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jié)
楚顏辛從水盆里擰出一條濕手絹,坐在床邊,十分熟絡地擦拭著紀寧額頭的汗珠。目光里,早已沒了過往的那份仇恨,只有無窮無盡的疼惜和柔情。 紀寧一直做著噩夢,嘴里不停地喊著一個人的名字,“肖遙……肖遙……肖遙大哥……” 當她的丈夫這般悉心照料著她時,她卻喊了千遍萬遍另一個男子的名字,始終不曾有一句她丈夫的名字。因為她,早已經(jīng)丟棄了那顆被傷得千瘡百孔的心,愛上了另一個人。 可是,她的丈夫呢? 楚顏辛只是聽到她喊著別人的名字時,身子僵了一下,依然照顧她悉心如初。 此時,到底誰更可憐? 作為旁人的栩栩,看著這一幕,想著這一幕,只能同情地搖頭。 栩栩回過神,想去看紀蕓時,卻發(fā)現(xiàn)身邊的早已沒了她的身影,倒是門外傳來一聲高過一聲的紀蕓的聲音:“肖遙哥哥!肖遙哥哥!肖遙哥哥,你在哪里?”那是幾乎快哭的聲音。 栩栩連忙走出門去,只見紀蕓沿著走廊,一遍一遍挨家挨戶地敲著門,喊著她的肖遙哥哥。終于,有一扇門為她打開。她驚恐地喊了一聲逍遙哥哥,跑進了屋里。 栩栩擔心紀蕓,也連忙跑到那個開了門的屋里,還未進屋,便聽得紀蕓撕心裂肺的哭聲。 肖遙的房里彌漫著nongnong的血腥味,十幾個太醫(yī)站在一塊,嘆氣搖頭。栩栩下意識地將目光放到床上,然后驚恐地睜大了眼睛。 躺在床上的是個少年白發(fā)的男子,一身血rou模糊,一只胳膊斷了,甚至能看到森森白骨。滿身傷痕,血液已經(jīng)凝固,完全沒了活人的氣息。 有太醫(yī)走過來安慰趴在床上抱著肖遙痛哭的紀蕓,道:“姑娘,別傷心了,人死不能復生?!?/br> 紀蕓哭著大喊:“你騙人,你騙人!肖遙哥哥是將軍,是威風凜凜、征戰(zhàn)沙場百戰(zhàn)百勝的將軍,怎么可能會死!怎么可能會死!” 栩栩?qū)嵲诖舨幌氯チ?,捂著酸酸的鼻子,跑了出來,走到紀寧的房間。 這時,紀寧已經(jīng)醒了,在楚顏辛熱切的目光中,從床上緩緩起身。可是,她卻像是不認識眼前的男子,當他想要扶她站起來時,她卻一把推開他,一把抓住一旁的女醫(yī)徒,虛無的聲音懇切地問道:“你可還見到和我一起的白發(fā)男子?他……他在哪里?” 女醫(yī)徒扶著紀寧,安慰道:“姑娘先把自己養(yǎng)好了,再去見那位公子吧?!?/br> 紀寧搖了搖頭,十分焦灼,“不行,你必須現(xiàn)在就帶我去見他!他是為了救我,才受了那么重的傷,我必須現(xiàn)在就見到他?!?/br> 女醫(yī)徒嘆了口氣,“那好,我扶著姑娘去吧?!?/br> 栩栩看著女醫(yī)徒扶著紀寧走向那熟悉的另一處,曉得接下來又將多出一個女子的哭聲,實在沒有勇氣再跟去看那個悲傷的熱鬧。目光抬起,看到楚顏辛像個木頭人站在床邊時,她苦嘆著笑了一聲。 何為癡情?何為無情?若是癡情,何苦無情?若是無情,又何必癡情? 身后,不知何時冒出一個老嬤嬤,問道:“請問兩位大人可見著一位叫栩栩的姑娘?” 栩栩一愣,沖著那老嬤嬤道:“我就是,你找我有事?” 老嬤嬤驚道:“奴婢找的是一位姑娘,公子可莫與我一個嬤嬤玩笑。” 栩栩笑了一笑,“我沒有與你玩笑,我是女扮男裝?!?/br> 老嬤嬤喜道:“那真是太好了。嬤嬤我是奉柳娘娘的命前來,請姑娘到柳娘娘那里一坐。不知姑娘可否賞柳娘娘找個面子?” “柳娘娘?”栩栩聽著有點耳熟,漸漸想起了那個叫瑞柳的女子,想了想,點頭,“好啊,我便去看看她?!?/br> 栩栩尚且記得,在她手腳傷口上撒毒,是那瑞柳。下了假圣旨讓高梵陌殺她的,也是瑞柳。她答應這個要求,不過是想看看那個一心想害死她的惡毒女子如今過得多么風生水起。紀蕓說師父為了幫她報仇,已經(jīng)狠狠處罰了那個女子,她也想看看,到底是怎么樣的處罰? 瑞柳的住處似乎距離這里很遠,嬤嬤特地為她準備了轎子,將她抬去。 栩栩剛離開不久,夏大夫便來到了太醫(yī)院,進了肖遙的屋子,沒有尋到栩栩,他有些著急。 當看到屋子里哭著的紀蕓,和一旁心如死灰的紀寧時,夏大夫神色一顫,走到床邊探了探床上的白發(fā)男子的脈搏,眸子又是一顫,看向紀寧,問道:“你們究竟是怎么回事?” 紀寧終于回了一點神,顫顫地扶著床邊站起,目光無神,只有嘴巴一張一合,她說:“對不起,我和肖遙大哥沒有能力阻止父皇攻打你們大夏國的野心。父皇更是將我視作逆子,要將我燒死。肖遙大哥拼死將我救出,帶我來大夏國避難。一路上到處都是殺手,肖遙大哥受了重傷,依然不肯放棄我……”漸漸沒了聲音。 紀蕓突然站起,狠狠地瞪著紀寧,哭道:“是你,都是你,是你害了肖遙哥哥,也害了我!你為什么不能好好地和親?為什么不能好好地嫁給大夏國的皇帝?為什么要去愛上別人?為什么要和他私奔?如果不是你,就什么事都不會發(fā)生!是你害了我們,是你害了所有人!” 將將來到屋外的楚顏辛聞此,身子骨一顫,靠著門邊,沒有進來,只有眼眸漸漸腥紅。 紀寧搖了搖頭,淚水落下,她摸著紀蕓的臉,幫她擦著淚水,顫顫的聲音道:“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是jiejie的錯,是jiejie錯了……” 紀蕓狠狠地推了一把紀寧,跑出了屋子。路過楚顏辛身邊時,楚顏辛也低聲道了句:對不起…… 紀寧吃力地起身,爬到床邊,握緊了床上已經(jīng)死去之人的手,轉(zhuǎn)身看向夏大夫,懇求道:“我死后,請你把我和肖遙大哥葬在一起,不要什么葬禮,也不要立碑。我是大夏國的罪人,是天下的罪人,沒有資格立碑。我只求,和肖遙大哥永遠在一起?!痹捯粑绰洌寻纬鰬牙锬前延脕碜孕l(wèi)的匕首,割了脖子,然后趴在肖遙的身邊,安詳?shù)睾狭搜酆?,心道:肖遙大哥,別怕,紀寧來陪你了。 一眾太醫(yī)吃驚地看著這一幕,卻沒人上前想去救一救那個女子。因為一個一心求死的人,沒有人能夠救得了。 夏大夫冷冷笑了一聲,轉(zhuǎn)身走向楚顏辛,問道:“她已經(jīng)將所有的錯都攬在了自己的身上,如此結局,你可滿意?” 楚顏辛腿一軟,跪在了地上,仰天蒼涼地哭笑不得,再不顧世人的目光,踉蹌著跑進了屋里,抱起床上已經(jīng)煙消云散的紀寧,淚水嘩嘩而下。 “阿寧……阿寧……我知道你是我的妻子阿寧,你醒來看一看我好不好?阿寧……” 可這世間,哪里還有他的妻子紀寧。有的,不過是已經(jīng)心屬大禹國將軍的大禹國公主,一個死去的公主。 夏大夫又轉(zhuǎn)身看向一眾搖頭嘆氣的太醫(yī),有些擔心而急切地問道:“你們可看到一位紅衣公子?可知她去了哪里?” 不等太醫(yī)們回答,楚顏辛虛弱的聲音答道:“她被柳娘娘的嬤嬤請去了。” “什么?”夏大夫輕輕呢喃了聲,下一刻,匆匆離去,趕往后宮。 而此時此刻,栩栩已經(jīng)來到了柳娘娘的后宮之中,看著椅子上一個沒有手腳的瘦骨嶙峋的女子,驚得快要把眼珠子瞪出來。她轉(zhuǎn)身問向帶她過來的嬤嬤,“她……她是誰?” 嬤嬤厲聲厲語道:“還不快見過柳娘娘!” “什么?她……她就是……”栩栩再次看向椅子上的人,不敢相信。 而正是栩栩這樣不加掩蓋的表現(xiàn),令得瑞柳心中不快到要吐血。不過,經(jīng)歷了這么些年的風風雨雨,失去了一切的她,如今還有什么不可忍受的。 “我如今的模樣是不是很可笑?”瑞柳冷道。 栩栩看著她那不人不鬼的模樣,確實覺得很是滑稽,然而也同情不起來,故而便有些想笑,終還是拼命憋住了,拼命搖頭,開口問道:“柳娘娘,你的手腳怎么了?又為何會瘦成這個模樣?既然凄慘成了這個樣子,又為何邀我過來一看呢?這不是給仇家找樂子嗎?” 瑞柳十分地能忍,忍得咬牙切齒,然后令人毛骨悚然地笑,“我邀你來,便是為了讓你來看看我如今的凄慘,順道告訴你幾件事?!?/br> 栩栩?qū)λf的事一點也不感興趣,只是打趣地問道:“你還沒告訴我,你的手腳是怎么了?” 瑞柳神色一冷,嘴角抽搐著不回答。倒是旁邊的嬤嬤十分友好地回答:“柳娘娘的手腳乃是當今皇帝為救她而砍斷的?!?/br> 栩栩突然再笑不出來了。是啊,瑞柳假傳圣旨,論罪當誅,可是夏大夫只是砍斷了她的手腳,便是想以此來抵死罪救她一命嗎?呵,什么為她報仇,還不是憐香惜玉。 瑞柳冷道:“你以為我現(xiàn)在的樣子很可憐嗎?顧栩栩,我與你,到底誰更可憐?對了,你應該還不知道嗎?你的母親,因為生下你,犯了不貞之罪,被皇帝當著天下人的面用一把大火燒死了。你的父親,因為侮辱了國母,被罷黜了官位,剝除了一身榮華富貴,貶作乞丐,流浪街頭。你的哥哥夏斌,被罷黜了皇家地位,被皇帝以叛亂奪位之罪,發(fā)配了邊疆。而你的丈夫一家,也被貶作了平民,一輩子再無出頭之日。身為他們的女兒、meimei和妻子,你倒是生活得很是愜意???顧栩栩,如此沒心沒肺的你,難道不是比我更可笑可憐嗎?” 栩栩終于徹底地笑不出了,胸口悶悶作疼。瑞柳口中的那些人,自然與她本無什么關系,可是她承了這個身子,便也不得不承了這個身子所牽連的血緣關系。如此,她確是如瑞柳所說,十分地可笑可憐。 門突然被推開,一襲白衣載著萬千光芒映入眼簾。 朱嬤嬤驚叫:“你是什么人?怎么敢闖柳娘娘的宮祗?” 夏大夫看了看老嬤嬤,又看了看屋里椅子上的可憐女人,最后走到栩栩的身邊,不等栩栩回過神,已經(jīng)將她攔腰抱起,走了出去。 瑞柳瞪大了眼睛,似乎隱隱約約猜出了來人,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笑得滿臉淚水。 作者有話要說: 求收藏……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一) 連夜回去的路上,只有栩栩和夏大夫兩個人。 馬車里,栩栩一直在發(fā)呆。夏大夫則一直把她抱在懷里,右手輕輕摩挲著她的左手,眉頭深鎖,欲言又止的模樣。 “瑞柳的手腳是你砍斷的?”栩栩終于回過神,看向夏大夫一如冰潭漆黑如墨的眼睛。 “嗯?!?/br> “為什么?” “因為她罪有應得?!?/br> “可論罪,她……”栩栩落下了眉目,“你其實是為了救她?“ “死,太容易也太輕松。生不如死,才是最好的懲罰?!?/br> 所有的回答都這樣輕描淡寫。 栩栩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他,心里再次認定了他作為殺手所擁有的冷酷決絕。原來在他心里,是非對錯,是這樣分明嗎? 又沉默了下去。 路開始有些顛簸。夏大夫?qū)㈣蜩虮У酶o,親吻著她的眉間,輕輕問道:“阿栩,你可怪我那樣對你,對你的家人?” 栩栩搖頭,“你有你的立場和考量,為的是整個國家,沒有什么錯可言,所以,我也沒有理由和資格怪你什么。” 夏大夫心頭一動,“若我真殺了你的母親,你也不怪我嗎?” 栩栩愣住,她的母親?腦海里突然浮現(xiàn)那個天天喊著她懶丫頭,動不動就把她房間的門踢得砰砰響喊她起床,嘮叨她這個嘮叨她那個的老媽,忍不住笑了一聲,道:“你殺不了她的?!?/br> 夏大夫也被這一句弄糊涂了,以為她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知道了什么真相,從她的眉間吻到她鼻子,她的嘴唇,嗯了一聲。誠然,他殺不了她的母親,也沒有想過要殺她的母親,他只是用個假人代替了她的母親承受了那場火刑。而她的母親,已經(jīng)暗中被送去了大郢山,陪著圣師父了。這些事,他想找個合適的機會再與她說,當作是送她的驚喜。 栩栩被吻得喘不過氣來,掙扎著推開了夏大夫。臉蛋兒已經(jīng)紅成了紅燈籠。 夏大夫笑了笑,不再吻她,只是繼續(xù)抱著她,臉貼著她的臉。 栩栩又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我在芳華屋的時候,云曦來找我了。” 夏大夫點頭,“嗯,我聽說了?!?/br> “云曦說,你派了高梵陌去邊疆打仗?!?/br> 夏大夫搖了搖頭,“并非是我派的,是他自己申請入的軍?!?/br> “可為什么?他的孩子還那么小,就算不為大人著想,也該為孩子著想吧?” 夏大夫吻了吻栩栩的額頭,“我也只是聽說。聽說顧云曦為他生了個女兒后,便被診斷出不能再生孩子。老夫人很生氣,要求高梵陌納妾,怎么也要生個兒子來。如顧云曦的那樣的烈性子,怎么可能允許這樣的事發(fā)生。所以因為這事,他們一家?guī)缀鯖]有消停過。高梵陌大抵是受不了這樣的天天吵鬧,方才想要入軍去邊關打仗吧。畢竟他當了這么多年的將軍,學了那么多的武藝,不讓他取打仗,都憋屈了他?!?/br> 栩栩聽此恍然大悟,突然又隱隱擔憂,“那……那如果我生不出兒子,或者連個孩子都生不出,你會不會不要我,娶別的女人???” 夏大夫沒想到她會問這么傻的問題,笑了兩聲,“待回去之后,我們再商討生孩子的事可好?” 栩栩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匆匆低下腦袋,臉又紅了起來。真是的,他們兩個怎么突然聊起生孩子的事了。 “對了,皇帝找你,不像是請你給紀寧公主治傷,究竟是為了什么事?” 夏大夫突然面色有暗沉,擠出淡淡的笑,“沒什么大事。他們有事想找我?guī)煾?,也就是你外公幫忙,找不到人,便想請我?guī)退麄冋?。你外公神出鬼沒,這個世上除了我,還真沒哪個人能夠找到他?!?/br> “原來是為了這個事啊?!辫蜩驊抑囊活w心終于著了地,“那什么時候出發(fā)去找外公?無論去哪里,我都會和你一起,并肩同行,風雨無阻?!?/br> “不急,我們回到芳華屋,先把生孩子的事解決了再出發(fā)。” 嗚~師父大人越來越不害臊了。栩栩捂著臉鉆入了他的懷里。 夜越來越深,外面趕車的馬夫也實在困了,便將馬車停在了路邊,自己趴在馬背上睡去了。車內(nèi),夏大夫則抱著栩栩,一起進入了睡眠。 第二日,天將將亮,馬車便繼續(xù)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