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他伸手托住她手臂,偏頭看涂抹的是否均勻:“人還沒機器高,給人踩縫紉機,車線,釘扣子,有一根機針,從我指頭戳下去,對穿。我以為這輩子指腹上都會有個洞,可以瞇眼對著看太陽,沒想到長好了。” “后來呢?” “繼續(xù)釘扣子,被人道組織解救,唐人街待了幾年,去馬來西亞貝雷帽受訓,沒通過,被開除了。準備應征雇傭軍的時候,遇上麋鹿,他喜歡去那里挖人?!?/br> 他把她的手臂擱到駕駛臺上:“晾會?!?/br>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沒打算……你呢?” 輪到她了。 岑今說:“我本身是孤兒,后來被一對北歐夫婦收養(yǎng)出國。高中的時候,他們遭遇空難?!?/br> “很難熬吧?” 一個十幾歲的女孩,身在異國,養(yǎng)父母死了,舉目無親。 “生存重要,沒太多時間去難過,要想著怎么樣靠自己,在這個白種人的地盤里繼續(xù)體面地活下去。所以,我做了一個計劃……到40歲的?!?/br> 衛(wèi)來覺得,她這話在他腦子里,轟一聲產生震蕩和回響了。 ——我做了一個計劃,到40歲的。 他連下一頓飯都沒計劃。 “應該上什么大學,學什么專業(yè),參加什么樣的社會團體,努力跟哪些業(yè)界名人建立聯(lián)系,掌握什么技能,進什么樣的機構實習,實現(xiàn)什么樣的財務和職業(yè)目標?!?/br> 衛(wèi)來如聽天書。 半天才說出話來:“冒昧問一句,那你現(xiàn)在的生活,在你計劃里嗎?” 岑今看手臂上的傷,粘合劑早已凝固,周邊的皮膚被扯的有點發(fā)緊。 “我今年27歲?!?/br> “按照計劃。我應該在政府部門工作,已婚,對方是律師、醫(yī)生或者教授,這樣的搭配比較合適?!?/br> “經濟富足,有房產、車子、存款、各項福利保險。已經有了一個孩子,良好的家庭會給公眾好的印象,有助于我在政界繼續(xù)發(fā)展?!?/br> “定期會去做慈善公益活動,參加行業(yè)酒會,結識記者、新聞工作人員、新興的商界精英、各種上流人士?!?/br> …… 是嗎,現(xiàn)實的人生似乎很是脫軌啊。 這中間,一定發(fā)生了些什么。 衛(wèi)來說:“那你要抓緊時間調整一下了。” —— 車子在晨曦四起中又進了油碼頭。 塔皮歐抱著空啤酒瓶睡的四仰八叉,被衛(wèi)來拍醒的時候茫然了好大一會,然后說:“哦,你!” 他打著哈欠坐起來,又去翻登記本,然后看鬧鐘:“有船,時間剛好?!?/br> 當然剛好,他們是掐著點來的。 上車的時候,塔皮歐看了眼后座的岑今,她裹著厚外套,臉色蒼白,虛弱地向他笑了一下。 塔皮歐說:“她……可以嗎?” “潰瘍爆了,胃出血。去過醫(yī)院了。” “那她身體……受得了嗎?” 這老頭還挺好心。 衛(wèi)來瞥了一眼岑今:“她不重要。干我們這行,聽上頭吩咐,什么時間該到什么地方,除非死了,不然爬著也要到——你見了那么多,應該懂的?!?/br> 塔皮歐嘆氣:“也是?!?/br> 很巧,這一艘又是冷藏船,裝水果、蔬菜、魚、rou、易腐品。 起錨在即,船員在甲板上散的三三兩兩,有人下來接引。 塔皮歐沒上,站在車子邊上沖他們揮手,揮著揮著,又是好大一個哈欠。 衛(wèi)來一路扶著岑今,她理應“虛弱”。 經過一個船員身邊,那人正倚在船欄上調試無線電,咝咝的電流音中,有句廣播傳來: “全世界的目光繼續(xù)聚焦天狼星號這艘昂貴的油輪……” 衛(wèi)來和岑今同時止步。 那船員奇怪地看他們,下一秒反應過來,向著一邊迅速旋動音扭。 廣播音大起來,飄在霧里。 “海盜方面態(tài)度強硬,拒絕船東提出的贖金談判要求。沙特談判團昨日在摩加迪沙召開新聞發(fā)布會,表示不排除提請武力解決的可能性。” “專家稱,亞丁灣局勢復雜,海盜問題由來已久。一旦武力解決,可能導致整個海域航線癱瘓,后果不堪設想……” 衛(wèi)來忍不住想笑。 這世界多好笑,沙特人在那頭唱一出硝煙味越來越濃的戲,瞪圓眼睛、擼起袖子、拉出要rou搏的架勢,支使的記者、專家、分析人士團團亂轉。 全世界的目光都聚集在那里,摩加迪沙、天狼星號、沙特談判團、海盜。 沒人知道,最關鍵的那個人,此時、此刻,在這里登船。 衛(wèi)來轉頭看岸上。 塔皮歐開著車一溜煙遠去了。 岸與水相接的那條長長的灰色地線在緩緩后移。 船起航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有一部關于東歐人口販賣的電影,叫《颶風營救》,如果大家注意看的話,里頭的人口販子,就是阿族人。 另外有一部紀錄片性質的電影,叫《人口販賣》,有興趣的讀者可以看一下,感受一下人口販子各種翻新的騙術伎倆,更好的保護自己。 第14章 下了甲板,空氣滯悶,供船員休息的房間有五六個,空間都逼仄,像老式火車帶推拉門的小隔間。 船員專門給他們勻出一間,開門進去,兩邊是上下鋪的單板床位,中間的過道連轉身都困難。 行李放到上鋪,衛(wèi)來和岑今各自坐了相對的下鋪,一時間無話可說,半夜里因為突發(fā)變故剛建立起來的一點熟稔,似乎隨著日出天明散的一干二凈。 大概是因為受傷,身心疲憊,岑今拉上帽子,這次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倒頭又睡。 衛(wèi)來把鋪位上的被子枕頭摞起來當墊背,靠倚著百無聊賴。他希望自己不要睡著,偷渡船之后,還從來沒在船上睡過覺——他覺得如果睡著了,一定會做不怎么愉悅的夢。 也不知過了多久,眼皮漸漸下沉,怕什么來什么,又回到那艘偷渡船昏暗的艙里了。 空氣混濁,體味、屎尿味、嘔吐的酸味和餿霉味在封閉的空間里混合、發(fā)酵。艙板上、角落里,橫七豎八的人,蓬頭垢面、奄奄一息,黑暗里分不清男人女人,災難面前,沒有性別。 他看到小時候的自己,撐著柴一樣的細胳膊,趴起身問旁邊的父親:“為什么要離開家???” 事前一點端倪都沒有,他是被父親直接從小學課堂接走上的船,書包里還有課本,語文、算術、思想品德。 父親沒有回答,也從來沒有回答。 他至今都沒搞明白:很多人遠離家鄉(xiāng),就好像在遠方能找到清晰的生活和方向,其實只是換一個地方迷茫。 船身左右側晃,航程長的似乎永無盡頭。 衛(wèi)來睜開眼睛。 一時間有點恍惚,耳側有極輕微的沙沙聲,手臂一撐想坐起來,忽然聽到岑今說話。 “別動?!?/br> 她不知什么時候醒的,盤腿坐在對面的鋪上,低著頭正在畫畫。 拿他當模特? 衛(wèi)來覺得配合一下未嘗不可,因為昨晚的事,他對她生出不少好感。 他保持剛醒時的姿勢,同時發(fā)覺自己的睡姿并不那么雅觀:一只胳膊墊在腦后,頭歪著,一條腿搭到床下,另一條伸在床外。 他努力找安慰:也許這樣會顯得身材很好,人很長。 沒當過畫畫的模特,要一直保持這樣的姿勢嗎?多久?至少半個小時吧,要么聊點什么?就這么不吭聲很悶啊。 額頭上、小腿肚、耳朵后、胸部,開始莫名其妙發(fā)癢。 不過這個角度方便看岑今,她沒有表情,鉛筆的頂端高過紙的邊,沙沙移動,脖頸上掠著微光。 她還帶同一條項鏈。 這項鏈應該有特殊意義,誰送她的?姜珉? 衛(wèi)來皺起眉頭:她不帶感情地去聽姜珉的講座、在他的襯衫上燒洞,還說是在“了斷”。 他忍不住。 “可以問你個私人問題嗎?” “問?!?/br> “你和姜珉,是什么樣的感情?” 她晃動著的筆端不易察覺地停了一下,然后一切如常:“普通的男女感情?!?/br> “普通的……是什么樣的?” “沒災沒禍就和氣相處,大難臨頭就各自飛?!?/br> 哦。 衛(wèi)來腦海里浮現(xiàn)廣袤的一大片林子,無數(shù)的鳥,撲棱著翅膀,飛的天南地北雜亂無章。 很合理,這時代男人女人都躁動,沒有大難臨頭都懷揣一顆各自分飛的心。 “他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