
    她努力牽著嘴角，提醒自己：笑，要笑。

    熱雷米終于對她的笑滿意，把她推到篝火邊，遞給她一瓶啤酒，說：“來，大家一起發(fā)財，碰個杯?！?/br>
    岑今僵著臉笑，看對面那個五大三粗的胡卡人，那人也在笑，手里的啤酒和她的碰在了一起。

    閃光燈亮起，咔嚓一聲，她下意識轉(zhuǎn)頭，看到熱雷米抱著相機，夸她：“笑地很自然?！?/br>
    ——

    雨不知道什么時候停的，不知道什么時候又下起來，岑今給自己空了的酒杯倒酒，對衛(wèi)來說：“我沒什么好解釋的，當時，我確實點頭了?！?/br>
    黎明的時候，他們又回到小學校，有一些難民在等，岑今下車，迎著他們，臉上還掛著那種努力出來的笑，說，沒什么，挺好的。

    熱雷米也說，看，岑還買了一身新衣服，船上的人從烏達帶來好些小商品在擺攤，那些上船的人屁股還沒坐穩(wěn)就買開了。

    難民們笑起來，岑今也笑，末了輕聲說：“我回去休息了?！?/br>
    她回到房間，剛關(guān)上門，就癱了。

    太陽升起來，陽光透過窗戶，刺痛了她的眼，她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忽然爬起來，找一切去堵遮窗戶，然后用膠帶粘起，左一道、右一道，直到撕完了一卷。

    屋子里終于暗下來，她蜷縮著躺到地上，沒有表情，也沒有眼淚。

    煙燒盡了，幾乎快灼到她的手，衛(wèi)來想替她拿開，她卻手一翻，把煙頭緊緊攥到手心里。

    問他：“你知道那個時候，我在想什么嗎？”

    “我沒空去恨誰，因為沒力氣。人絕望的時候，要靠夢支撐?！?/br>
    “我盯著門，想著，要是有人來救我就好了。我的意中人，管他是不是蓋世英雄，只要這個時候，他能從天而降，趕來救我，該多好?！?/br>
    衛(wèi)來伸手去握她的手，岑今避開，說：“別，別拖泥帶水，我講這些，不是要你安慰我，你聽著就好。”

    她就那么躺在地上，過了昏昏沉沉的白天，傍晚時，瑟奇敲門，語氣很不耐，說：“岑，你一天不出現(xiàn)，會讓人起疑心的。”

    岑今爬起來，帶著盆，去水房洗臉，打濕了臉之后看鏡子，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鎖骨那里，新長出一顆痣。

    她湊近了看，手摸上去，才知道不是，是昨晚濺上的一滴血，不知怎么的沒擦干凈，干結(jié)在了那里。

    她拿水去擦，血跡很快就沒了。

    岑今低聲說：“但是很奇怪，洗干凈了，反而慌了，那以后，控制不住自己，總會時不時地去摸，覺得那滴血還在，一定要擦干凈。”

    衛(wèi)來的目光落到她頸間墜石榴石的白金鎖骨鏈上，石榴石很小，像朱砂痣，更像濺上的一滴血。

    岑今指尖細細摩挲著那粒石榴石：“你不知道我有這個毛病吧，如果不戴這條項鏈，我就總是忍不住……”

    她沉默了一會兒。

    再然后，那天晚上的事就像沒發(fā)生過，保護區(qū)像手表表面的指針，無波無瀾地繼續(xù)往下走，并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叫停。

    她有點怕跟人說話，怕看見那么多帶著希望的臉。

    她給自己找事做，小學校里，有很多剩的鉛筆和紙，她找來畫畫，開始畫得不好，但后來就畫得越來越像，她不需要模特，一張張臉，臉上的紋絡、細部的線條，都像烙在眼睛里，睜眼閉眼都能看到。

    有時候，難民過來找她，會好奇地看，也會貼心地幫她擋住再找過來的人：“岑在畫畫，等她空了再來吧……”

    又有些時候，實在避不開，她會垂下眼睛，輕聲說：“也不急，慢慢來嘛，要么，你們下一批吧。”

    人命關(guān)天的事，哪能不急啊，對方求她：“岑，讓我先走好不好，我?guī)е⒆印?/br>
    她最大膽的一次，是戳壞了面包車的輪胎，瑟奇找到她，一句話都不問，扇了她一巴掌，說：不管是不是你做的，都是你，再有下次，你試試看。

    岑今再次喝干杯子里的酒。

    說：“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外面到處都在殺人，我讓他們逃跑嗎？跑出去就會死，待在保護區(qū)里，至少還死得慢點。”

    “有時候我覺得熱雷米和瑟奇死了就好了，但可笑的是，沒有他們那些骯臟的交易，這個保護區(qū)一天也撐不下去。我就像個廢物，食物、水、藥品，我一樣都搞不來。”

    她活得越來越沉默，送人上“船”大概兩三天一次，她眼睜睜看著保護區(qū)里的人越來越少，然后劃掉那些一個個登記造冊的名字，有時做夢，看到保護區(qū)其實是個巨大的沼澤，每一個人都在一天天往下沉。

    她就等著大家全體沒頂?shù)娜兆印?/br>
    然而轉(zhuǎn)機來得猝不及防，在經(jīng)歷了一個多月的暗無天日之后——并不是國際社會終于開完了冗長的會議，而是卡西人的解放陣線打回來了。

    不能依靠誰，救自己的，往往是自己。

    解放陣線的炮火在城外響起的時候，保護區(qū)里的難民人數(shù)是175個，熱雷米和瑟奇也重新?lián)Q了一張臉。

    他們不再出外勤，靠著囤起的儲備嚴防死守，帶領(lǐng)難民們堵門、巡邏、站崗、掀翻那些試圖翻墻進來的胡卡人，甚至還負了傷。

    難民們含著眼淚感謝熱雷米，他回答，應該的，最重要的是大家都活下來了。

    而對她，卻漸漸有了微詞，比如：岑像變了一個人，只知道畫畫，問她事情，她也不吭聲……

    那一天終于到來，緊鎖的鐵門第一次放心地敞開，難民們和解放陣線的卡西士兵擁抱在了一起，隨軍記者到處拍照，熱雷米拉她和瑟奇一起拍照，意味深長地說：“留個紀念。”

    拍完照，岑今對熱雷米說：“我要回家?！?/br>
    過了兩天，熱雷米親自送她到剛剛修復的機場，跑道是土填的，沒有圍墻，像個大空地，多的是飛機降落——那些撤出的記者們紛紛趕來，搶奪和平后第一手的新聞資料。

    巨大的引擎聲此起彼伏，她的頭發(fā)被無處不在的氣流攪亂，熱雷米捧起她的臉。

    說：“小姑娘，你多漂亮，回去之后，忘記這里的一切，會有大把的男人喜歡你，你還會有錢?！?/br>
    他貼近她的耳朵，說：“我們往你賬戶里，存了很多錢?！?/br>
    “你要老實一點，我們有很多證據(jù)，你的照片，難民的日記，沒來得及寄出的信。哪怕有一天真的事發(fā)，你也是主犯。”

    “大家都在一條船上，要互相幫助。別詛咒我死，我安全，你才安全。我死了，你也不遠了。”

    岑今說：“你們根本不是志愿者吧？”

    熱雷米咧開嘴笑，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牙齒：“不是，我們是來非洲淘金的，沒想到礦床里沒撈到金子，卻在這兒翻了身，奇跡真是無數(shù)不在啊，對吧岑？”

    ——

    蠟燭燒盡了，煙氣蕩漾在密集的黑色里。

    雨也停了，只剩房沿上偶爾落下的滴答聲。

    岑今低聲說：“在卡隆的時候，我安慰自己說，回到北歐就好了，就當做了個噩夢，回來可以重新開始?！?/br>
    “真正回來了，才發(fā)現(xiàn)不行——在卡隆，還有北歐這個幻象作退路，回來了，就一點退路都沒有了?！?/br>
    “出現(xiàn)了嚴重的心理問題，生活紊亂，總是做噩夢，在夢里一遍遍地找聯(lián)合國撤離的車隊，眼前閃過一張張難民的臉，那些我親自送上車的，還有死在我面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