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時今日，她看著眼前的這個男子，不知怎么地竟尷尬起來。

    男子見她這般，知她想起了自己，抱拳一拜，道：“多謝姑娘再造之恩，穆羽愿以余生陪伴姑娘左右，聽?wèi){差遣?！?/br>
    “穆羽？”曲喬輕輕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五音之羽，靜穆之穆?！蹦掠鸾忉尩?。

    “哦……”曲喬點(diǎn)點(diǎn)頭，重又打量了他一遍。他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jì)，身姿修頎，容顏俊朗，端的是一表人才。聽他說話，更是溫和有禮，那謙恭嗓音，恰如其名：聲細(xì)如羽，穆然相和。

    這樣的人物品貌，果然救得應(yīng)該。只不過，報恩什么的就……

    曲喬目光下落，停在了他手握的短矛上。先前他那一擊何等強(qiáng)悍，至今令她心悸。想到此事，她掌心的灼傷隱隱作疼，惹她輕輕嘆了一聲。

    無福消受啊……

    她暗自點(diǎn)了點(diǎn)頭，清了清嗓子，道：“穆少俠，其實呢，事情是這樣的！我雖然是個妖，但也是一心向善。俗話說得好，施恩不望報，望報非施恩。當(dāng)日仙魔大戰(zhàn)，我道行低微，不能為正道出力，實乃遺憾。能夠救助公子，也算是成全了我的向善之心。當(dāng)日我說的那些話，其實是跟公子開玩笑的哈哈哈……”

    她正笑得歡，忽覺一股殺氣。她打了個寒顫，笑聲登時零落隨風(fēng)。她嘴角一僵，斂了輕佻，抬眸望向了穆羽。

    穆羽的神色依舊溫和，他回望著她，問道：“姑娘當(dāng)真？”

    曲喬仔細(xì)品了品他這句話里暗藏的不悅，干笑道：“我就是太愛開玩笑了，這個缺點(diǎn)我一定改……”

    “姑娘?！蹦掠痖_口，淡淡打斷了她的話，“救命之恩，非同小可。當(dāng)日之諾，我一刻不敢忘記。為此，我脫離師門、拜別親友，人世間的念想，皆已完全斷絕。如此種種，對姑娘來說，只是個玩笑？”

    這番話，讓曲喬有些愧疚。她不自覺地避開了他的目光，輕輕道了聲：“對不起?！?/br>
    穆羽聞言，沉默了片刻，道：“姑娘無需道歉。姑娘是我的恩人，若真覺得好笑，盡管笑便是?！?/br>
    曲喬這會兒連頭都抬不起來了。所謂葉公好龍，大概就是這樣。明明是自己要他來報恩的，臨到頭卻又怯了。一腔赤誠，卻遇如此回應(yīng)，難怪他不高興?？稍僭趺礃?，讓他留下的話實在是……

    “是我不好，不該說那是玩笑?！鼻鷨涕_口，又道了一次歉。她笑了笑，繼續(xù)道，“你言而有信，已經(jīng)很好。余生什么的，我受不起，也不需要呀?！?/br>
    穆羽聽她如此說，蹙眉想了想，而后問道：“姑娘不喜歡我？”

    這個問法，讓曲喬嚇了一跳，“誒？怎么扯到這個的？”

    “當(dāng)日姑娘跟我說，受了姑娘的金蕊，便是姑娘的人了。這一句話所指，似乎不僅僅是陪伴……”穆羽輕輕一頓，道，“可是還關(guān)乎兒女之情？”

    聽到這里，曲喬已全然呆怔。

    見她如此，穆羽微微一笑，詢道：“我想多了？”

    曲喬看著他唇邊那抹好看的笑容，滿心的愕然和猶豫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地化作了靈機(jī)一動。她一臉肅穆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實不相瞞，的確是這樣。我本來不想說的，但你既然問了……呃，我的確不太喜歡你。”

    穆羽的臉色一沉，剛要說話，卻被曲喬打斷。曲喬帶著沉痛之色，認(rèn)真地說道：“我救你的時候呢，沒看清楚，如今再見……怎么說呢，也不是說你不好看啊，我就是喜歡更瀟灑一點(diǎn)的。就是那種，呃，翩翩公子那種的。”她一邊說，一邊比劃起來，“就是長發(fā)飄逸，衣帶隨風(fēng)，最好還會吟詩的那種，你懂吧？”她說到這里，刻意從上至下打量了穆羽一遍，惋惜道，“所以呢，你這樣的，我實在沒法接受啊。不然就這么算了吧？”

    穆羽聽罷，手腕一轉(zhuǎn)，將短矛插在了地上。曲喬大驚，生怕那兵器傷了自己的根脈。還不等她出聲提醒，只見穆羽脫下了斗篷，隨后褪下護(hù)甲、扯松袖子、散開衣袂，待他解開發(fā)冠，將頭發(fā)披下的時候，曲喬終于明白了過來。

    “呃，不是……少俠，你聽我說……”曲喬無奈地開口，卻不知說什么才好。

    穆羽顯然也并不在意她要說的話，他噙著笑，捋齊了碎發(fā)，又松了松衣衿，問道：“姑娘想聽什么詩？”

    到了此刻，曲喬再也想不出詞了。她低頭扶額，無聲道：

    你贏了！

    作者有話要說：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下面是名詞解釋時間：

    穆羽：

    [真不是穆桂英她爹……]

    [別問我為何選這個名字，因為我第一眼看到它就愛上了它，無法割舍……_(:3」∠)_]

    咳咳！

    言歸正傳?。?！

    穆羽：謂聲細(xì)如五音之羽，穆然相和。

    《文選·揚(yáng)雄＜甘泉賦＞》：“陰陽清濁穆羽相和兮，若夔牙之調(diào)琴?！?nbsp;李善 注引 張晏 曰：“聲細(xì)不過羽，穆然相和也。” 章炳麟 《訄書·訂實知》：“號鐘，樂之至和也，彈以穆羽，惟鐘期能辨其律者?！?/br>
    嗯，就是這樣~~~

    謝謝大家~

    我們下期再見！嗷！

    ☆、2

    所謂“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曲喬今天總算是見識到了。她低頭苦思，正想開幾個更刁鉆的條件來讓他知難而退，這時，卻有寒風(fēng)微微，從枝葉的隙縫中悄悄沁入，攜著點(diǎn)點(diǎn)的涼，掠上了肌膚。她回過神來，就見細(xì)雪蒙蒙，飛舞翩躚。

    是啊，已是冬季了呢……

    曲喬不覺看呆了，一時忘了舉動。穆羽見狀，也不再多問。他拾起斗篷，撣凈灰塵，披上了她的肩膀。曲喬一驚，恍然抬眸，就對上了他的眼睛。他也無話，只是垂眸一笑。

    飛雪之下，他的低垂的眼睫輕顫如蝶。方才一番折騰，他身上衣衫單薄，如此雪中，想必寒冷。記憶一瞬牽動，惹她心弦微顫。她抬手，輕輕一揚(yáng)。暖意漸起，氤氳一片溫潤。

    曲喬放下手，想了想道：“這個……你……你遠(yuǎn)道而來，想必累了，要不，先休息下吧?！彼f完，訕訕地就想走。

    “姑娘……”穆羽喚了她一聲，又覺不妥，略微思忖后道，“今后，我如何稱呼你才好？‘姑娘’似乎不妥，不如喚作‘主上’？”

    曲喬忙擺手道：“不用不用，叫我曲喬就行?！?/br>
    穆羽不知是哪兩個字，一時有些茫然。

    “就是彎曲高大的意思。”曲喬看出他的疑惑，解釋道。

    穆羽聞言，望了望那棵巨桑，確是盤虬臥龍、參天高聳。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真是個好名字?！?/br>
    “嗯?！鼻鷨绦χ鴳?yīng)他一聲。

    “不知這兒可有什么地方是我不能去的？”穆羽又問，“若冒犯了，便是我的不是了?！?/br>
    曲喬看了看四下，答道：“沒有，你隨意?！?/br>
    “好?！蹦掠饝?yīng)下，隨即無話。

    曲喬也不知還能說什么，眼見他定定望著自己，似乎在等她先開口，她不由心慌，訕笑道：“那我不打擾你休息了啊?！闭f罷，她輕快地轉(zhuǎn)身，往深林之處去了。

    穆羽見她離開，淡淡一笑，復(fù)又轉(zhuǎn)頭望向了那棵巨桑。他舉步走到樹前，伸手撫上樹干，溫?zé)崦}動熨入掌心，引一陣令人安適的暖。

    “妖物么……”他笑嘆一聲，低低自語。

    ……

    曲喬走了好遠(yuǎn)才停了下來，她怔怔站了片刻，掩面長嘆。

    不對??！怎么就把人留下了呢？這完全不對?。∵€有那什么兒女之情，這更不對??！她一時欲哭無淚，道不清自己到底是尷尬，是羞窘，還是驚怕。她心上正亂，卻有一個念頭一轉(zhuǎn)，讓她放下了掩面的手。她蹙眉，自問：“我怕什么？”

    沒錯，她怕什么呢。好歹她也是個妖精，論起道行也不算差。對方不過是個二十來歲的人類，怎么想她都沒道理怕的呀。就算是“兒女之情”，又有什么可慌的？她想到這里，便想起了以前看過聽過讀過的種種故事，其中也有花木草蟲、狐貍蛇蟒修煉成了妖精，而后勾引男子吸取陽氣之說。雖然她沒這個本事也沒這個心，但穆羽豈能知道？怎么想都該是他害怕才對！

    如此一來，她頓時覺得自己“落荒而逃”簡直丟人現(xiàn)眼。她轉(zhuǎn)身，正準(zhǔn)備回去挽回敗勢，卻又覺得來去倉促，實在刻意。這么一來，她倒是不知該進(jìn)該退了。她一臉凝重，來來回回地踱起步來。

    許久之后，她深吸一口氣，穩(wěn)住了十成勇氣和信心，舉步回返。待回到巨桑之下，她一眼看見樹下的穆羽，剛要說話，卻又生生打住——他倚樹坐著，似乎已經(jīng)睡著了。

    曲喬想了想，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她在他身前蹲下，歪著腦袋，細(xì)細(xì)端詳起來。

    從眉眼到嘴唇，自下頜至頸項，再是那松開的衿口下光潔的肌膚……回想起初見時他的模樣，她頓生滿心感慨。

    幸好，她能救他。到底一千兩百年的道行，她也算有些本領(lǐng)，那“神桑金蕊”便是其中一項。此物一百年方能煉成一枚，不論妖物人類，服下此物皆可治百病、增陽壽。自她得道以來，一共煉成了六顆，而這六顆都已散了人。時光久遠(yuǎn)，她已經(jīng)不記得是為了何事、給了何人，或許她也曾提過條件，或許有人也曾許下承諾……但終究，不曾有人來兌現(xiàn)……

    察覺自己的思緒飄遠(yuǎn)，曲喬忙甩甩頭，把念頭扯了回來。

    她沒好意思再多看，小心翼翼地準(zhǔn)備離開。她剛退一步，肩上的斗篷倏忽滑落，她一驚，忙回轉(zhuǎn)過去，伸手一撈，將它接住。這番動靜，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她尷尬地回頭，見穆羽沒醒，這才松了口氣。她看看手里的斗篷，不禁一笑。

    她含著笑，拿起斗篷來，正想替他蓋上，忽然，一道寒芒在眼角閃過，讓她打了個冷顫。她低頭，就見那把短矛正擺在一旁，矛頭冷光凜凜，叫人膽寒。她看看那短矛，又看看穆羽，思忖了片刻，開口道：“你醒著，對吧？”

    此話一出，穆羽慢慢睜開了眼睛，抱歉地笑了笑。

    曲喬嘆了口氣，埋下了頭去。

    穆羽見她如此，解釋道：“我并非有意假裝。但若醒來，不僅唐突你的好意，更會令你尷尬……”

    曲喬聽他這么說，愈發(fā)惆悵。她也知道不該戳破的，只是……她望著一旁的短矛，又嘆了一聲。毫無疑問，他在戒備。她從無惡意，卻被如此對待，多少有些難過。她剛要再嘆一口氣，卻轉(zhuǎn)念一想：他在戒備，可不就是他在害怕么？

    她一下子高興了起來，抬眸望向他，道：“你怎知道我是好意？”

    穆羽被問住了，一時沉默下來。

    曲喬愈發(fā)高興，她抱著斗篷，湊近他一些，道：“你有沒有聽過妖精吸取人類陽氣的故事？”

    穆羽一怔，微微皺起了眉頭。

    曲喬暗笑不止，繼續(xù)道：“我是樹木所化，縱有道行，卻終究耐不得冷。每到冬季，我便會引人上山，吸取其陽氣。所以……”

    穆羽聽到此處，道：“你先前說，你并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br>
    便是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曲喬忽覺一股子殺氣。熟悉的寒意，恰似那矛頭滲人的冷光。這么想來，救他時恰逢仙魔大戰(zhàn)，再看他的裝扮身手，應(yīng)是仙宗弟子無疑。她當(dāng)著他的面說什么吸人陽氣，真真是不知死活。但她還記得自己先前的決心：不能怕！

    她清了清嗓子，壯著膽子道：“我不吸取陽氣便無法過冬，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呀?！?/br>
    穆羽的眉頭皺得更緊，雖想反駁，卻終是沉默。

    曲喬看著他的表情，不免歡喜：好，這個勢頭不錯，就這樣?；Ｋ蛟S他就會放棄了。

    她欺身而上，盯著他的眼睛，道：“所以啊，我救過你一命，你也答應(yīng)用余生償我，這么點(diǎn)陽氣，你應(yīng)該不會吝嗇吧？”

    穆羽展開了眉頭，平和道：“我既允諾報恩，這身心魂魄，便皆歸你所有。你若需陽氣，我豈會拒絕。只不過……”他欲言又止，遲遲沒有往下說。

    “只不過？”曲喬不免好奇，追問了一聲。

    就在這時，穆羽拿起一旁的短矛，隔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嚴(yán)正道：“我原是上旸真君麾下火辰教弟子，自小師門訓(xùn)誡：扶助百姓，除魔衛(wèi)道。你若真有傷人之舉或害人之心，我便只能將你除去。”

    “誒？？？”曲喬大驚。

    穆羽起身，語氣愈發(fā)肅穆：“你死之后，我自會將命還你。救命之恩，恕我虧欠。若有來世，定當(dāng)還報?！?/br>
    他說完，執(zhí)起短矛，似要動手。曲喬見狀，跳了起來，退開老遠(yuǎn)，慌忙道：“慢著慢著！你冷靜點(diǎn)！”

    穆羽無言，只是定定看著她。

    “好嘛，我剛才說的都是玩笑！我知道你不喜歡開玩笑，我一定改！總之你千萬別動手，咱們有話好說！”曲喬急急說道。眼看穆羽依舊維持著攻擊的架勢，她后悔不已，比劃著繼續(xù)解釋，“你看，我是棵樹，冬天頂多掉掉葉子，不會凍死的。還有，這兒方圓百里荒無人煙，十年八載都沒有人上山的，所以我真的是開玩笑?。　?/br>
    穆羽聽罷，嘆了一聲，放下了手中的兵器。曲喬隨之松了口氣，拍了拍胸口定神。她剛放下心，一抬眸就見穆羽向她走來，唬得她連退幾步。

    “哎哎哎，說好了不可以動手的！”曲喬連忙申明。

    見她這般，穆羽未再近前，他站定，垂眸道：“抱歉嚇著你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