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空氣好像凝固了，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她發(fā)現(xiàn)，《孤女》的劇情在她身上重現(xiàn)了，只是她成了那個留下的人。而他是要走的。突然間，她就體會到男主角的心情了。

    她不想攔他。

    先不說再過幾年，世道可能更亂。光是說前途，霍榮亨這人，才十六七歲的年紀，已經(jīng)有膽識，有遠見，遇事沉著?？梢灶A見，他會有一番作為的。在香港這彈丸之地，他能學到的東西，能開拓的眼界，自然是不及國外的。香港這淺水，不該困住這一條潛龍。

    她能感覺到霍榮亨的目光，他正緊張地在等著自己的反應。

    “出國啊，真好！”她撐著下巴，笑說，“去哪個國家？”

    霍榮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細看著她的反應，他不太確定，這是完美的演技呢，還是她的自然流露。

    隔了有一兩秒，他望著她的眼睛：“陸蔓君，我沒有在跟你開玩笑。我是認真的，我要出國了?！?/br>
    “我也是認真在問你，去哪個國家?！彼樖帜闷鸩孀?，戳了下碟子里的雞蛋，開玩笑說：“以后就吃不到這么好吃的早餐了！哎……”

    霍榮亨沉默了。他眼前幾乎是昏黑一片，想象過她所有反應，唯獨是沒想過這一種。哪怕是兩人抱頭痛哭，他也心里舒服些！這人的心是石頭做的嗎？相處了這么久，她連一點不舍都沒有！

    剛才積蓄著的惱意又浮了起來，他猛然站了起來：“除了這個，你沒有別的要跟我說了嗎？”因為劇烈的惱火，他的牙齒都不自覺打架。

    陸蔓君放下叉子，雙手抱臂，“你坐下來?！?/br>
    到了她這個年紀，不斷地告別，已經(jīng)是一種習慣。

    從小與父母離別，與孤兒院伙伴們離別。每隔了幾年，又有一些人從她的生活中淡去。曾經(jīng)一起深夜痛哭過，一起陽光下大笑過的人，到站了，也只能揮一揮手，抱著哭一場，走出彼此的世界。

    她早就習慣了。不是因為她冷情，而是她早就感覺到，這是人生的必經(jīng)之路。早晚有一天，這些在你生命中舉足輕重的人，會走。在相處時，善待過對方，珍惜過對方，也就足夠了。能好好告別，那已是一種福氣。

    想到這里，她眼眶就有點發(fā)熱，伸手握住他的手：“我很喜歡你。”看霍榮亨坐下來了，稍微平靜一些，笑著安慰他：“你能活幾十年??！出國幾年算什么？我們大把時間?！?/br>
    霍榮亨的眼睛紅了，勉強壓抑住洶涌的情緒：“你想過沒有，萬一我不回來了呢？”

    她沉默了一會，抬頭看他：“那你能不走嗎？”

    霍榮亨無法逃避她灼灼的眼神，“我……”又頓了一頓：“你能跟我走嗎？”他像是找到了一條光明的出路，眼光隨之亮了起來：“對，你跟我走，我現(xiàn)在就去跟舅舅說，加一個名額不是什么難事?！?/br>
    陸蔓君笑了一下，“你說，我能跟你走嗎？”

    霍榮亨沉默。

    彼此心里都如明鏡般敞亮。他無法對抗家人的命令，她無法放下這里的人。在時代的洪流面前，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他們太弱小了。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對面街傳來一聲獅吼：“樓下關水喉?。　?/br>
    陸蔓君朝窗邊看了一眼，忍不住笑了出來。

    霍榮亨也笑了。

    氣氛終于輕松了一些。

    “你會等我嗎？”霍榮亨想了下，“讀完書可能要五年。”

    陸蔓君毫不猶豫說：“不等。”

    霍榮亨又氣著了，瞪著她：“喂！哪怕你說謊騙我一下，也行?。　?/br>
    “我是不想用等這個字?！?/br>
    她望著塑料綠波點桌布一點水跡，感覺自己一直封鎖在喉嚨里的話，慢慢打開了。

    “我不希望感情是兩個人在原地踏步。為了讓彼此步調(diào)一致，我放慢了我的腳步等你。哪天你回國來，我們都沒變。我不喜歡這樣。

    我們都要朝著自己的目標，一路努力奔跑。再見面時，我們不再是那只傻乎乎的弱雞。

    更好的你，更好的我，而我們還能喜歡上新的我們。所以我不會等你的。要讓幾年后的我喜歡上你，你不能停下步伐。為了讓幾年后的你繼續(xù)欣賞我，我也要更努力?！?/br>
    她一口氣說了一大通心靈雞湯，自己都笑了。

    霍榮亨卻認認真真地聽完了，眼眶還是紅著的，情緒卻已經(jīng)穩(wěn)定多了。“嗯，答應你?！彼肓讼耄瑥目诖锬贸鰞蓚€易拉罐的拉環(huán)，遞給她一個：“我們來打個賭怎么樣?！?/br>
    她瞥了一眼那兩個拉環(huán)，嗤之以鼻：“惡，好幼稚?！?/br>
    霍榮亨硬塞了一個在她手里，堅持說：“你先拿著。”他碰了下那個拉環(huán)：“如果幾年后，你成為最好的演員。我答應你一個要求。這是憑證?！?/br>
    好狗血?。∷滩蛔￠_玩笑說：“什么要求都行？那我要你全副身家，哈哈哈?！?/br>
    霍榮亨哭笑不得，“可以啊，什么要求都行。”他抱著手臂，湊近了些，“如果我成為一流的企業(yè)家，你也要答應我一個要求?！?/br>
    她覺得奇怪：“你想做一流企業(yè)家??？我還以為你要做一流編劇呢。哎，你這個也太簡單了，回國接手你舅舅的生意，那不就贏了。我不賭了！我好吃虧?！?/br>
    霍榮亨說：“我想在電視這一行發(fā)展。”

    眼下，電子行業(yè)還在萌芽階段，還處于混亂，不成氣候的階段。這是香港發(fā)展的一個瓶頸，也是一個上升期的朝陽行業(yè)。比如，電視劇仍然是黑白畫面的。哪怕大銀幕電影中已有彩色顯影技術，受家電設備局限，電視劇還是黑白的。要開發(fā)彩電，還是要去英國看看。

    另外，目前香港電視臺是兩家獨大，分別是麗的映聲和香港電臺。香港電臺是zf喉舌，麗的則是商業(yè)收費電視，安裝費二十五元港幣。每月收九元港幣，不是每人都看得起。

    他有一個不太切合實際的理想，讓人人都看得起電視，最好是彩電。

    說完了這個理想，他自己有點不太好意思：“你別笑?。∧翘炻犓麄冋f生日愿望，就是想看看電視。我心里就想，如果看電視收便宜一點，那多好啊。你看，電視臺可以靠別的方法賺錢。像賣廣告啊，或者放宣傳片拉代言，都行啊。每個月九元港幣，實在太貴了?！?/br>
    陸蔓君在邊上聽完他的想法，不由得肅然起敬。她腦子里只有一個想法，這人是穿越的吧！她擺擺手，特別篤定地點了一下頭：“我信。你這個肯定會實現(xiàn)的?！辈贿^，實現(xiàn)這理想的人，不叫霍榮亨，叫邵逸夫。

    這個想法一直沒跟任何人說，因為連他也覺得不太可能，但陸蔓君卻對他充滿信心?；魳s亨有點感動，笑著看她：“還賭嗎？”

    “賭啊，怎么不賭。”她笑著握緊了那一個拉環(huán)，“你全副身家都在我手上了?！?/br>
    雖然霍榮亨已在辦出國手續(xù)了，但是她總感覺，一切還跟平時沒什么不同。他們還是一起結(jié)伴吃喝，去長洲玩了兩天回來，還是偶爾會吵架，又笑著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