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jié)
一陣寒氣襲來,光線有些刺眼,眼睛好不容易學(xué)會了適應(yīng),入了眼簾的,卻是一片雪白的世界。樹木,山脈,銀裝素裹,大雪下得飛飛揚揚,竟已經(jīng)到了嚴(yán)冬時節(jié)嗎? 她,她竟然一睡,睡了大半年? 身體終于恢復(fù)了全部知覺,在襲來的寒氣中凍得瑟瑟發(fā)抖。 可她早已顧不了身體的寒冷,邁步踏著雪地,努力地快速前行。 她得快點回去,回到兩生芳華屋,找她的師父,她的夫君。她睡了這么長的時間,他應(yīng)該醒了吧?應(yīng)該已經(jīng)等她等得不耐煩了吧? 隨著運動的增加,促進(jìn)了身體里血液的流通,身體的一方面在恢復(fù)所有知覺,一方面又因寒冷漸漸麻木知覺。腿上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冰,重得像鉛,可是她一刻也不想停下。 遠(yuǎn)方,有馬車行來。 栩栩不顧一切地沖上前,攔在了馬車的前面,只差分毫,那一頭大馬便要將她踩在腳下。趕車的馬夫嚇得幾乎魂飛魄散,連忙跳下車,看攔在前面的女子沒有事,松了口氣后又氣得大罵道:“你這個乞丐走路不長眼睛還是怎的,還是想故意尋死???要是想死,這里的山多的是,去跳崖,別來害人!” 栩栩現(xiàn)在一身灰塵的模樣,就像個乞丐,別人哪里還認(rèn)得出她的模樣。她從衣袖里摸出一大錠銀子,遞到馬夫的面前。馬夫瞬間眼里發(fā)光,閉了嘴。 栩栩虛弱地問道:“你馬車?yán)锟蛇€有人?” 馬夫一雙小眼直勾勾盯著銀子,搖頭,“沒有,馬車上只有我一個。我是打算趕著馬車回老家的。” “你的馬車,我……我買了。這錠銀子,夠不夠?” “夠,夠,夠!” 馬夫接過銀子,高興地走了。 栩栩爬上馬車,趕車而行。 寒風(fēng)刺骨,像刀子一樣刮著她的皮膚。周圍雪景不斷變化,終于漸漸有了人影。隨著周圍的人越來越多,她意識到自己這是到了集市上。 身上實在臟亂得不像樣子,既然要去見夫君,怎么也要穿得體面些的。栩栩摸著兜里還有一點碎銀,將馬車趕到一處安放好,便去集市買了幾件厚衣裳,又跑去澡堂洗了個熱水澡。因為一身厚灰,剛剛到澡堂里,便把整池的水給污染了,嚇得其他來洗澡的女客人逃命般離開了泳池。 泳池的女老板見自己的女客人都被嚇跑了,氣得不行,想去找那個乞丐算賬,走進(jìn)泳池房,卻只看到了一個美的如同仙女下凡的女子正在換衣。皮膚雪白,長發(fā)鋪了一地,唇紅齒白,眉眼如畫,簡直是九天玄女下凡! 女老板看得呆了,以至于忘記了算賬的事,直到栩栩換好衣服,直到栩栩離開,她也未能回過神來。 洗了熱水澡,換了身厚衣裳,果然便舒服多了。栩栩又買了些熱乎乎的包子,嘴里叼著包子,便繼續(xù)敢馬車前行。 漸漸,風(fēng)景開始熟悉了起來,帶著冷冷的卻熟悉的氣息,鋪滿了眼睛,鋪進(jìn)了心里。 終于,到了兩生芳華屋的院子前。 栩栩下了馬車,看著一片雪白的院子里,依然直立如初的棵棵銀裝素裹的桃樹。桃樹下,那個熟悉的大禹國小公主,紀(jì)蕓,正帶著一群孩子在堆著雪人,玩得很是開心。 細(xì)看那群十來歲的孩子,十分眼熟,像極了那群曾經(jīng)喜歡趴在圍欄上喊她仙女jiejie喊夏大夫神仙哥哥的孩子??墒?,那群孩子分明沒有這么大,也不可能在短短大半年的時間長得這般大。 栩栩站在原門前,看著他們呆了,竟突然不敢再繼續(xù)前行。直到其中一個孩子發(fā)現(xiàn)她,驚喜地喊道:“仙女jiejie回來了!” 頓時,所有孩子,以及紀(jì)蕓,都向栩栩望來。 孩子們高興得又蹦又跳,紀(jì)蕓卻紅了眼睛,眼前起了一層淚花。她顫步走了過來,上下打量著栩栩,最后忍不住雙手捂面蹲了下來,淚水顆顆滑落。 栩栩看得心驚,連忙也蹲下身子,手搭在紀(jì)蕓的肩上,擔(dān)心道:“我回來了,你看我也沒事,你……你不要哭了。” 紀(jì)蕓突然拿開栩栩的手,站了起來,沖著栩栩吼道:“你以為我是在為你哭嗎?!我在為我自己哭,我在為千尋沐那個笨蛋哭!你當(dāng)初說好兩天就會來的,為什么卻讓我們等這么久?你這三年到底都干嘛去了?。俊?/br> 三,三年?栩栩身子晃了晃,一種被時間拋棄的悲傷充斥了胸懷,這樣猝不及防,這樣可怕,眼前一幕幕劃過洞窟里的場景,厚厚的灰塵,滿洞的蜘蛛網(wǎng),那副枯骨,原來,她真的睡了很久很久,有三年這么久嗎?!“怎么會……怎么會這樣……那師父呢?我?guī)煾改??他醒了嗎?他可還在家里等我?” 她跑去屋子里尋找她的夫君,可是里里外外找遍,師父師父地喊著,喊得嗓子都啞了,卻也找不到他半點存在的痕跡。 孩子們突然都沉默了,知道真相的他們,滿臉悲傷而同情地看著他們的仙女jiejie找神仙哥哥。一個小女孩實在看不下去,走上前拉住了栩栩,哭著道:“仙女jiejie你別找了,神仙哥哥他……他早就不在這里了?!?/br> 什……什么?栩栩只覺得一陣晴天霹靂,連忙問:“那你們可知道他去了哪里?” 孩子們皆悲傷地?fù)u頭,只有紀(jì)蕓含淚癡癡而笑。 小女孩哭道:“仙女jiejie,神仙哥哥他在這里等了你好久,實在等不到你才離開的?!?/br> “沒事,我……我去找他。”栩栩連忙要走,卻被紀(jì)蕓拉住。 紀(jì)蕓含淚道:“你找不到他的,因為他已經(jīng)死了,死在邊關(guān)的戰(zhàn)場上!” 這是怎樣可怕的話,幾乎一瞬間將她的所有摧毀,心痛得幾乎要昏厥,便是天崩地裂世界末日也不過如此。 沉睡時的那些噩夢,每個畫面,像是某個記憶碎片,冰冷而恐怖地襲來。 又是一場真實發(fā)生過的夢嗎? 不,所有的夢都可以是真的,唯獨那些夢不可以是真的,不可以?。。。?/br> 栩栩抱著頭一下子跪在了雪地上,瞪大的眼睛里,血淚顆顆落下,嘴里無聲地呢喃:“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紀(jì)蕓冷冷看著她,擦了一把淚,冷笑道:“原來你也知道悲傷知道絕望嗎?那你可知他等你等得多么絕望,多么悲傷?他找遍了很多地方,怎么也找不到你,最后滿懷期望回到這里,以為能看到你,可是到頭來還是一場空。阿栩,他找了你等了你整整一年。一年里,他就坐在院子前,像個木頭人一樣,呆呆地眺望著遠(yuǎn)方,等著你回家。最后,他絕望得哭得像個孩子,他說他不在乎你生的是兒子還是女兒,他甚至不在乎你能不能給他生個孩子,他只想和你在一起。他說他沒有殺了你娘,他把你娘安排在大郢山,他想有一天帶著你去大郢山找她,也當(dāng)作給你個驚喜。他說你不該問他那么傻的問題,他不在乎你是誰,不在乎你的身份,不在乎你的名字,他只知道他愛的是你,只是你……他說你恨他了,所以拋棄了他……可是,他卻無法放棄你,他想你,很想你啊……” 他說:“我知道你一定是愛我的,可是,你恨我也是千真萬確的。你準(zhǔn)確地摸到了你對我的恨,那么明確地恨了我?!?/br> 他說:“沒關(guān)系,你恨我也好,不愛我也好,只要能陪在我的身邊,我一定盡最大努力讓你愛上我,讓你幸??鞓?,好不好,阿栩?” 他說:“阿栩,你在哪里?你知不知道我在等你,我想你,我好想你……” 他說:“阿栩,我會一直點著燈等你,等你回來。等你回來了,我?guī)闳ゴ筵?,帶你回西河村,帶你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我們永遠(yuǎn)在一起,再也不分開?!?/br> 可是,邊關(guān)頻頻傳來噩耗。老醫(yī)仙研制的尸毒解藥已經(jīng)對那些鬼沒用了,又在研制解藥的過程中中了毒,快要死了?;实塾H自來請他出山,和滿朝文武大臣跪在他的面前,請他救一救這個國家,救救大夏國的子民,救一救這個天下。 他不想他和你生活的地方被一群尸鬼踐踏,他穿上了戰(zhàn)甲,像個戰(zhàn)神,率領(lǐng)著千軍萬馬,天兵天將,前去戰(zhàn)場保家衛(wèi)國。 戰(zhàn)爭持續(xù)了又整整一年。一年里,烽火連天,他每天都在殺敵,每天都在救這個國家,救這個天下,可是,他也有自己兒女情長,也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念想。每一場戰(zhàn)爭結(jié)束,無論成敗,他都會想起你,或因為戰(zhàn)爭勝利了覺得馬上就可以見到你了,或因為戰(zhàn)爭失敗了害怕再也見不到你。他很想兩生芳華屋,想站在芳華屋桃花樹下的你。他想戰(zhàn)爭結(jié)束了,一回來,就能看到你。 可是,他救了天下,卻輸了自己。他死在戰(zhàn)場上,尸骨無存。將士們只來得及從尸鬼的嘴里搶出他一身破破爛爛的血衣戰(zhàn)甲。他死去的地方人骨太多了,他們分不清哪個是他的尸骨,只能將他穿過的滿是血的破戰(zhàn)衣帶回來,以國禮厚葬。 有來自西河村天齊醫(yī)館的人,不顧生死闖皇宮,要把他們摯愛的師父迎回家。皇帝同意了他們的請求,命人連夜將他的墳?zāi)挂频搅宋骱哟澹频搅颂忑R醫(yī)館。 他不喜歡太過華麗的東西,所以他的墳?zāi)购芷胀?,和他的為人一樣普通,沒有任何的功與名的裝飾,但是每天都會很多人去祭拜,有西河村,有大郢山的,有京城的,也有來自全國各地的,甚至來自國外的。每天每天,很多面孔,陌生的,熟悉的??墒?,他最想見到的人,他最愛的你,卻一直沒有出現(xiàn)。 他這一生都為你而活,可阿栩,你呢?你究竟愛的,是不是他? 可惜,他再也等不到你的回答了。 雪越下越大,覆蓋了這個冰冷的世界,將所有的污穢都掩埋掉,也將所有的念想都深埋在黑暗里。但那顆鮮血淋漓的心,如何才能被凍結(jié)? 栩栩又回到了天云山,找到了被老醫(yī)仙重新種植起來的百年。百年還是沒有開花,在雪的覆蓋下綠油油的,風(fēng)中左右搖擺?;蛟S百年開花,真的只是外公騙她的吧。 她含淚跑到洞窟里,沖著石床邊的那副枯骨大吼:“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把我藏起來了,不讓他找到我?你為什么要這么對我們?為什么這么狠心要拆散我們?” 寒風(fēng)夾雜著雪花吹了進(jìn)來,吹著洞窟嗚嗚作響。仿佛有個聲音回復(fù)她:就算讓他找到了你又如何?每天守著昏睡不醒的你,為你的生死擔(dān)憂嗎?就算你陪在他身邊,他便可以放下國家的安危不管不顧嗎?他雖是為你而活,但他也是為這個天下而生。這個結(jié)局,誰也改不了。 栩栩跪在地上放聲痛哭,哭聲回蕩在洞窟里,震得天上的神仙都落了淚,震得人心都碎了。 哭到?jīng)]有了力氣,沒有了眼淚,她方緩緩站起,依著三年前的心愿,捧起百年,將它帶回了兩生芳華屋。雖然懷疑是外公的謊言,她還是想懷著那么一絲希望,能有一天,看到百年開花。 紀(jì)蕓望著那株丑巴巴的植物,一點也不喜歡,擰眉道:“結(jié)果你就為了這么株奇怪的草,在天云洞里昏睡了三年?也太得不償失了吧?” 栩栩蒼白著臉吐了口熱氣,微微笑,“或許,一切都是命中注定?!?/br> 紀(jì)蕓眨巴著眼,接著問道:“那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一直住在這里嗎?” 栩栩搖了搖頭,“不會,我想等天氣暖和一些,回到西河村,去拜一拜師父的墓,然后留在天齊醫(yī)館,幫助師兄弟們打理醫(yī)館,我……我雖然沒和師父學(xué)過什么醫(yī)術(shù),但大小的忙還是可以幫一些的。你呢,阿蕓,你打算怎么辦?不打算回皇宮嗎?畢竟你是代表大禹國過來和親的公主,你……” 紀(jì)蕓捂住了栩栩的嘴,笑了笑,嘆道:“我這一生啊,注定追著你和夏大夫而活了。曾經(jīng),我喜歡肖遙哥哥,想一生追著他而活。后來,我又愛上了衛(wèi)巖那個臭小子,可惜,他們兩個都死了。我在這個世上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牽掛,所以怎么活著,都無所謂。然而,一定要隨自己的心而活。” 栩栩又想起了那個夢,夢里那么清楚地看到了衛(wèi)巖。如果那個夢是真的,那么衛(wèi)巖很可能沒有死。她一把拉住紀(jì)蕓的手,認(rèn)真道:“阿蕓,衛(wèi)巖他沒有死!” 沒錯的,衛(wèi)巖肯定沒有死。所以當(dāng)初師父才和她說,他只是不在了,但沒有說他死了。他只是不在這里了,并不是死了。 “什……什么?”紀(jì)蕓有些接受不了這樣突如其來的驚喜,有些惶然,“他……那個臭小子……竟然沒死嗎?” 栩栩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他沒死,阿蕓?!?/br> 紀(jì)蕓突然捂面而泣,顫抖的聲音回蕩在冰冷的空氣里,“他沒死……他怎么可能沒死……他如果沒死,為什么不來找我?他知不知道我很想他,我一直在找他。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沒那么容易就死的,他只是怕我,不敢來見我。所以,我一直跟著千尋沐,跟著他的大師兄,以為他總有一天會來找他的大師兄,那我就有機(jī)會見著他了??蔀槭裁?,他不是說喜歡我嗎?想要待我好嗎?為什么卻不來找我了?” 栩栩把紀(jì)蕓攬入懷里,拍著她顫抖的后背,“阿蕓不傷心,只要他沒有死,并且你們深愛著彼此的話,總有一天,你們一定會再見的。等天氣暖和了,你便和我一起去西河村吧。也許,在那里能見到他也不一定?!?/br> “嗯?!奔o(jì)蕓淚水漣漣地點頭。 大雪終于停止。天地一片晶瑩剔透地白。兩生芳華屋里,兩個女子開始了生火燒飯,一個廚藝還可以,一個卻只會搗亂。日子就這樣一如往常地過。 桃花塢里的仙女回來的消息,很快由孩子們的口,一傳十,十傳百,傳到了皇宮里,傳到皇帝的耳中。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三) 日子一天天溜走,嚴(yán)冬的腳步漸漸離去。 看著院子里積雪已經(jīng)融化得差不多了,栩栩轉(zhuǎn)身進(jìn)屋,與剛剛起床還在打哈欠的紀(jì)蕓道:“今天我們收拾一下,出發(fā)去西河村吧。” 紀(jì)蕓大喜終于可以出去玩了,連忙點頭,開始收拾。 屋外突然傳來許多鏗鏘的腳步聲。栩栩道:“你在這里,我出去看看?!?/br> 紀(jì)蕓點了點頭。 栩栩走出屋子,便看到院子里來了十多個士兵,其中帶頭的人看到她時,連忙走上來,恭恭敬敬道:“想必您便是栩栩仙姑了吧?” 仙……仙姑?栩栩又囧了,點頭,“我,我確實叫栩栩?!?/br> 士兵道:“那沒錯了?;实勖睿埾晒玫交蕦m里一趟?!?/br> 栩栩揉了揉太陽xue,剛想說拒絕的話,卻被士兵打斷:“這是皇帝的命令,不容抗旨,還望仙姑勿讓我等小人為難?!?/br> 栩栩大嘆了口氣,“那好,那我先回去準(zhǔn)備一下。” 屋里,栩栩向紀(jì)蕓說明了一下情況,叫紀(jì)蕓待她離去后先出發(fā)去西河村,她不會耽誤太久,很快便會追上她。 紀(jì)蕓緊緊抓著栩栩的胳膊,十分緊張,“那你一定要記著你說的,不許再食言咯!” 栩栩點頭,“放心,一定不會?!?/br> 皇宮。 御書房。 栩栩剛剛推門而入,便聽到身后,一個清朗的男子聲音喚她:“阿栩?!?/br> 心頭狠狠地一顫。栩栩緩緩抬起頭,轉(zhuǎn)身,看向推門而進(jìn)的王者。 一身玄白的龍袍,熟悉的俊美容顏。微翹的嘴角,帶著溫柔的微笑。那樣的熟悉,那樣的溫暖。 “云歡……”栩栩顫顫地喊出了他的名字,一步一頓地走到王者的面前,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臉。 “不是幻覺……”這張臉,長得這樣像她的夫君,這樣令她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