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頻里，背景是一片暗灰的墻壁，站在中央的女人是惟一的焦點。

    ──將你展現(xiàn)出來的東西符號化，讓別人將視線全程立在你身上，強調(diào)一些特征。

    於是視頻里的方卓瑩，穿著一件深黑色高領tshirt，襯得皮膚雪白，臉色卻還要白半個色號，帶著幾分病弱的倉惶，眼睛略微浮腫。她雙手握著一張稿紙，語調(diào)低沉帶哭腔，平時甜美的聲線猶如被砂紙磨礪過般微啞。雖然她站立著，卻予人一種腰肢已被沉重壓彎，透不過氣來的壓迫感。

    眼睛浮腫是因為拍視頻前，用小沙袋壓住眼睛睡了半小時，又切了洋蔥刺激眼睛，揉兩下便是一副被欺凌過后的小模樣，純天然不含化學物。

    ──人天生同情弱者，而且擅長陰謀論，別看網(wǎng)民期待你態(tài)度強硬地找回場子，那不是真正能討得好處的做法。

    “這兩天里，各界很多朋友關心我，網(wǎng)絡上，也因為我而刮起了很多輿論，”方卓瑩不時移低視線看向稿紙：“我很抱歉沒有第一時間出來跟大家交代，真的，真的非常抱歉。”

    她深呼吸，眼眶含著眼淚，簡略交代了一下自己從巴厘島回來費了很多時間。

    重點不是這個，要盡量省略。

    “婚禮，是昌浩爾和郭淺淺人生里一個非常重要，而且應該受祝福的日子，我和大家一樣，希望他們能夠開開心心的。婚禮上發(fā)生的事，我相信他們只是在歡樂和喜慶的氛圍之中開了個善意的玩笑，只是……沒有心理預備的我在當時顯得比較驚慌，令到大家對昌浩爾和伴郎們不滿，我真的非常愧疚。”

    ──適當?shù)膯柩?，可以解讀出很多東西，不要怕矯情，你受到的委屈，怎么矯情都不為過，網(wǎng)民皮糙rou厚，你不來點明確的，刺激的，他們不會動容。

    “希望大家不要再苛責他們每一個，這件事全是我一個人的責任，謝謝大家對我的愛護?！?/br>
    最后，方卓瑩對著鏡頭深深鞠躬。

    不愧是明星，她身材極好，在將豐滿部份收斂起來之后，頸項至肩胛骨的骨架纖瘦，更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弱者。

    全程，她腦海里都不自覺地響起姜綺說過的話，明明不是直播，像她這種藝人應該對鏡頭熟練得可以視之為無物，她卻一個不得不去自我說服來平伏緊張感。

    想到這里，方卓瑩的唇角不禁揚起一陣苦笑。

    被當作玩意兒一樣在婚禮上起哄逗樂大家，她心里當然不好受，做綜藝節(jié)目時活躍氣氛，那是她的工作，但出席婚禮，做伴娘，則全是因為她以為郭淺淺是她的朋友。

    方卓瑩將頭埋在被窩里，只覺滿身疲憊。

    公關稿是姜綺寫的，她亦給經(jīng)紀人看過──說來可笑，理應站在她這邊的子嫻卻緊張巴巴她會意氣用事亂說話，多次提醒她要顧全大局，不能因為一個婚禮上的玩笑就毀了四個人的事業(yè)，當然，昌浩爾比她紅，侯飛粉絲比她多，公司也較看重這倆人，但方卓瑩覺得，何必一次次提醒她？

    除了劉濤真正為她想辦法之外，其他人都只讓她注意影響，好像藝人就活該銅皮鐵骨，被恣意戲弄一樣。

    在娛樂圈里祈求一句真心的關懷，太難太難。

    子嫻對這稿子很滿意，甚至欣慰地跟她說了一句：“卓瑩，你能想得那么懂事就好?！?/br>
    簡直荒謬。

    向來氣量很好的方卓瑩，當時也不禁笑僵了臉，冒出一些惡毒的想法，以致於她再次和姜綺通電話時，恨恨的哭了出來：“我身邊每一個人都跟我說，這件事沒什么大不了，我不應該在意，當藝人不能這么玩不起，不能因為這種小事就一次性開罪他們幾個，我都快被說服了，是我玩不起嗎？我好想讓他們得到報應，是我小氣是我惡毒嗎？”

    姜綺一直耐心地聆聽客戶的崩潰嚎哭，待她從大哭轉(zhuǎn)為無聲飲泣后，再徐徐勸慰。

    “方小姐，你現(xiàn)在的心理狀況是很常見的，罪案受害人經(jīng)常會受到譴責，從而懷疑自己是不是有錯。這種情況是全球性的，當然，我國最有特色的就是‘一個巴掌拍不響’，國外亦有‘難道就不能多點寬容？’、‘不過是玩一下，搞得人家留案底，你心里安樂嗎？’，所以方小姐你不是特別的一個，我見得多了?！?/br>
    她故意說得輕松一點，語氣放得極柔，帶點調(diào)侃的笑意，就像只是在談論一件純商業(yè)的事。

    方卓瑩產(chǎn)生的精神壓力，主要來源於身邊人和網(wǎng)絡的道德壓迫。

    這亦是大部份和性有關的罪案受害人多數(shù)會得到的二次傷害，逼迫ta寬容原諒，貶低ta所受到的傷害，讓ta懷疑自己的一切維權(quán)都是大驚小怪得理不饒人。

    “至於你想讓他們得到報應？”

    姜綺溫柔地安撫她的傷口。

    “方小姐，這就是劉濤把我介紹給你的原因呀?！?/br>
    ＊＊＊＊＊

    另一邊廂，昌浩爾心煩意亂。

    不少行外人都認為，演藝圈沒有白蓮花，的確，但不是每個藝人都情商智商雙佳，不然怎會爆出那么多不可思議的妖蛾子？藝人也是人，會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樂，被網(wǎng)民怒罵更是會有情緒。

    花了大功夫補辦婚禮，卻因為一個他眼中無傷大雅的玩笑而搞砸了一切，昌浩爾的心情掉進了谷底，連和經(jīng)紀人吃飯的時候，臉色都臭得陌生人亦能看出他的不愉快。

    “我已經(jīng)讓方卓瑩的經(jīng)紀人去催她出來澄清交代了，你就別掛心上了，小心被記者拍到又拿這說事。”

    聞言，昌浩爾厭煩地扯了扯唇角，扯出個皮笑rou不笑的微笑：“媽│的，那些人事真多，整天在我微博底下噴個沒完，不理他們還蹬鼻子上臉了，個個說我low沒教養(yǎng)，隨便拎出來一個，一年賺的可能還沒我上一次節(jié)目的片酬多，不知道哪來的優(yōu)越感。”

    “好啦好啦，別生氣了，吃塊水果消消氣?！?/br>
    許成文叉起一塊蘋果，往他碗里放下，安撫道。

    經(jīng)紀人難處不少，前要處理各種事務，偶爾替藝人收拾爛攤子，末了還要照顧好藝人情緒。

    “我沒生氣，就是煩，就是憋屈！又不能罵回去，煩死了！”

    許成文失笑：“好啦，互聯(lián)網(wǎng)的事熱度來得快也去得快，等方卓瑩的澄清發(fā)出來，你就洗白喏。”

    “但愿是這樣吧?！?/br>
    昌浩爾用力地咬下一塊雞胸rou。

    這么想的并不止他一個人。

    陳允秀的事結(jié)合了紙媒，而且出軌照片流出亦是實打?qū)嵉膰乐兀栽谶@個時候，互聯(lián)網(wǎng)，或者說，微博對明星的事業(yè)負面影響還未完全突出──正確來說，網(wǎng)絡對明星產(chǎn)生最嚴重的打擊，是從艷│照門事件開的先河，之后海角社區(qū)和微博都成了各家娛樂公司的兵家必爭之地。

    三個伴郎，知道聚星公司和昌浩爾已經(jīng)搞定了方卓瑩后，都自覺高枕無憂，照樣吃喝玩樂。

    所謂裝逼遭雷劈，太篤定自滿的結(jié)果，便是秒打臉。

    畢竟在他們浪到飛起的時候，姜綺正不眠不休地用各種小號在海角社區(qū)帶節(jié)奏，寫長微博引出盲點以及買水軍。

    方卓瑩道歉視頻一出，使原本略微冷卻的熱度重新燃起。

    男方粉絲們精神大振，如同得了尚方寶劍，到處得瑟──當事人都原諒了，讓你們別再責怪他們，你們這些外人跳個什么勁兒？自以為正義衛(wèi)士，其實就是一堆24k金純sb！

    姜綺統(tǒng)計了一下比例……說是統(tǒng)計，其實也沒有數(shù)字支持，數(shù)量太龐大，不能用關鍵字來分析出發(fā)言立場，她將用關鍵字搜出來的微博發(fā)言，翻了五十頁，將海角論壇的相關貼子亦看了一遍，便了然於心。這就純粹是經(jīng)驗了，別人看微博，看個樂，她看微博，就像行走於海洋之中，能夠感受到洋流的朝向。

    她開小號，復制部份男方粉絲的發(fā)言，再加上極其不堪入目的臟話忠裝反，挑撥網(wǎng)民情緒，俗稱釣魚。

    魚有尊嚴，但一般來說，智慧不高。

    其實亦不需要怎么裝，因為粉絲原本耀武揚威的模樣已經(jīng)激起了很多路人的憤怒，這時候，正義只占了一部份，他們很多感到憤怒的是──對現(xiàn)狀的無力，以及對被粉絲‘打臉’的惱怒。

    那怎么辦？就去找證據(jù)反打臉唄！

    這種例子屢見不鮮，所以日后的明星后援會或者粉絲群都學乖了，偶像犯了啥事，安靜如雞等官方說話，不接受任何挑釁，就是怕作死。

    顯然，現(xiàn)在的伴郎團粉絲還沒吸收到這種教訓。

    @伊拉貝兒：#就喜歡昌浩爾怎么滴#昌浩爾長得不帥但是他喜感啊，他婚禮上鬧伴娘是有點過但是他也從來沒傳出出軌的新聞啊，他演戲雖然都是配角但是很認真啊。

    @蘇慕秋：#昌浩爾婚禮#哪個婚禮上伴郎伴娘不鬧鬧??！方卓瑩，你也是夠了?。?/br>
    @大圣天尊：天哪，不管怎么樣，這可是人家的婚禮呀！你想你要是結(jié)婚的時候就因為一個稍微過火的游戲就被斥責，你會有多難過？有些媒體也該有點職業(yè)道德，不該一昧以金錢作為標準，捕風捉影！

    每次看到這種觀點，姜綺都覺得自己不用裝了，人家粉絲真情實感得很。

    等了半個小時，@影圈董爺便發(fā)了一張長微博，內(nèi)容主要圍繞#昌浩爾鬧伴娘#作陰謀論。

    1.如果方卓瑩真的被扔了下去，會有什么后果？

    2.剖析昌浩爾婚禮全程請媒體跟拍，已有一歲女兒的他補辦婚禮，又將有電影上映，是否有炒作之嫌

    3.直至方卓瑩出來道歉，兩天內(nèi)，作為肇事者的昌浩爾未曾表態(tài)！

    4.名人也鬧伴娘，會對普通人，即是我們每一個，做成怎樣的負面影響？

    四個方向，那些被粉絲跳上臉得瑟的路人可以方便地找到證據(jù)反打臉，就算懶得bb，轉(zhuǎn)發(fā)評論都是助力。畢竟網(wǎng)民對於不關自己的事，是很懶的，轉(zhuǎn)發(fā)一下，噴兩句對他們來說已是作出了非常大的舉動。

    頭三樣，滿足網(wǎng)民對娛樂圈陰謀論的窺私欲，而第四點，就是狠狠地在那些說‘多管閑事’的粉絲臉上抽了一巴掌！

    長微博中，姜綺如此說道──

    【昌浩爾是公眾人物，一舉一動有責任為民眾作出表率，粉絲可以說婚禮是私人的日子，既然如此私人，何必請媒體全程跟拍？別說媒體巴巴地求著去的，從籌備到正式舉辦，出了多少通稿？[通稿截圖12345.jpg]

    你既然想大家關注你，就麻煩做得體面一點。

    尊重你的賓客，玩笑不能過火！

    在伴娘已經(jīng)明確拒絕的情況下，四個孔武有力的成年男人將她抬起強行扔進泳池，無論她計不計較，影片都給大眾帶來了恐慌，婚禮是歡喜的日子，但你們的歡喜，絕不應該建立在戲弄客人身上。

    鬧伴娘，是一種不文明的行為，你我應當?shù)种啤?/br>
    而非光為炒作搏版面，利用名人的身份，宣揚‘鬧伴娘’是接地氣的正面舉動！

    [@浪濤娛樂的通稿截圖.jpg]】

    姜綺在長微博的最后，巧妙地將方卓瑩遭受的對待，放大到每一個人身上，制造代入感。

    當然，這話也是有理的，公眾人物的確有做好表率的義務，所以污點藝人才會被官方封殺，若然德行有虧的藝人依然能在大熒幕上受千萬人崇拜，會出現(xiàn)多少效仿者？

    別說，姜綺還是下過功夫的。

    由於昌浩爾為了炒作婚禮，新娘和伴娘的禮服牌子都在微博里發(fā)過出來，她特地去買了一條同款，浸進水里后拿起來拍對攝對比圖──畢竟網(wǎng)民太懶，與其巴巴地說道理，不如一目了然地讓他們看見后果。

    這裙子要是濕了水，就直接半透明。

    而方卓瑩事后換上運動服的舉動，更是證明了她根本沒有下水的打算。

    真理總是越辯越明的，姜綺不會帶著群眾撕逼，她只觀察對昌浩爾一方反感的路人需要什么證據(jù)，然后整理出來，利用營銷號特有的傳播力科普給大家，別讓男方粉絲帶了節(jié)奏。

    最后上升到道德問題，這事就不好善了。

    這一年，@市民日報和@全球時報這類帶有zf性質(zhì)的藍v官博還沒出現(xiàn)，不然少不了來刷刷存在感，但逼於群眾的壓力，@浪濤娛樂還是用飛一般的速度出來認了慫，雖然沒有道歉，卻發(fā)了一條立場微妙的微博。

    @浪濤娛樂：在#昌浩爾婚禮#上，伴娘@方卓瑩 被@昌浩爾和三位伴郎試圖扔到水里，過程中方卓瑩掙扎尖叫，由神秘客人出手相救，雖然婚禮上大家玩得都很開心，但#方卓瑩當伴娘被戲弄#在微博引發(fā)熱議。你們對于婚禮鬧伴娘的行為有何看法？現(xiàn)場視頻：[網(wǎng)頁鏈接]

    這段話說得中規(guī)中矩，說不出幫哪邊，但姜綺一看就樂了，知道昌浩爾的經(jīng)紀人錢沒給到位。

    不過回頭一想，@浪濤娛樂的負責人應該是最懂微博的，大抵知道這個情況下要力保昌浩爾是不可能的事，而且極度影響微博的公信力，給的錢不夠多，浪濤娛樂不可能為他一個藝人冒這種險。

    如她所料，許成文察覺到事情已經(jīng)完全超出他的掌控了。

    方卓瑩出來道歉之后，不但事情沒有就此揭過，反而加速升溫，連@聚星娛樂的微博私信和評論都被憤怒的網(wǎng)民爆掉，只能設為不可評論，而此舉無疑是火上添油。

    他只能通知自家藝人：“浩爾，看來你也需要出來道歉了，不然這事過不去……”

    “……我要道歉？”昌浩爾輕聲反問，接著猛地拔高聲線：“我結(jié)婚，開個玩笑，大家樂一下，我被罵得狗血淋頭，結(jié)果最后還要我道歉？？我做錯了什么？？”

    “冷靜點，浩爾，我當然知道你沒錯，但這是公關需要，你是藝人，應該清楚當中的利害關系?！?/br>
    接著，電話里一陣沉默，只聽得昌浩爾急促的憤怒喘氣聲。

    最后，他屈服了。

    ＊＊＊＊＊

    昌浩爾的道歉微博一出現(xiàn)，姜綺第一眼看見，冷笑一聲：“這么多公關大號營銷大號同時指責我？原定要玩撕名牌的衣服被海關扣了？最后伴郎團都是自動跳下水玩鬧？昌浩爾，你在暗示什么？”

    這個人說的一句話，她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