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jié)
第二天上午。會客室。 “小北年紀(jì)還小,他叔叔你又何必這樣著急呢?”顧夫人形容憔悴,臉上的笑容也不那么真實。 顧宸北坐在顧夫人下首的座位上,漫不經(jīng)心地把玩著手里的一只茶杯,頭也不抬。 坐在顧夫人另一側(cè)的是個年過六旬的男人,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他臉上掛著極親切的笑容,可眼睛里全是算計。 他對顧夫人說道:“宸北年紀(jì)雖然還沒到結(jié)婚的時候,可畢竟也不小了,他又有志從軍,將來軍務(wù)繁忙戎馬倥傯,終身大事早些有個著落也是好事?!崩险咄nD了一下,笑得更加和藹了:“宋家的姑娘和宸北也算是青梅竹馬,再加上門當(dāng)戶對,這門親事我顧家并不吃虧的。” 這位“世叔”正是顧家經(jīng)商的旁支,名叫顧順明,而他口中的“宋家”正是極重要的生意伙伴。顧順明自己有心和宋家聯(lián)姻,無奈宋家那掌上明珠看上的不是他那二十郎當(dāng)歲不成器的兒子,卻是主家的二兒子顧宸北。為了宋家許諾的一大筆投資,顧順明再怎樣也要把自己這位世侄和宋小姐撮合在一起。 顧夫人有些為難,“這親事,還要看小北……”她何嘗不知道顧順明這是為著自己的利益要將她的二兒子賣個好價錢??深櫼乱凰溃瑢τ陬櫡蛉藖碚f猶如天塌地陷,完全沒了主心骨。 顧宸北總算停下了手里把玩杯子的動作,他抬起頭來:“明叔,我還在孝期?!彼赣H尸骨未寒,這位“世叔”就要來逼婚了么?! 少年黑黝黝的眸子仿佛總蘊(yùn)著一股寒氣,此刻格外明亮鋒銳,竟讓顧順明這商場浸yin多年的老狐貍不由得一驚。顧宸北道:“何況我打算從學(xué)校提前畢業(yè),大戰(zhàn)在即,宸北有志在沙場,世叔應(yīng)該清楚?,F(xiàn)在談婚事未免不太合適?!?/br> 顧順明瞧了語氣平淡的顧宸北一眼,目光從他左翼后面站著的那個丫頭身上劃過去,——從那里找來這樣不懂規(guī)矩的下人,他這么想著,又露出一個虛偽的笑容,假作為難地道:“世叔知道,眼下耀章剛?cè)?,我們顧家可正是風(fēng)雨飄搖的時候啊?!彼荒樀膿?dān)憂,“你從軍世叔沒什么可說的,可自己的事情也要多考慮啊,往后軍務(wù)繁忙起來,再想找個知冷知熱的人可就難啦!” 他一通話說完,也不去看顧宸北的反應(yīng),轉(zhuǎn)向顧夫人道:“耀章這一去,不知有多少人盯著咱們顧家哪,如果有宋家的幫襯,多少也有些用處?!?/br> 顧宸北聽著這位“世叔”口口聲聲的“咱們顧家”,不由得露出一個冷笑來。 陸霜年就站在顧宸北的椅子后頭,聽到這兒也不禁覺得好笑。這位顧順明談判的水平不怎么樣,臉皮倒是一等一的厚。這就對顧家的孤兒寡母用上威脅了? 她一副神游天外的樣子,卻早已察覺那顧順明朝自己看過來時那不屑的目光。陸霜年心中冷笑,這位世叔想撈好處,恐怕是找錯人了。她微瞇著眼睛,打盹兒一樣盯著顧宸北,少年看起來閑散地坐在那張八仙椅上,后脊梁卻依舊是挺直的。陸霜年瞧著顧宸北鬢角烏黑的發(fā)茬兒發(fā)了一會呆,莫名其妙地覺得賞心悅目。 她能猜到一點顧宸北叫她過來的用意。她是除了顧宸北外唯一在顧耀章身亡現(xiàn)場的活人,顧宸北恐怕是想把父親的遺命抬出來了。陸霜年懶洋洋地想,她既然答應(yīng)了顧公子幫這個忙,自然不能出了差錯,就算是給顧耀章編一個遺言又算得了什么?! 陸霜年震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產(chǎn)生了一種格外幼稚的,近似于“兩肋插刀”的詭異的豪情。 ——當(dāng)然,她很快就意識到這是愚蠢的。 “這門親事宸北實在不能答應(yīng)?!鳖欏繁焙鋈婚_口打斷了顧順章,他淡淡道:“卻是因為顧某早已經(jīng)定下婚約,就在家父面前?!?/br> 顧順明一愣。不止是顧順明,連顧夫人和戳顧宸北在后面當(dāng)布景板的陸霜年全都愣住了。 顧宸北微微揚(yáng)起下巴:“家父臨終前對宸北的婚事已有囑托。” 然后在陸霜年還沒來得及喚醒自己因為過度震驚而癱瘓的防御體系時,少年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徑直將她拽到了椅子前邊。 “從那天起,阿年就是我唯一的未婚妻了?!?/br> ☆、第15章 夫妻之約 第十五章 ——誰他媽是你唯、一、的、未、婚、妻??。。?! 陸霜年覺得自己臉都要青了,剛剛的“豪情”硬生生地噎在她的嗓子眼兒里。這時顧宸北手上一用力,捏得她生疼,陸霜年這才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她做出一副羞怯沉默的樣子,低著頭站在會客廳的中間“任人觀賞”。 顧夫人震驚之下連聲音都發(fā)抖了:“小北,……這是怎么回事?!” 顧宸北毫不畏懼表情平靜地直視著自己幾近失控的母親,道:“父親臨終前囑托我和阿年互相照顧?!鄙倌晖nD了一下,又說:“他很喜歡阿年。說她可以體諒我們這樣的人。” 顧宸北說著,側(cè)過頭來看了陸霜年一眼。 陸霜年迎著少年漆黑如墨的眼睛,挑了挑眉毛,忽然笑了。 “我們這樣的人”。隨時隨地可能死在戰(zhàn)場上,馬革裹尸還要魂佑疆土,一生浴血連骨髓里都滲透著冷酷。他們這樣的人,其實從來都不適合婚姻,或者家庭。 他們是同一種人。 我體諒你,顧宸北。 顧宸北停頓了兩秒,忽然覺得這個相貌平淡無奇的女孩子笑起來帶著一股張揚(yáng)又鋒利的氣勢,再去細(xì)看的時候,又消隱得無跡可尋。他很少見到陸霜年笑,多數(shù)時候這個丫頭的偽裝如同一個真正的間諜一樣毫無破綻地令人無法參透。 但顧宸北可以確定剛剛那個笑容是真實的。他就是知道。 少年的心情似乎也莫名地放松下來,他轉(zhuǎn)向目瞪口呆的顧順明,道:“明叔,這是父親的遺愿,我總不能違背?!彼Z氣平淡且堅定,“阿年救過我性命,顧家不能辜負(fù)她?!?/br> 陸霜年心里簡直要氣樂了——人家這套臺詞,看起來是早就編好了啊。怪不得顧宸北在花園里不告訴她具體幫的是什么忙,敢情在這兒等著她呢!拿著顧耀章的“遺愿”壓人,還順便給自己找了個“未婚妻”,免除了宋小姐后面不知還有多少的張小姐王小姐的芳心暗許非君不嫁。 顧順明一瞬間說不出話來,他幾乎是用一種兇惡的目光打量著眼前這個瘦小的女孩。這個丫頭不知從哪里憑空冒出來,竟這樣壞他好事! “宸北,著真的是耀章的意思?你父親讓你娶這么一個鄉(xiāng)野的小丫頭做我們顧家的媳婦?” 顧宸北挑了下眉梢,他冷冷道:“明叔這是在質(zhì)疑宸北和家父么?!彼托α艘宦?,“我總不能偽造父親最后的心愿吧?!?/br> 陸霜年眨了眨眼睛——原來向來正直的顧宸北這么年輕的時候就可以這樣大言不慚地扯謊了么?! 顧順明有心再開口,顧夫人卻已經(jīng)鎮(zhèn)定下來,道:“既然這是耀章的意思,我顧家也當(dāng)遵從。宸北他還小,成親還早。既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和這位阿年姑娘有了婚約,我顧家也只能對宋家說聲對不起了。” 顧順明一陣氣結(jié)。他雖然敢直言威脅顧夫人,卻不能強(qiáng)迫這已有婚約的顧宸北再去和宋家小姐訂婚。畢竟如果事情抖落出去,宋家也會同他沒完。何況顧耀章雖死,可軍中的勢力仍在,看起來過不了多久,顧家的老二顧宸北就要接手了。他試圖趁著顧宸北羽翼未豐控制主家,可無論如意算盤打得怎樣響,終究還是對主家有幾分忌憚。 “既然這樣,那世叔也只有祝福宸北你和這位阿年姑娘了?!鳖欗樏饔脜拹旱难酃鈷哌^站在大廳里從始至終沒說過一句話的女孩,重新掛上和藹可親的笑容,道:“耀章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顧母親。我這就告辭啦?!?/br> 顧宸北露出一個微笑,他彬彬有禮地做了個“請”的手勢,道:“世叔慢走,宸北送送你?!眱蓚€人步出會客廳。 顧夫人坐著沒動,她仔細(xì)地打量著陸霜年,似乎還沒從剛剛的震驚中回過神來。 “抬起頭來?!?/br> 婦人的聲音聽上去冷淡而自持。 陸霜年勾了一下唇角。果然,能坐上“將軍夫人”這個位子的,怎么可能是普通的柔弱女子。 她微微揚(yáng)起頭,低聲道:“夫人?” 顧夫人臉上已經(jīng)沒有了震驚的神色,她只是略帶懷疑地望著這個瘦小的女孩,“你是和耀章帶回來的那個孩子?”她知道顧耀章的隨行里還有一個小女孩,據(jù)說是耀章手下人的meimei。之后傳來了耀章身亡的消息,天塌地陷,哪里還顧得上這么一個小孩子。若不是今天她的二兒子突然多出了一位“未婚妻”,顧夫人可能早已將這個寄住在公館的“阿年”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凈了。 陸霜年看上去還是那一副寡言而木訥的樣子,她說:“是的,夫人?!?/br> 顧夫人又問:“小北剛才說的那些話,可是真的?” 她本不應(yīng)該向一個外人質(zhì)疑自己的兒子,但還是開口問了。陸霜年木訥的樣子讓顧夫人覺得她只是個普通的,羞怯膽小的女孩,不會太精于算計。何況看剛剛的情形,這女孩子似乎完全被動地由著小北擺布,連話也不敢說一句,顧夫人心中便有猜測,這所謂的“婚約”可能是顧宸北為了擺脫強(qiáng)加的婚約而臨時編造的。 陸霜年眨了眨眼睛,那動作讓她看起來好像畏縮了一下。她低聲道:“我……我也不是很清楚,夫人。我不知道首長和二公子說了什么?!?/br> “那么‘首長’和你說過什么嗎?”顧夫人低聲問道。她沒有念出顧耀章的名字,似乎這樣可以稍稍減輕那喪夫之痛。 陸霜年露出一個笑容,在她沉默寡言的臉上格外分明。 “首長說,我會是一個好軍人?!?/br> 顧夫人愣了一下,倒是完全沒想到陸霜年會這樣說。這女孩的神情到不像是作偽。 顧夫人淡淡地瞧著陸霜年,收起了臉上的懷疑,溫聲道:“別再叫夫人了,若是你和小北結(jié)了婚,恐怕還要叫我一聲母親呢。” 陸霜年條件反射地動了動。她知道顧夫人正在不動聲色地觀察著自己的反應(yīng),可這個念頭還是讓她渾身不舒服——和顧宸北結(jié)婚?!如果上輩子為了一個愚蠢的掩護(hù),要她陸霜年和顧宸北結(jié)婚,大概他們兩個都會選擇往彼此的頭上開一槍——畢竟那樣了結(jié)得痛快一點。 顧夫人微微笑了一下,她低聲道:“若你不愿嫁給小北,自然也是可以的?!?/br> 陸霜年也笑,盡量讓自己笑得不那么兇狠:“阿年是高攀不起二公子的,阿年心里清楚?!?/br> ——蒼天啊大地啊,她寧愿想象自己在一輛爆炸的汽車?yán)餆山故漠嬅嬉膊幌肴ピO(shè)想和顧、宸、北、搭伙過日子的場景啊! 顧夫人瞧了她一眼,道:“阿年歲數(shù)雖然小,倒是個聰明的孩子呢?!彼琅f是溫柔如水的聲音,繼續(xù)道:“只是這件事情不僅要看小北和你的意思,我顧家也有很多要顧慮的事情?!?/br> 她怎么會允許一個不知來歷的鄉(xiāng)野女孩成為小北明媒正娶的妻子?! 但眼下小北為了不讓顧家受制于顧順明那個老家伙,編造出這么一門婚約來,如果毀約,傳了出去…… ——貧民女孩搭救將軍之子,定下終身,顧家二少回到首都幡然悔婚?! 顧家已經(jīng)處在風(fēng)口浪尖,這樣的事情傳出去,恐怕要比顧家二少真的娶了一個平民姑娘還要教人說三道四吧。 但只要是人,就都會有弱點。更何況是個沒見過什么大世面的小鎮(zhèn)丫頭? 顧夫人微笑著示意陸霜年在自己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一邊想到——這個姑娘似乎想從軍? 顧夫人溫言道:“既然他答應(yīng)了你,顧家總會做到的。無論是加入軍隊還是你想做其他什么事情,你都可以有很長很長的路去走?!鳖櫡蛉说男θ萜炼溃骸爸灰阕鰝€足夠聰明的姑娘,阿年?!?/br> 這個叫做阿年的女孩和她沒有半分關(guān)系,她試圖保護(hù)的,是她的兒子顧宸北,是整個顧家。 任何人,事,感情,無論真實或者虛假,全都可以犧牲。 陸霜年心中倒是對這位看上去柔柔弱弱的顧家主母高看了一眼。女人,一旦心里有了什么打定主意要維護(hù)的東西,總會強(qiáng)大的出人意料。 她表面上依舊是一副猶疑的樣子,微微抬起眼簾去看顧夫人的表情,小心翼翼。 顧夫人反倒笑了起來。她道:“你不必?fù)?dān)心小北,就算有一日你不愿履行這婚約,有我和他談?!?/br> 陸霜年心中暗笑,這顧夫人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若她不愿嫁給顧宸北,而顧宸北又對她無意,自然是皆大歡喜。如果她想攀附顧家這高枝,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便算是顧宸北真的有心娶她這個鄉(xiāng)野丫頭,顧夫人也有辦法叫他認(rèn)為陸霜年已經(jīng)后悔,好好勸慰自己的兒子忘掉追逐名利的未婚妻。 ——畢竟訂婚不是結(jié)婚,想要攀上顧家的世家淑女不知道有多少。到時候由得顧宸北慢慢地挑。 “謝謝您,夫人。” 陸霜年干脆地說道。這一次顧夫人滿意地接受了這個恭敬的稱呼。 “母親?”少年挺拔的身影從會客廳門口出現(xiàn),他問道:“你們在說些什么呢?” 顧夫人微微一笑,她道:“沒什么,只是問問阿年在這兒住的可還合適。” 顧宸北神色淡淡,他并沒有再追問,只是道:“阿年不會在公館住很久的。” 陸霜年瞧見顧夫人看過來的目光,于是道:“我已經(jīng)向汶鼎軍醫(yī)學(xué)院遞交過申請了?!?/br> 顧夫人笑起來,看上去格外溫婉。 “阿年有讀書的愿望是好的,你們都還年輕,多有些歷練在談婚事也不急?!?/br> 陸霜年頷首稱是,顧夫人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顧宸北一眼,發(fā)現(xiàn)自己的二兒子也只是淡淡笑了一下,便又恢復(fù)了平日里冷淡的表情,好像顧夫人并不怎么承認(rèn)這門婚約的事情并沒有讓他感到困擾。顧夫人心下便又多了一絲滿意。 ——這丫頭去讀書,還是軍醫(yī)學(xué)校,說不定出來就要上戰(zhàn)場的。兩個人別提相隔幾年,便是分開幾個月,恐怕也再生不出其他的心思。顧宸北一心撲在戰(zhàn)事上,恐怕到時候連這個“阿年”的名字都記不清楚了。 至于這個女孩子,就當(dāng)是顧家多養(yǎng)一個女兒好了,總也不負(fù)耀章的托付。 “阿年也不需要有后顧之憂,盡管去讀書吧,今后可能就是一家人了,今后的費用顧家也會一力承擔(dān)。軍醫(yī)學(xué)院顧家還是有些影響力的。” 顧宸北和陸霜年一前一后地出了會客廳。 “這就是我母親開出來的條件?”顧宸北淡淡道。 陸霜年也懶得和他裝傻,“哦,放心,我會把自己賣個好價錢的,未婚夫先生?!?/br> 顧宸北笑了起來,好像陸霜年的某些措辭成功地娛樂了他。 “我不會為此道歉的?!彼f。然后瞧著陸霜年翻了個白眼。 陸霜年故作深沉地嘆了口氣,“哦,顧二少爺,我也沒指望您能?!彼柫寺柤绨?,道:“在過不了幾天我們就再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