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皇后娘娘已經(jīng)在等候了?！毙m娥說著，又張開了一把蓼蘭色的油紙傘橫斜在前，以遮蔽撲面的風(fēng)雪。

    鄭媱舉步跟著她前行，走了幾步一回頭，四面高墻環(huán)堵，殿宇高聳，鄭媱只覺得心頭生了種揮之不去的逼仄促狹之感，視線都限在頭頂那一方蒼蒼茫茫的天空了，心尖忽然冒出一句：寰塵一夢隔滄海，九重宮闕闕闕深。

    細(xì)碎的雪沫子從紙傘底下不斷撲上臉頰，那一抹涼意漸漸于北風(fēng)中化開，滲透肌膚砭入骨髓，鄭媱打了個寒噤，想到就快要見到j(luò)iejie了，不知怎的會渾身肅然，毛孔翕張，皮膚起栗，就像是虔誠的信徒面對神明時心底陡然涌起的那種極致的崇敬和真摯的信仰，或許是太激動了。

    宮娥沒有領(lǐng)她入殿，一路分拂著玉樹瓊枝，把她帶到西廂苑內(nèi)。

    朱紅色的翟衣裙裾拖曳在潔白的雪地上，極長，鋪地數(shù)尺，裙裾作鳳尾形，裙上的金鳳眼神犀利，口銜明珠，展翅翱翔，翅上積了一些碎雪。她順著裙尾逐漸向上打量，一直打量到她描畫精致的眉尾。

    皇后獨自一人正立在皚皚積雪里，雙肩微白，高鬟成霜，看來已經(jīng)在那里立了很久。她微微側(cè)著臉，一雙纖白的手從闊大的袖中伸出來，指甲上丹蔻熾艷，正在逗弄那枝頭冰凍的梅花。

    鄭媱眼眶一熱，下意識地奪過宮娥手中的傘，奔上前去，欲遮去她頭頂時，她突然轉(zhuǎn)過了臉來。朔風(fēng)恰迎面鼓去，吹入她的眼睛，鬢側(cè)的碎發(fā)向后一軟，她輕閉了眼睛，再睜開時黑亮的瞳子周圍那些白色已漸漸轉(zhuǎn)赤。

    鄭媱亦紅了眼，眼中暗流翻涌。不想皇后凝睇著她，突然沖候在一旁的宮娥嘻嘻笑道：“她是誰？”

    小宮娥答：“皇后娘娘，她是右相大人的妾，崔玉鸞，是來看您的?！?/br>
    “崔玉鸞？”皇后呢喃著這個名字，伸出一雙冰涼的手緊緊攥住鄭媱的手，怔愣之中的鄭媱猛得低頭，只看到她的手在輕輕顫抖，似有一股涌動的熱流隔著肌膚傳遞給她。到底姊妹連心，能夠聆聽那些外人無法察覺的共鳴。

    “玉鸞，外面冷，我們?nèi)ノ堇锇??！彼駪B(tài)天真地說，分明是含著淚光的笑意。

    94、姊妹

    乾極殿的門被曹禺緩緩?fù)崎_一線，冽人的雪光耀入，籠向御座那人，九旒冠冕之下，半張臉被雪光映得通明，半張臉卻晦暗不明。通明的是睥睨乾坤的赫赫君威，晦暗的是難以捉摸的帝王心術(shù)。

    他卻不以為忤，步履沉穩(wěn)地向內(nèi)邁入，從容整飭衣冠，恭眉順目地鄭重跪地叩首?！俺?，曲伯堯，參見陛下?！?/br>
    公孫戾遲遲沒有發(fā)話，斂著目，睨著他伏在地上的卑微姿態(tài)，良久才動了動唇，音聲無波無瀾，即是平穩(wěn)的、回憶的陳述：“曲卿，朕記得朕還是秦王的時候你來王府毛遂自薦的情景，你道自己先前謀職鄭府，壯志難酬，聽聞王府正招賢納士，所以棄暗投明，特來輔佐秦王。當(dāng)時，朕看你年紀(jì)輕輕，心想，此人真是大言不慚。不過偌大的王府多養(yǎng)一人也無妨，所以留下了你。何曾想過你后來，能出乎朕的意料……是朕小瞧了你，朕如今能坐在這里，有你一半的功勞，你說是不是？”

    仿佛是利刃的寒光迫臨，曲伯堯不曾抬頭去迎視那灼目的鋒利，始終垂著眼簾：“臣，萬萬不敢當(dāng)。陛下本是經(jīng)天緯地之才?！?/br>
    公孫戾嘴角的譏誚漸收漸斂：“平身……”

    ——

    周圍似有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她們。直到跟著皇后入殿，鄭媱也沒敢說一句話?；屎筠D(zhuǎn)身，眉尖兒一蹙，順手揮碎了案上茶盞：“你們真煩，總是跟尾巴一樣黏著人，走到哪兒能跟到哪兒，甩也甩不掉！”

    小宮娥們忽然被她那副兇惡的模樣唬住了，紛紛向后退卻。

    “滾！都滾出去，別跟著我！”皇后咆哮著，眼珠子瞪得駭人。

    “娘娘息怒。”掌事的宮娥算是皇后的心腹，見狀忙驅(qū)逐身后的小宮娥，“你們都出去吧，無事不得叨擾娘娘?！?/br>
    “是~”小宮娥們婉聲應(yīng)和著，裊裊退出殿外去了。掌事的宮娥看了鄭媱一眼，慢慢踱去皇后身后：“娘娘，奴婢去沏兩壺新茶來?！币部焖匐x了殿。

    皇后終于轉(zhuǎn)首細(xì)細(xì)審視她，黑澄澄的眸子熠熠閃爍著，在她開口之前已成水汪汪的一片菏澤。

    凝望著皇后的淚眼，她感到自己的情緒也將如決堤的洪水，皇后的臉和其鬢側(cè)的釵光鈿影在她眼前很快模糊成一團(tuán)，她快步上前，張臂撲入她的懷中，臉埋在她衣裳里嗚咽嚎啕。她死死攥著皇后的衣袖，口中“jiejie”、“jiejie”不停地喊。溫溫?zé)釤岬囊后w不斷濡濕著她的臉頰和脖頸，皇后也淚如雨下，溫柔地喊她“媱媱”。

    不敢讓人聽見，姐妹兩人都竭力壓低聲音，用只有她二人可以聽見的聲音，抽泣成肝腸寸斷的淚人兒……

    ……

    皇后掰過她的臉道：“媱媱，你怎么還是來了？不知道公孫戾的用意么？你為什么要來？你不知道就罷了，他也不知道么？我以為曲伯堯不會讓你來的，既讓你來了，要么是他不夠在乎你，要么，是他太看得起自己?！?/br>
    “可以不來么？不來？找一個身體抱恙的借口么？之后呢？找借口推辭，只怕把公孫戾逼急了，愈發(fā)不擇手段了?！?/br>
    “他是知道公孫戾要殺他的，也做好了要出關(guān)的決定。公孫戾分明是想拿你要挾他，他為什么還要帶你入宮？他可以提早將你送走?。∷腿リP(guān)外！大哥還活著，他可以讓人把你送去大哥那里！”

    鄭媱苦笑道：“jiejie，公孫戾是什么樣的人，你應(yīng)該很清楚吧。我們能想到的，你覺得他就想不到么？先將我送走，萬一事敗，公孫戾巴不得給他安一個謀反的罪名，我們就徹底輸了！再者，要先送一個人走，這中間要派多少人護(hù)送、接應(yīng)？根本出不了嘉蘭關(guān)的。即便拼盡全力將我送走，那盛都應(yīng)該沒有留下多少了人吧，他之后怎么出關(guān)？只怕要被困住了。沒有其他的辦法了，如今，只有領(lǐng)了圣旨，一起出嘉蘭關(guān)，賭上一切，破釜沉舟……”

    皇后焦慮地望著她，伸手捧起她的臉：“傻媱媱，一起走，一起容易么？你有想過你自己么？你出得了這個宮門么？公孫戾讓你入宮的意圖他豈會猜不透？他不會是，不會是想拋下你一個人吧?！?/br>
    “jiejie多慮了，”她搖頭，“不會的，他不會丟下我一個人的。”

    皇后低嘆一聲：“事情竟弄得這樣糟糕，最壞的，便是你是右相府的人，陛下想殺他，無論如何，你都脫不了干系的。秋圍的時候，你們到底……到底是如何讓公孫戾發(fā)現(xiàn)你們有私情的？若你還是長公主府的崔婉侍，與他毫無瓜葛的話，怎么會到今日這種把自己置于險境的地步呢？”

    “是我該和他一起面對的。”鄭媱?wù)f。

    聽她語氣決絕，皇后十分痛心地望著她，躊躇良久，還是說出了那些能夠割裂她的話語：“媱媱，當(dāng)我知道你喜歡他的時候，我只希望你快樂，所以愿意成全你，但你如今好像完全忘了什么了……日后若有機(jī)會，你還是去父母靈前好好懺悔吧。我希望你不要忘了，曲伯堯也不是什么善類。你心安理得地跟他在一起，可以，我不會反對你，但是你對不起被他逼死的父親！對不起在他跟前死去的母親！”

    “jiejie說我不孝也好，沒良心也罷，什么都沒用了。”鄭媱一咬牙，撲通一聲跪在了皇后膝下，皇后詫異了下：“你可別跟我說對不起?！痹捖?，見她伸手要來抓自己的手，皇后連忙往回抽，卻慢了一下，已被她緊緊握住。

    不料她握住后立馬往自己臉上摑去：“jiejie打我吧，是我沒用。從小到大，我什么都比不過jiejie。如今更不如jiejie恩怨分明。親手殺了自己肚子里無辜的孩子只為報復(fù)的話，換作是我，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睖I水順著她仰起的面滾珠般滑落，她繼續(xù)講道：“公孫戾固然可恨，可為了報復(fù)他，jiejie何必連自己也一起傷害？‘殺敵一千，自損八百’，jiejie就快意了嗎？僅憑這一點，我就敬佩jiejie。”

    “你！你故意氣我！”皇后氣得滿面通紅，順勢抽了她一巴掌，又狠狠地抽回手，手指顫抖地指著她，“鄭媱！好……好哇你……”

    掌事的宮娥在外突然打斷：“皇后娘娘，阮貴嬪來了?！?/br>
    ——

    殿內(nèi)忽而寂靜，殿外的北風(fēng)像是遇著了阻礙，折卷呼嘯著肆虐雪花，那種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聲音更加清晰了。

    見他的手有些抖，公孫戾不動聲色地笑道：“天可真冷，曹禺這個該死的老東西，怕是忘了及時添加炭薪了。朕看曲卿的臉色不太好，完全不似進(jìn)殿之時的顏色。曲卿是不是冷？”

    “確實有些冷，”他音聲惶恐，答，“北風(fēng)料峭，臣的后背迎著殿門，不禁生出涼意來?！?/br>
    公孫戾有些得意，道：“朕欲聘于闐公主為后，特命愛卿，出使于闐?！?/br>
    為后？曲伯堯料到公孫戾會派他出使于闐迎于闐公主回朝，卻不曾想他竟說聘于闐公主為后，那如今的皇后？

    “你為何如此詫異？”

    “臣，臣在想，當(dāng)今已有皇后，為何……”

    公孫戾笑：“皇后個性嬌縱，如今又半癡半傻，如何當(dāng)?shù)闷鹨粐屎?、母儀天下？”

    曲伯堯轉(zhuǎn)念一想，于闐公主為妃為后又有何異，左右是迎不回來的，公孫戾本就不打算讓他活著抵達(dá)于闐境內(nèi)，于是道：　“臣，領(lǐng)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