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jié)
這法子居然很有效——初時看客聚集,紛紛指指點點,說什么的都有。可不過七八天后,看客食飽了故事,就開始對此間熱鬧感到厭煩。五代光也就徹底淪為街頭落魄狼狽、無人問津的流浪漢了。 但如意也并非沒有付出代價。 冬至前最后一個望日,如意入宮向徐思請安,正逢徐儀的母親郗夫人入宮覲見。 命婦朝見都是卯時入宮,朝見完畢也還不到辰時,因此郗夫人去的比如意早些。如意到時,她就已在徐思殿里說話了。 如意在徐思這里算是半個主人,常常不經(jīng)通報就直接進去,殿內(nèi)侍女也都習(xí)以為常。 這一日她來到殿里,便先回了自己房里換了一身衣靴——昨日后半夜就開始下雪,此刻也還簌簌的落著。建康冬天冷不透,只是潮濕。連雪也待凝不凝、待化不化。積在地上,看上去厚實得很。如意一時抽風,放著掃好的路不走,想去踩一踩積雪,結(jié)果灌了一靴子冰水。 等她換好衣衫要去見徐思時,走到門口,便聽見郗夫人道,“……如今外頭流言蜚語,放任人議論可不是個辦法。你是她的母親,沒人比你更清楚。她是不是你生的,你先給個準話。” 如意的腳步就頓了一頓。 只這片刻遲疑,她就已錯過了露面的最好時機。 徐思道,“她當然是我的女兒。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你越把這些無根由的謠言當一回事,人傳的就越起興?!?/br> 郗夫人嘆道,“你是不知道外面的風頭……說的有模有樣,甚至有人說陛下要褫奪她的封號,不肯給她晉大長公主的。三郎同她有婚約,傳出這種消息來,來我這里看熱鬧的人尾巴都翹上天了?!?/br> 如意便明白——郗夫人是坐不住了,特地來向徐思告二郎的狀,逼宮中彌謗。 但她心情并沒有半分輕松,她很了解郗夫人——這位真正的世家閨秀極度看重口碑人言,她不可能止步于此。 果然,郗夫人又道,“如意也是,明知道外頭謠言洶涌,卻非要把那個瘋女人接到家里親自奉養(yǎng),半點都不知道避嫌。就算那人對她有什么恩情,她多雇些人照料著也就盡心了,何必親自照料?她畢竟是公主之尊,卻如此行事,不正是授人以柄嗎?” 她言之有理,徐思無言以對。 郗夫人便又進一步說,“就算她灑脫不在意流言,也該顧慮一下三郎啊。日后他們成了婚,莫非要三郎和她一道侍奉那個瘋女人?三郎無辜被人取笑也就罷了。如意是堂堂公主,太后之女、天子之姊,卻讓人說成是那個瘋女人的孝順女兒,豈不是連你們的名聲一并連累了?個中輕重、取舍,她心里還沒有個數(shù)嗎?怎么能如此行事?” 她說,“你也勸勸她,讓她把那個瘋女人送走吧。她是先帝親封的公主,尊位在那里,就該和一些事、一些人劃清界限?!?/br> 短短幾句話,不管如意還是徐思都聽懂了。 郗夫人也許已經(jīng)什么都知道了…… 這是很自然的事——那些聽命于徐思的人,不少早年都曾侍奉過徐家。如意和徐思知道的事,大約也很難瞞得過徐茂。郗夫人若有心探聽,也并不難。 就算沒探聽出來也罷,橫豎這件事是不能戳破的,她也懶得計較??傊邮苓@個兒媳婦——不管是因為從小看到大的感情,還是因為不接受也得認了。但讓她全盤接受如意的身世,卻不可能。她只肯接受她作為公主的那部分,并且希望如意能主動剔除她身上生來貧賤的那部分。 誰都只想要好,不想要不好。她說的不近人情,但站在她的立場上,又是情理之中的要求。 站在她的立場上是情理之中,可對他們該當家人對待的準兒媳而言,卻是冷漠、自大至極的要求。 ——畢竟不是每一個人都會像徐思那樣,真正顧及如意自己的感受。 徐思停了片刻,道,“我會和如意提這件事。不過……”她看著郗夫人,淡淡的說,“如意有自己的府宅和產(chǎn)業(yè),就算她不肯將莊七娘送走,大約也無需三郎和她一道奉養(yǎng)。她自己就能奉養(yǎng)得了,這你倒不必cao心?!?/br> “當然,若左右都不滿意,也不必各自委屈勉強。雖說先皇當年過問過,但有我在,這樁婚事還是能再商榷的。” ☆、112.第九十六章 如意沒有進屋。 徐思已說到這一步,她也沒什么可辯解和補充的了——她當然不會要求徐儀接受莊七娘活著幫她一道扶養(yǎng)她,但她也絕不可能為了和徐儀在一起,而和莊七娘劃清界限。 如果徐家實在不能接受,也確實唯有取消婚約一途可走。 當然,如果徐儀能及時趕回來,就一定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徐儀必定有辦法安撫住徐茂和郗夫人,他也必定不會強人所難,逼如意將莊七娘送走。 但她和徐儀之間真正的阻礙,又何嘗是郗夫人。 外頭雪漸漸的停了。 仆役們已開始清掃庭院,竹帚掃在冰雪上,沙沙作響。 如意聽得心煩意亂,便回屋披了的斗篷,出院子往西殿小佛堂里去。 她便在佛堂里誦了一卷經(jīng),約莫郗夫人差不多已經(jīng)離開了,才闔上經(jīng)書回北殿去。 待進院子時,卻又見蕭懷朔從竹林那頭來。他顯然也望見了如意,抬手屏退隨從,獨自往如意這邊來。 如意略頓了頓,屈膝行禮。 蕭懷朔停住了腳步,很長時間內(nèi)他只是沉默不語。當他迫使如意“認清自己的身份”時,他就已料想到會有這樣的結(jié)果,可當他直面這結(jié)果時,要接受起來也并不容易。事實上他只感到自己被諷刺了,如意向他屈膝,就仿佛是在嘲諷“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那么你得到了”,可是他偏偏是他唯一不想要的。 他曾告訴自己不要著急,很多事都不是一朝一夕之間就能改變的??蛇@一刻他還是不能自抑的感到了煩躁。 “你在和我置氣?!彼K于還是開口了。 如意顯然知道他為何這么說,便道,“……先習(xí)慣習(xí)慣也好,日后見面總歸是要行禮的?!?/br> 她果然是在諷刺他,蕭懷朔想——她果然還是逃避了最關(guān)鍵的問題,不肯直視他的心意。而寧愿去質(zhì)疑他的品性。 “……外面冷,快些進去吧。”她眉目冷淡,面容平靜,說道。 她這個人確實有個極糟糕的毛病,對那些她覺得發(fā)脾氣也沒用的事和人,她便只用冷淡和沉默應(yīng)對,連怒容都不肯擺出來。這使得許多人覺得她品性傲慢,打從心底里瞧不起人——琉璃對她越攢越多的怨氣,也正是因為如此。 但這只是針對那些她不想白費力氣去應(yīng)付的人,對待蕭懷朔她從來都是有脾氣發(fā)脾氣,道理講不通,也不是沒動過手。 可現(xiàn)在她卻不愿在他身上消耗力氣。 蕭懷朔不由也惱火起來,上前拉住她的手。 她終于露出了厭煩的表情,回身用力揮開,全身的刺都張開了一般,怒視著他退了一步。 蕭懷朔臉色已變——她的袖口掃過蕭懷朔的鼻端時,他嗅到了佛前青銅器和白檀混合后特有的冷香。 “……你從小佛堂回來?” 如意道,“是。” 蕭懷朔忽就有些不好的預(yù)感,他不由放輕了聲音,道,“你什么時候也開始信佛了?” 他注視著如意,如意的面色從不耐煩轉(zhuǎn)而了悟,了悟之后又從覺著好笑再到茫然、沉寂…… 她說,“從此刻信起也不晚?!?/br> 蕭懷朔沒有作聲。 有那么片刻他腦中一片空白。 待他回過神時,如意已獨自攬裙進了院子里。 他口不擇言道,“舅母來過了,對嗎?” 必定是為了同徐家的婚事——蕭懷朔想,今日命婦入宮朝覲太后,郗夫人想必留下來同徐思說話了。 如意果然停住了腳步。 “是。”她回身直視著他,目光隱含諷刺,“想來舅母說什么事,你也已經(jīng)知道了吧?!?/br> 蕭懷朔方寸已亂,只憑本能同她針鋒相對,“徐家不肯娶你了?” 他話音才落,如意已紅了眼圈——蕭懷朔于是知道,他說中了。 他心里又暢快又窒悶,他只覺得失控。不論自己的情緒還是眼下的局面,都背離了他的初衷。 他試圖粉飾太平,說出來卻覺著是自欺欺人,“……所以你才遷怒到我身上?” 他的話卻不知怎么激怒了如意。 “遷怒?”她揚起頭來,下定了某種決心一般,忽然便問,“如果第五讓不去鬧事,你打算怎么揭開我的出身?還是說,如果我肯追查到底,你就愿意按下這件事,不強去揭開了?” 蕭懷朔毫無準備,一時無法應(yīng)答。 如意便進一步道,“五代光是不是你安排的?” 蕭懷朔才略松了口氣——唯有這一件他問心無愧。 可如意似乎料到了他的回應(yīng)般,目光里滿是嘲諷,“——好吧,他不是你安排的。那么你敢說,當他終于把事情鬧開之后,你就沒有暗中縱容,推波助瀾?” 蕭懷朔便又一怔,下意識的反戈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br> 如意看著他,淚水緩緩涌上來。 她靜了一會兒,仿佛透支了力氣一般,所有的咄咄逼人都消散了。有那么一瞬間她甚至是萬念俱灰的。 蕭懷朔也意識到了自己應(yīng)對的失誤——他沒有否認哪怕一個指控。而是像個不熟練的孩子似的,拙劣的試圖回避正面作答。他在如意面前,確實還沒有習(xí)慣說謊。 何況他其實是心虛的——第五讓的所作所為確實在某種程度上正解開了他的困境,暗合了他的心意。 如意呆呆的站了一會兒,喃喃道,“……你究竟想要什么結(jié)果?就算我不是你的親jiejie,看在這么多年盡心竭力待你的份上,你也不能這么對我啊……” 他想要什么結(jié)果…… 他想要的結(jié)果,旁人確實很難理解??墒撬苌儆惺裁凑嬲胍?。難得遇到了,他想奮力去試一試。畢竟一生僅有一次的萌動,一輩子只能遇到一個的人,怎么能連試都不試就這么放棄? “難道你寧愿糊涂一輩子?” “就算要告訴我,也不必鬧到今日這種地步??!” 蕭懷朔又有些失控——得知是他誘導(dǎo)她調(diào)查真相時,她沒質(zhì)問過,得知他已告訴了徐思時,她也沒質(zhì)問過。此刻不過是牽扯到了徐家,她卻來說“鬧到這個地步”。 “鬧到什么地步了?是阿娘不要你了,還是我不要你了?舅母能為這么點事就來挑剔你,可見待你也不過如此。她嫌棄你的出身,你卻怪我揭開真相——未免也太自欺欺人了!” 如意卻已真的沒力氣應(yīng)對了。 “……已經(jīng)夠了?!彼f。 她轉(zhuǎn)身欲走,蕭懷朔不由焦急起來。他想,至少第五讓的事,他得向如意解釋清楚。 殿內(nèi)已有人察覺到他們的動靜。 蕭懷朔便拉住如意的手,不由分說道,“跟我過來?!?/br> 如意掙脫不掉。 從小到大,肢體上的沖突如意從未吃過虧。可天生的力量差距,卻是怎么勤習(xí)武藝也彌補不了的。 這現(xiàn)實令如意悲憤至極。 她一直一直都那么努力,不管對待家人,還是做事,都從未保留半分力氣和私心。而她所渴望的,也都是再順理成章不過的事——家庭安穩(wěn),兄弟友睦,嫁給那個和她自由訂立婚約男人。這要求很過分嗎?為什么蕭懷朔就能眉都不皺一下的盡數(shù)破壞?她的真心和努力,在他眼中到底算什么? 蕭懷朔終于放開了她。 他們正立在春草亭下,積雪壓低了青竹,亭臺假山盡數(shù)白頭。白茫茫的雪景之中只春草池中池水幽碧未凝,仿佛深不見底。他們便在池邊對質(zhì),平靜無波的碧水上應(yīng)著他們的身影。如意萬念俱灰,而蕭懷朔遲疑不決。 “第五讓不是我唆使的?!笔拺阉返溃拔抑烙羞@個人,但得知了他的一些事,就不希望你再同他有任何瓜葛。我不想讓他出現(xiàn)在你面前??伤吘故恰?,我也沒有處置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