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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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你要走,也不要緊——你肯定會走啊,這都在意料之中。但只要阿娘在這里,只要你依舊想做你手頭的事,你總歸是要回來的?!?/br> “我也沒有那么急不可待,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我都能等。從小我就比你更有耐心,也更頑固,你該記得的?!?/br> “因為我小啊,什么事都要等,我想要的總是先被旁人占住。我又不是頭一次從旁人手中奪?!?/br> “可是你和旁人不一樣……我從出生起就和你在一起了,你難道真的不明白嗎?”他終于流露出求而不得的痛苦來,許久沒有再說話。他似乎不知該怎么說,如意才能明白,最后只道,“你排在前面……有些手段,就算得不到,我也不可能對你施展出來——我心里,你排在我的前面?!?/br> 他說,“我最初的設(shè)想中,沒有第五讓也沒有這場風(fēng)寒。我不想損害你,更不會逼迫你。就算你眼下還沒喜歡上我也不要緊,你想遠(yuǎn)走也沒關(guān)系,我可以一直一直等下去,直到你能接受我的那一天。” 如意沒料到他會說這么多,比起這么俯就的耐心解釋、表白,他的性子該更傲慢、寡言而霸道些。 蕭懷朔說她不明白,她其實又很明白,他們從小在一起,彼此在對方心中的分量和旁人是不同的。那種感情不辯自明,是他們的本能。他們總是能最先明白對方在想什么,就算是無法互相贊同的想法,也都比旁人互相理解得更透徹。他們的心裸裎相對,陳設(shè)在對方面前,不設(shè)防備。 蕭懷朔說他的心里,她排在前面。如意沒考慮過誰前誰后,但也同樣能在緊要關(guān)頭將馬匹讓給他,能撲上去為他擋箭。 可蕭懷朔的喜歡卻如風(fēng)暴般,混亂肆虐,將他們過去的感情盡數(shù)否定摧毀了。 她變成了他想要的,他們便不再是對等和坦誠的了。她對他理所當(dāng)然的“明白”,當(dāng)然也就不復(fù)存在。 如意無法被他的表白觸動,正如她理解不了他的感情。 ☆、第九區(qū)八章 (四) 她不明白,為什么一切會變成眼下的局面。 終還是問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蕭懷朔道,“你又何必要問?我若說實話,只會讓你更難過?!?/br> 如意道,“我只是想不通,我們明明——” 蕭懷朔便打斷她,道,“從一開始我們就不是正常的姐弟?!笨蔀楸苊膺M一步傷害如意,他還是轉(zhuǎn)而說道,“是在橫陂村?!?/br> 在追查莊七娘的身世時,如意曾到過橫陂村。當(dāng)日她察覺到翟姑姑的侄兒一家之死和蕭懷朔脫不開關(guān)系,便沒有繼續(xù)追查下去。 蕭懷朔道,“決明給你的名單里,有個穩(wěn)婆姓錢?” 如意點頭,忽就意識到了什么。 蕭懷朔便道,“那人便是翟姑姑的‘侄媳’。是她親手為阿娘接生,又親眼見阿爹用你替下了那個男嬰。她認(rèn)出了你肩頭胎記,想將我們兩個出賣給李斛。我偷聽了他們的對話?!?/br> “那個時候你就……” “嗯,那時我就已經(jīng)知道,你不是我的親jiejie?!?/br> 蕭懷朔道,“我也想過維持現(xiàn)狀,可是我做不到?!彼f,“——錢婆不止認(rèn)出了你,還說她的孫子就是當(dāng)日被替下的男嬰,是阿娘的親骨rou?!?/br> 如意腦中不由一片空白。 蕭懷朔道,“——而我親手殺了他。” 如意面色瞬間慘白。她想安慰蕭懷朔,卻不知該如何是好。而蕭懷朔搖了搖頭,拉了她的手替她暖著,反過來安慰她道,“所幸他并不是。”他解釋道,“那只是錢婆為了騙取富貴而編出來的謊話。被替換掉的男嬰確實已經(jīng)死了——名單里有個叫寬亮的閹人,就是他受命,親手處理了那個男嬰?!?/br> “但這些都是回到建康后,才慢慢查出來的。”他說,“在事后的很長時間里,我都以為我殺死的,也許真的是我同母異父的親哥哥?!鳖D了頓,他又說,“我確實想過要維持現(xiàn)狀,就當(dāng)我從頭到尾就只有一個jiejie,可是……”他頓了頓,道,“我做不到?!?/br> 如意無言以對。她明白這種感受,若蕭懷朔沒有殺了那個人,他也許還能釋然,就當(dāng)他不曾聽說這個秘密。可偏偏他殺了那個人,對徐思的負(fù)罪感令他無法釋懷,無法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 而如意自始至終都對此一無所知。 在他最艱難的那段時光,她出于理所當(dāng)然的親情自以為是的陪伴在他身旁。而他想必也始終在糾結(jié),該以什么身份接納她。 蕭懷朔傾身上前,凝視著她的眼眸。 如意心中混亂,一時竟無由躲閃。 就算不能理解蕭懷朔的感情,她其實也能想象,若她接受了,一切會是什么情形。 ——至少蕭懷朔能得償所愿,不會再輾轉(zhuǎn)反側(cè)。徐思大概也不必繼續(xù)兩難下去。甚至就連徐家也許都會隱隱松一口氣,畢竟誰會愿意和天子搶女人?她無需離開建康,可以繼續(xù)做自己手頭在做的事,也許私底下名聲會變得很難聽,但作為天子的嬖寵,她手上的權(quán)力和便利只會更多。礙于物議,至少五六年內(nèi)她不必入宮為妃,而到五六年后議論平息,也許蕭懷朔的心意早已改變,也許她變得能接受這段感情…… 這其實已經(jīng)是最不壞的選擇。 可是當(dāng)她感受到蕭懷朔溫?zé)岬臍庀r,她忽就記起那夜月下金陵,她和徐儀并肩坐于高臺。 她猛的清醒過來,于是扭頭避開了。 ——這是不壞的選擇,就只是這個選擇背叛了她的心,背叛了徐儀的等待。大概,也辜負(fù)了蕭懷朔長久以來的掙扎。 蕭懷朔攥緊了手心。 他并沒有繼續(xù)進逼,而是安靜的坐了回去。 如意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么好。 蕭懷朔見她面露愧疚,反而笑起來,“騙你的。你怎么什么都信?就算他是我的哥哥,他可是李斛的兒子,不但打算認(rèn)祖歸宗,還要擒了我獻(xiàn)給李斛。是他該死,我又何必自責(zé)糾結(jié)。何況他根本不是。” 他輕笑著望著如意,似乎有些無可奈何,“我無法繼續(xù)把你當(dāng)jiejie待,和這件事毫不相干——只是因為我從一開始,從記事起,就從來沒把你當(dāng)jiejie罷了?!?/br> 他偏偏要笑著說傷人的話,將他們年幼時的感情盡數(shù)否決。 他從來都是越焦躁時便越要輕描淡寫,越輕描淡寫時,說出的話便越是殺人誅心。 如意能察覺到他的痛苦,卻回應(yīng)不了他的感情,便只默不作聲的聽著,任由他發(fā)泄出來。 蕭懷朔卻猶以為她不肯信,越發(fā)誠懇起來,“真的,我是阿爹教出來的。阿爹從未將你當(dāng)女兒看待,我又怎么可能真的將你當(dāng)成jiejie?” 他果然知道什么話最能刺傷她,最能說服她。 如意依舊能記起幼時那許許多多不公正的待遇?,F(xiàn)在想來,先皇也許將她當(dāng)?shù)K眼的小東西,當(dāng)哄徐思開心、陪蕭懷朔玩耍的玩意兒。有時大概也將她當(dāng)奴婢,當(dāng)忠犬。他教她感恩、服從、忠誠,會因為她無意中悖逆、損害蕭懷朔而狠辣懲罰,就像懲罰一只不懂得敬畏主人的狗。 他希望她能事事以蕭懷朔為先,照顧他、保護他、幫助他,如有必要隨時準(zhǔn)備好為他犧牲。在先皇看來,她存在的價值,就是為了蕭懷朔能過得更輕松、順?biāo)煨?/br> 這確實不是對待女兒的方式——先皇的親生女兒們,也確實從來沒被這樣教導(dǎo)和要求。 就算先皇從未點破,蕭懷朔耳濡目染,只怕潛意識里也很明白,她和琉璃她們是不同的。 蕭懷朔道,“阿爹從沒點破,我也一直以為你是我的jiejie??善鋵嵨覐膩砭蜎]把你當(dāng)jiejie。我叫著你jiejie,心底里卻覺著,你是屬于我的,你的一切,都屬于我?!?/br> 就算如意一開始就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告訴自己他只是氣急敗壞了,不能當(dāng)真、不能當(dāng)真——她也依舊不由自主繃起了身子,就像一只拱起脊背的貓,隨著他的話而劍拔弩張起來。 她說,“我不是?!?/br> 她當(dāng)然不是。 蕭懷朔的記憶中如意從來都不屬于任何人。年幼時吵架,他伸開手臂擋住門不許她離開,她翻身便從窗子里躍出去。野貓都沒她那么來去自由。稍大些她懶洋洋的躺在他的屋頂上曬太陽,他攀不上去便踩在樹上同她說話,她自屋檐上探頭出來笑他四體不勤,屋檐下桃花肆意開了滿樹。再后來她組建了商隊,賺來的錢盡數(shù)拿去為他籌集糧草,然而莫非她是為了他才散盡千金?當(dāng)然不是,她自有她的志向和理由。 她說“我親自去找他,若他活著我就把他的人帶回來,若他死了我就把他的尸骨帶回來?!彼f,“自幼及長我所做一切事,有哪一件是需要你來為我cao心、替我定奪的?!彼绯抗馑浩茷踉瓢銛亻_敵陣縱馬殺來,在劫后余生的尸山血海之上,輕輕對他一笑。她清黑如暗夜的眸子里,始終閃耀著溫柔明亮的光芒。 她有她的垂天之翼,逍遙而圖南。 他甚至都無法將她庇護在羽翼下,更不必說握住她、得到她。 若她當(dāng)真屬于他,他也不至于痛苦至此。 蕭懷朔道,“你當(dāng)然不是……若你是,又怎么敢這么拒絕我——你以為你拒絕的是誰?” 如意同他對視著,輕聲問道,“……你是想讓我匍匐叩拜嗎?” ☆、第九十八章 (下) 蕭懷朔道,“我說了這么多,你就只聽出了這些?” 當(dāng)然不是。 如意確實已經(jīng)聽懂了。第五讓的事并非出自他的授意,甚至違背了他的初心。他對她的從來都不是真正的姐弟之情,他的喜歡也經(jīng)歷過痛苦的掙扎,他確實是認(rèn)認(rèn)真真的在向她表白,希望得到她的真心回應(yīng)…… 如意都聽懂了,也都相信了。 如意道,“你的心意我聽明白了。事到如今,我也不可能再厚著臉皮非要當(dāng)你的jiejie。大概也確實無法再打從心底里,把你當(dāng)親弟弟看待了?!?/br> 這明明就是他想要的,但蕭懷朔竟有片刻茫然。 如意又道,“可是,我不是阿爹教出來的。我一直把你當(dāng)親弟弟來看待和愛護。我為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出于姐弟之情。除此之外的感情,我沒有,也拿出不來。”她說,“……對不起?!?/br> 蕭懷朔很長時間沒有回話。 他想說,沒關(guān)系,我們可以從頭開始。原本他之所以揭穿如意的出身,就只是為了一個能重新開始的機會,只要她能正視他的感情,不再把拿他當(dāng)?shù)艿芸创?,他總歸是有機會的。 可是他說不出來。他接受不了這種結(jié)局。 “我從小便看著你,”他說,“比旁人看到的更多,比旁人在意的更多,比旁人喜歡的更多。你敢說你就不是一樣?明明記事起就牽著我的手,最先會寫的是我的名字,第一次吵架、第一次哭,第一次找人炫耀,第一次拼盡性命也要保護一個人……所有、所有這些都是和我在一起!” “如果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也就罷了,既然知道了,你怎么還能騙自己,你不喜歡我,你對我的就只有姐弟之情?” 他對如意說他能等,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他都能等。那是他的真心,他并沒有欺騙如意。可那也只是他的真心而已……十八年朝夕相處、生死與共,都換不來她的留戀和喜歡,何況以后?一旦放她離開建康,天高海闊,相見日短,怕她只會早早釋然,再也不將他放在心上了。 這已經(jīng)是他最后的機會。 如意卻道,“二郎,你曾對我說,你喜歡上一個姑娘。” 蕭懷朔打斷她,憤恨道,“如今你依舊不知道那姑娘是誰嗎?” 如意道,“已經(jīng)知道了?!彼琅f凝視著蕭懷朔的眼睛,道,“那時你曾問我,該怎么對她才好,她會希望你怎么對她。我答不上來,便告訴你,旁人說了都不算,你得親自去問她?!?/br> 蕭懷朔心口一痛,半晌之后,才垂眸道,“……反正你也只會找借口拒絕我。” 如意問道,“我沒有拒絕的權(quán)力嗎?若你所說的一切我都只能服從,不能拒絕,那么,你又何必要問我的心意?” 她說,“你是天子,九五至尊。你明明可以直接開口命令,卻為何要問我,是否愿意?” 那氣急敗壞的、虛張聲勢的狂暴就此散去,石停沙落之后,就只余一只受傷的幼獸抱著尾巴嗷嗚著委屈的蜷著。 蕭懷朔將頭埋進了膝蓋里。 他想,她還真是不留情面啊。明明就知道是為什么,何必還非要逼他親口說出來? 難道她不明白,在被她拒絕之后他想的全都是——如果從一開始便不要問就好了。如果能肆無忌憚的搶奪和占有就好了。如果真的能如天子教導(dǎo)的一般,將她視為棋子、工具就好了。 不想放手,不肯認(rèn)輸,不愿死心。 為什么一定要他割舍這一生最不想失去的人,為什么非要他退讓一步、放她自由,為什么她就是不肯稍稍喜歡他一些? 在得知李斛的事后,他曾想過,天子究竟是懷著什么樣的心情將徐思納入宮中。莫非他不明白,在做盡絕□□后他的一切深情在她看來都像是一場笑話?縱使她人在他身邊,一切也不過是虛與委蛇罷了。 可是現(xiàn)在他明白了。因為就算如此,也依舊想要,依舊割舍不下。 而他也確實有能力,迫使她縱然百般不愿、縱然虛與委蛇,也只能留在他的身邊。 但是若果真如此,他便將永遠(yuǎn)失去那個有著溫柔明亮的眼眸的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