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姨父擺擺手說:“用不著你,我想想辦法,總歸有辦法的?!庇洲D(zhuǎn)頭對陸蔓君說:“去叫你表哥出來吧,我來擺桌子吃飯?!?/br> 陸蔓君久懸著的心安定下來了。他們有落腳的地方了。盡管她不太愿意寄人籬下,但是在六十年代的香港,她想不出比這更安全的辦法。 她不禁又去看了弟弟一眼,這孩子大概不明白剛才這幾句話隱含了多少兇險。弟弟的手摳進電話機的數(shù)字轉(zhuǎn)盤里,看它轉(zhuǎn)一圈就笑一下,還不忘拉她袖子:“嘻嘻?!?/br> 她看著又想笑,又想嘆氣。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還不知道能在這里待幾天呢!哪天姨父沒錢了,他們兩姐弟一樣要滾蛋。 陸蔓君奉命去敲陳珂的門,“表哥吃飯了!” 門打開了,等陸蔓君看清他的打扮,差點沒笑出眼淚。只見陳珂手肘靠著門框,斜斜地擺出一個自以為有型的姿勢。身上一件花襯衫,腿上一條喇叭綠褲子,發(fā)蠟弄出一個公雞頭。太喜感了!看著像六十年代版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非主流。 “陳珂!”姨媽一聲大吼,隨手抓起雞毛撣子沖過來:“又穿成這個鬼樣!沒點正經(jīng)!換回來!” 鬧得雞飛狗跳,終于能坐下來好好吃飯了。晚飯是一份青菜湯,一份叉燒,一份蒸魚,還有白米飯。 “這是新界產(chǎn)的絲苗?!币虌屢笄诘貛退龏A菜,“多吃點,看你們瘦的?!?/br> 陸遠艱難地掰著兩根筷子,抱著碗往嘴里扒飯。他這兩年一直挨餓,哪里吃過這么好的東西,笑得眼睛都沒了。 陸蔓君吃著這白米飯,覺得比現(xiàn)代的飯還要好吃,粒粒飽滿透香。大概是肚子里沒油水,平時吃小半碗就飽了,這回一口氣吃了兩碗。 陳珂卻不吭聲,一直默默地低頭扒飯,直到姨媽往他碗里夾魚:“說了要多吃魚才會聰明……” 他嫌棄地把魚撥到一邊,“惡!有骨頭!” “魚腩哪里來的骨頭!” 陸蔓君抬頭想去夾一塊魚,發(fā)現(xiàn)對面的姨父一直皺著眉頭。只見他把手里拿著的信看了半天,最后珍而重之地放桌上。食指戳了一下那封信:“兒子,看看這上面寫的什么?” 陳珂拿過來看了半天,眼睛幾乎貼在紙上了,最后隨手把信丟回去:“什么東西,看不懂?!?/br> 筷子啪嗒扣在桌上,姨父惱了:“怎么讀的書!我花那么多錢供你上學(xué),連封英文信都看不懂!還說是個中學(xué)生!” 陳珂反駁說:“這么深奧我怎么可能看得懂!我平時學(xué)的又不是這個!” 姨媽到底心疼兒子,誰說兩句都說不得,立刻說:“哎,爸爸,看不懂怎么了,你不也看不懂嘛!” 陳珂說:“就是!去找肥叔看就好了,費什么勁!” 姨父憋了一肚子火:“我當(dāng)然知道去找肥叔,只不過找他看信要收錢!最近漲價了,兩塊錢才看一封,能買兩例叉燒了!” 姨媽嚇了一跳:“不可能吧,前幾天我去還是一塊五。” “怎么不可能,那個上海教書先生搬離了這一區(qū)。這邊只有他一個人讀信,肯定要漲價了!” 陸蔓君本來一直沒吭聲,聽見他們讀信居然要收錢,這才往那信瞅了一眼。那是法庭寄過來的英文信。在現(xiàn)代社會不懂英文沒法混,所以她英文還是不錯的。陸蔓君想著自己在這邊蹭吃蹭喝,一口氣吃人家兩碗白米飯。要是沒點貢獻,也太不好意思了。 她伸手:“我會看,拿給我看看?!?/br> 陸蔓君說了自己會看英文信,眾人嘰嘰喳喳的討論聲一下子安靜下來。姨媽還在說著“明天你去找肥叔讀信,順便帶他們?nèi)マk身份證?!甭犚婈懧f話,也成了啞巴。 六十年代國內(nèi)會英文的人極其稀少,除了書香世家教授,有錢人家的子弟,大部分人還處于文盲階段。 姨父也是一臉不太相信的樣子,不過還是把信遞過去。 陳珂立刻哼了一聲,鄙夷地看她一眼:“鄉(xiāng)下妹,你還會英文?”被姨媽一筷子打到手心,不吭聲了。 陸蔓君朝他笑笑,單手撐著下巴看他:“呵呵,不好意思我還真會。” 陳珂被她這一看,臉轟地又紅了,抿著嘴別過臉:“那你念來聽聽啊?!?/br> 陸蔓君拿過來簡單看了看,確實有些專業(yè)名詞不會。不過大概意思看明白了,她清了清嗓子:“讓你出庭作證呢。關(guān)于黃某被殺一案,讓你做證人。時間是2月19號星期一,早上十點,地點是……” 陳珂手里的筷子啪嗒掉在桌上,過度震驚讓他嗓子都啞巴了。隔了半天才轉(zhuǎn)頭看他爸,喉嚨里憋出一句話:“真的假的,鄉(xiāng)下妹還懂英文,瞎說的吧……” 姨父恍然,喃喃說:“上次那律師來找過我,我就猜沒好事。果然要上庭!” 姨媽幾乎眉飛色舞,樂呵呵地說:“看我外甥女多厲害!你們還不信?!边@下明白了,陳珂的嘴巴張得能塞鴨蛋,扭頭看著陸蔓君,又吃驚又敬畏的表情:“那……你能聽懂洋人說話嘍?” 陸蔓君以前覺得,懂英語沒什么了不起的?,F(xiàn)在看他們的反應(yīng),她覺得自己突然就成了一個炙手可熱的大學(xué)霸。 姨媽轉(zhuǎn)頭問陸蔓君:“哎你這英文從哪學(xué)的?” 三個人的視線齊刷刷轉(zhuǎn)向她。 陸蔓君早就想好了答案才開口的。那天聽她mama說輝煌史的時候,她注意到她mama認識一個教英文的教授,姓林,說是幫過她什么忙。她就記下了。 “我媽讓我跟林教授學(xué)的?!碑吘顾龐尯土纸淌诓耪J識三年,她還補了一句:“前年開始學(xué)的。” “那個幫忙拿包裹的林教授!我知道他?!币虌岦c點頭,又戳著兒子的背:“看看你,學(xué)了多少年了,還沒人家學(xué)兩三年學(xué)得好!” 陸蔓君想起他們說的“肥叔”,腦子里有了主意。第二天就提出要出門逛逛。姨媽去樓下鋪子幫忙,聽見她說要去逛街,從口袋里掏出兩塊錢,“那你中午別回家吃了,跟弟弟去街口吃云吞面?!?/br> 她也沒推辭,收下了,心里想著得趕快把這些錢還上。 她拉著弟弟的手,走在騎樓底下。昨天聽他們在飯桌上說,肥叔的店開在街尾的巷子里。兩人走了十分鐘,遠遠看見一個用毛筆寫的牌子,歪斜地貼在騎樓柱上,字跡潦草:“代看英文”。 巷子口擺著一張簡陋的折疊桌,一個地中海老頭子趴在桌上打瞌睡。沒多久就有人過來搖醒他,他一臉不高興。 陸蔓君站在路邊看了一會,掐著時間算。正是大清早,只一個小時,已經(jīng)有七八個人找他看信,或者咨詢他一些事情。這年頭不會英文的老百姓很多,想辦點什么事都得用英文。 陸遠站得腿酸,拽著她的兩根手指頭:“餓?!庇掷氖?,讓她看對面賣包子的店家,一打開大蒸籠,白霧就飄出來?!俺阅莻€。” 陸蔓君嘆了口氣,帶著一個只會吃的小屁孩就是麻煩,“好啦,走吧?!?/br> 她走近了包子店,看見店面不大,透明柜臺上擺了一個四五層高的竹籠。賣包子的女人十分忙碌,兩手費力抱開一層竹籠,用塑料袋裝了幾個白包子,遞給顧客。顧客邊吃邊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