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jié)
如意回望,月輝落了滿身,徐儀愣神片刻,才記起自己要說的話,便輕聲說道,“我該做的事——我在做的事,未必就是我想做的事?!彼f,“我給你的承諾,也都是我心里的愿望。” 如意回想他的許諾,臉上一紅。輕快的一點頭,便抽回手去,攬裙飛快的離開了。 這一年七月底,徐儀再度離開建康,北上淮南。 ☆、第八十八章 (下) 八月中,長干里南郊的繡莊也終于步入正軌。 莊上繡娘大都是當日叛軍丟下的“女眷”,如意又特地聘請了幾位宮里出來的繡娘坐館傳授手藝。繡娘們適應得都還好。如意去過幾次,她們已經大致都能平靜安穩(wěn)的過日子,彼此之間也多有幫扶??礃幼邮嵌枷牒煤脤W手藝,過回正常生活的。 如意覺著氣氛不錯,便想著讓莊七娘也去客串一下女師傅,偶爾帶帶女學生。 ——她在長干里給莊七娘買了處宅子,也雇傭了幾個人照顧、陪伴她。 莊七娘眼睛不好,大夫給看了,說是唯有仔細養(yǎng)護著。治是治不好的,只希望別繼續(xù)惡化下去,也許能免于失明。 因此如意本不希望莊七娘再繼續(xù)做活兒。莊七娘對她有恩,她很愿意為莊七娘養(yǎng)老。 但是隨著相處多了,如意漸漸就意識到,莊七娘的問題不在于眼睛會不會失明、有沒有人給她養(yǎng)老,而在于她心里沒有著落。 這個卑微的婦人簡直渾身上下都寫滿了殷切期待和怕被嫌棄,每日探頭探腦猶猶豫豫的提著午飯守在總舵門外,總是一副非常相見她又很怕打擾她的表情。和鄰居、下人們相處起來也畏畏縮縮的。 如意覺得,莊七娘還是該多見一些人,多察覺一些自己的優(yōu)點。 而教人手藝的女先生,天生就受人尊敬。也許認可、尊敬她的人多了,她的性格也能稍稍改變一些。不至于離開如意就又要縮回到她的地洞里去。 莊七娘初時還有些抗拒,但她本就極倚重如意,只要是如意給她做出的安排,她基本都聽話得很。到底還是答應下來。 這一日如意處置完舵里的事務,難得竟有閑暇。 臨近午飯的時候,莊七娘沒有提著飯菜畏畏縮縮的在外頭等她,如意便猜測她今日應該是去繡莊上了——莊七娘去繡莊上做了一陣子,因只是客座罷了,她只隔三差五去一次。 如意還不知道她在繡莊上做的怎么樣,想了想,覺得還是應該去看看她。便吩咐人備車,出行。 過了河,往南行走大約三五里路,便到梅山村。建康城沒有外郭墻,城與郊的區(qū)別便不比旁的城郭那般明顯。且早些年人口繁衍時,整個城池一直在外擴。梅山村雖在城郊,街衢道路卻都與城中相接。因為戰(zhàn)亂,越往內城建筑毀壞的越嚴重,反倒是城郊這邊重建起來更省事些,因此梅山村這一帶反而比東、北長干里更早復興起來。 如意的繡莊開起來后,臨近街上已經有人在籌備針線莊、成衣鋪,支起攤點賣飲食的小販也更多起來。 這條街眼看著竟比戰(zhàn)亂前還熱鬧些。 如意下了馬車進繡莊里,便瞧見街口有人向這邊張望。 她出行被人看得多了,也并不在意。 進繡莊里,莊七娘果然在,正被一群小姑娘圍著??吹贸鏊樕下杂行┚惺蓍碌拿嫫ど暇雇赋鲂┳蛹t來。不像怕,而像是受寵若驚。聽人問了些什么,她講了一陣卻因口齒不清表達不出來,不由有些著急,便摘下衣襟上別著的繡針,在頭發(fā)上一劃,直接著這布料演示起來。 如意近前了,她還沒察覺出來。 莊頭娘子忙要喚她,如意抬手壓住了,笑道,“我等一會兒就是,先別叫她?!?/br> 莊頭娘子便道,“她沒架子,有求必應。每次來都被圍住,您要等還不知等到什么時候呢?!?/br> 如意忽的想起來,“她不會還沒用飯吧?” ——當先生當?shù)帽粚W生圍住誤了飯點,也不知該替她高興還是怎么的。 如意便陪莊七娘在廚房里用了午飯,要載她回去時,莊七娘又高興又為難,“可還,還沒給她們講完……” 如意笑道,“說好了你每次只講半日的,就讓她們等下次吧?!?/br> “可是……” 如意強硬道,“要量力而為,你的眼睛就只能撐半日。你盡心教,她們當然也會用心體諒。一會兒你向她們解釋一二,約好下次便是了。” 莊七娘當然是拒絕不了如意的。 她愧疚忐忑的向人解釋,眼睛受不了了,要等下次才能繼續(xù)。換回的卻是眾人的理解,甚至還有許多關心時,整個人都有些懵。一直出了莊子,還不敢置信的高興著,竟有些舍不得跟如意離開了。 馬車停在院子里,要上車時,忽聽見外間人聲嘈雜。 有人在外頭涎皮賴臉的喊著,“我老婆在里頭,你憑什么不讓我見!我管你誰是誰家開的!就是皇帝老子在這兒,也不能攔著漢子要見他婆娘!”又有許多人起哄,“就是,沒聽說不讓漢子見婆娘的。”“鎖了這么多大閨女在里頭,誰知道是干什么營生的?!薄肮苁碌慕o我出來!”“出來出來!” 那些聲音嘲哳得很,底氣又浮虛,一聽就不是什么正經人家。 顯然是聚眾鬧事來了。 莊頭娘子臉色便不大好看,早向如意道罪一聲,帶了護院出去招呼。 如意直上了馬車,見莊七娘在底下一付被嚇呆了模樣,便道,“不用管,不是什么大事,藺娘子處置得來。先上車吧?!?/br> 繡莊里的女人來歷大都有些曲折——或是一度被強占,或是干脆就是被夫家、娘家人獻給亂兵保平安的。不論為了什么,能讓妻女當營妓的男人,有幾個要臉的?故而從建起之日起,就斷斷續(xù)續(xù)有來鬧事的人家。 如意早料到會有此類麻煩,便直接將繡莊落在自己的名下。從一開始就態(tài)度強硬,女人若不愿意回去,鬧事的再撒潑耍賴也不成。敢鬧的直接拿了見官,一兩銀子也不讓人訛。見了官還不消停的,眼下如意還沒遇著。 如今梅山村誰不知道,這繡莊是舞陽公主的產業(yè),故而這陣子確實沒人敢來鬧了。否則她也不會讓莊七娘來。 莊七娘一步三回頭的上了車。馬車跑起來是噠噠的馬蹄聲也嚇得她一縮。臉色都變了。分明是勾起了什么恐懼。如意見了心下不由有些奇怪——莊七娘是貨真價實的宮里人,按說誰鬧也鬧不到她身上去,她不該這么害怕的。 前門被人堵著,馬車略繞了繞,從后門出去。 誰知才出門,就聽有人喊,“這邊這邊,人從這邊出來了!” 隨即便是嘈雜的腳步聲——這些人竟專門安排了人手在后門守著。 如意想起自己來時在繡莊外看到的那個人,心下隱約明白,自己今日是被人蹲點了——這些人竟是專門沖著她來鬧的。 她不怒反笑,心想這就有趣了。 馬車已被人強硬的攔下,外頭有個流氓高呼,“哎喲,光天化日之下撞人了啊喂!” 隨即便又是一番嘈雜的控訴和追究,他們竟還試圖拉路人來看熱鬧。 如意這趟出門只帶了三個護衛(wèi),雖都功夫了得,但顯然已是雙拳難敵四手,已是被碰瓷的和鬧事的給簇擁起來了。 如意本不打算露面的,此刻也不能不掀了簾子來,吩咐人,“去報官?!?/br> 一打起簾子外頭形式也就明了了——窄窄的一條胡同上竟聚集了三四十人,還有人手持長杖攔馬,將通往大道的路堵得水泄不通。侍衛(wèi)遵從如意的命令驅馬要闖出去,有個混不吝的流氓直往馬前頭攔,竟拼著被踩踏到也要碰瓷,還高呼,“縱馬行兇了!” 如意道,“撞開他,別踩死了就成?!?/br> 侍衛(wèi)依言硬闖,那流氓不但不躲,反倒挺著胸口往上撞。馬蹄眼看真要踢在他身上了,侍衛(wèi)忙勒馬停住——這幾個侍衛(wèi)護持如意多年,當然知道,如意的本意不過是要嚇嚇他,決計不是真的要他們踩過去。 這一試不成,侍衛(wèi)面色也嚴厲起來,呵斥道,“車上坐的是舞陽公主,你們持杖攔截,是想造反嗎!” 出頭流氓不過四十容許的年紀,卻一臉酒色過度的虛浮模樣。倒是生得了副好皮相,一雙尾角上挑的桃花眼,看著就不正經。此刻又帶了些醉意,越發(fā)多了一份不怕死的無賴相,大著舌頭揚聲,“我不管什么公主,我就要我老婆!” “你真要造反?!” “——你別誣賴好人!我可沒聽說有什么公主,我就瞧見我娘子她,上車了!”那流氓一邊說著一邊往前撲,道,“七娘,七娘是我呀!你不認識我了?” 如意不由望向莊七娘,莊七娘聞聲猛的一驚。她似乎想在如意跟前保持鎮(zhèn)定,然而眼神游移,片刻間就不由自主的縮起來,全身都在發(fā)抖。 如意本想問莊七娘是否認得此人,見狀也問不出話來了。 她便再一次掀了簾子角,道,“撞開他們,死傷不論?!?/br> 這次的吩咐就是真的,而不是嚇唬人了。 然而她掀簾子時,那流氓同她對上了眼神,竟仿佛見了熟人一般,先是驚得一頓,隨即結結巴巴問,“七……七娘是你嗎?” 如意簡直哭笑不得——這人竟將她認成“七娘”。 道路不平,馬車起得猛了,兼車夫左驅右趕的沖撞人群,便顛簸得厲害。如意下意識攥了一把車簾穩(wěn)住身形。車窗大開。 那流氓看清了如意的模樣,隨即望見縮在她身后的莊七娘,總算是意識到自己認錯人了。他目光中一瞬間閃過悔意,隨之而來竟是兇惡的嫉恨。這一次他總算沒敢再攔在車前,卻糾纏不休的試圖拉住車轅爬上車來。一時他扣住窗框,掛在車上,便探頭進來恐嚇莊七娘,先前號喪似的假惺惺一掃而空,“莊七娘,果然是你——你還記得我吧。我是你親親郎君?。≡趺?,如今你發(fā)達了,撿了高枝兒了就把你漢子給忘了!旁邊兒坐的那是你閨女吧,我怎么瞧著像是我的種兒……” 如意惱怒不已,用匕首柄將他敲下去。他掉下去了還不肯松手,如意便在他指節(jié)上用力一敲。 那流氓哀嚎了一聲,摔下車去。車子隨即顛簸了一下——是車輪碾過了他的左腳。 這些鬧事的流氓們總算相信“死傷不論”是說真的了,紛紛作鳥獸散,跑的躲的摔倒后手腳并用爬開的。只一會兒功夫道路便復通了。 只余先前鬧事的流氓一人哀嚎辱罵。那罵聲形單影只了些,不一會兒也便消散在車后了。 ☆、第八十九章 “……是梅山村當?shù)厝?,姓‘第五’,名讓,當?shù)厝硕冀兴宕狻?。早年他家也是當?shù)赜忻拇髴?,光橘子就種了十來頃,一度還曾供應到宮里頭。故而祖上頗認得一些高門大戶。傳到他剛巧是第五代……” “……他爹整日煉丹不管事,他娘則一味溺愛縱容他。他從小結交的都是些無法無天的紈绔子弟,正經能耐沒學會,倒學了一身吃喝嫖賭。旁人敗家,可人家里有底蘊,日后該出仕出仕,還能博個曠達疏財?shù)拿?。他呢?不過就一個門庭單薄的商戶罷了,那經得起折騰?他爹一死,沒幾年他就將家業(yè)都敗光了。故而人都叫他‘五代光’?!?/br> “他曾有一房美妾,是從人販子手里買的。據(jù)說不止一個紈绔眼饞她。當日為了買她,還鬧出了不小的故事。也是巧,納了這房妾后,他家就落敗了——連祖產都買了償債,窮得上頓不接下頓。這娘倆都說是這妾鬧得,又疑心她同旁人有首尾,每日里對她非打即罵。聽說還把她打得小產了一回,連四鄰都看不下去。那妾倒是賢惠得很,做得一手好針線活,心地又善良,受這么多罪也不見怨言。日子倒也過得下去。” “這五代光倒也不是一味對她不好,見她辛苦做活支撐家計,偶爾也會賭誓改正,說日后定然讓她過上好日子。她就信了?!?/br> “不過這男人改邪歸正,也未必就說女人的好日子來了?!?/br> “……” “靠著這妾的手藝,這一家的日子總算漸漸緩過來了。五代光她娘就琢磨著為他娶親。別看五代光現(xiàn)在一副酒囊飯袋的模樣,當年卻俊得很。他家祖上又闊過,尋常人家他娘還看不上。但真的好人家,誰看得上他家?” “挑來選去,最后選中的是個縣主家的女兒,您道縣主的女兒怎么會看上他?原來這娘子也是個獨女,又死了丈夫。仗著她娘是宗親,混不把婆家看在眼里。公然勾搭小情兒。不知怎么的同五代光搭上,竟被他哄得動了心,甘愿下嫁?!?/br> “這兩個人便一拍即合。但這縣主的女兒,怎么容得下丈夫房里有旁的女人?非要將這妾先打發(fā)了不可?!?/br> “可憐這妾當時已有了身孕,也不知被賣到哪里去了……已經快二十年沒消息了。” “四鄰倒還都還記得她,提起她沒有說不好的。都說這五代光活該遭報應?!?/br> 莊頭娘子打探好了原委,頗多感慨的向如意匯報。如意有一句沒一句的聽著,心不在焉。 “那縣主的女兒是哪個?他不是說他娘子在繡莊里嗎?” 莊頭娘子道,“……他要找的,恐怕不是這位娘子?!彼却蛱降竭@么多,當然也不會打探不出那妾的名姓。她不提莊七娘,又多說那妾的好話,反而欲蓋彌彰。 “那縣主的女兒倒是嫁給他了,但沒幾年就看清了他的能耐。非逼著他休妻。他難得又過上了富貴日子,哪里肯?但這位娘子就不是那么好拿捏的了,光明正大的勾搭上了別的漢子,斷了他的錢財供應。沒多久他娘就被活活氣死,他自己也被揍了個半死,強押著在休書上簽字。這些年他輾轉勾搭過幾個寡婦,四處騙吃騙喝……活的跟個笑話似的。如今年紀大了,越發(fā)不出息。” 如意道,“你可知他從哪里知道,他‘娘子’在繡莊里的嗎?” 莊頭娘子搖頭道,“這就不知道了……也許偶然撞見認出來了也未可知?!?/br> 如意便沒有再問下去。 莊七娘恐怕就是這個故事里那個飽受虐待,最后被一賣了事的妾。 各種說法都對得上,莊七娘和“五代光”也顯然都互相認出了彼此。 如意稍微能明白,莊七娘的性格是怎么養(yǎng)成的了。她當年必定飽受折磨,才會在二十年后見著這個人,也依舊不由自主的瑟縮起來。那是烙在本能里的恐懼,不是那么容易遺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