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jié)
傾城一陣劇烈地咳嗽后,落下了目光,靜靜地道:“阿栩,你知道么?我從八歲開始,便一直追隨著梁鬼的腳步,一直……一直追著他,卻怎么也追不上……他離我越來越遠,直到我連他的氣味都聞不到的遠?!?/br> “我一直覺得自己愛梁鬼,愛得無可救藥,我也口口聲聲說想成為他的妻子??墒?,細細想來,我卻是一直都不懂愛的。直到柳湮的出現(xiàn),直到柳湮要求我殺了她時,我才懂了那么點。原來,愛并不是一定要和那個人在一起。若是真愛,便是要付出性命,也要對方獲得自由快樂和幸福。一直以來,是我太自私了,自私地只想到和他在一起,卻沒有顧及他的感受?!?/br> “其實,那時,柳湮要求我殺了她時,我完全可以不殺她的。只要我把她帶到梁鬼身邊,讓梁鬼保護她,朝廷縱然有千萬雄兵,也不可能捉拿到柳湮。若是當時我那樣做,說不定現(xiàn)在梁鬼已經(jīng)和柳湮姑娘成親,過著幸福的生活??墒?,我沒有那樣做……是一時的糊涂,亦是一時的嫉妒,讓我拿起了劍,殺了柳湮。阿栩,我是那樣的不懂愛,又醒悟得太遲太遲?!?/br> “真是可笑啊,教我怎么去愛的人,竟然會是我的情敵。若是我早點懂愛,若是我能夠為了愛放下愛,一切……一切便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阿栩,若能重來一次,我一定……一定不會再這樣傻了。” 感覺到架在肩上的人的肌膚愈來愈冷,栩栩終于抑制不住,輕輕哭出了聲,望著前方漸漸清晰的荒廟,喊道:“傾城,活下去,活下去告訴梁鬼,把方才與我說的話都告訴他,告訴他你是那樣的愛他。不要空空一人后悔,不要覺得自己傻?!?/br> “嗯,好想……好想告訴他……”傾城有氣無力地喃喃,好不容易睜開了眼睛,卻再次合上,整個人趴在了栩栩的身上,再沒有了生氣。 荒廟前,早栩栩一步到達的兩個小沙彌迎了上來,一把鼻涕一把淚將趴在栩栩身上的傾城扶起,背在肩上。 來到荒廟前,栩栩含淚的目光冷冷地注視著插在腳下的劍,聆聽著從荒廟里傳來的男子聲音:“給我站?。∪羰窃俑疑锨耙徊?,我立馬讓你尸首分離!” 栩栩沒有理會,繼續(xù)前行,兩個小沙彌緊隨其后。 大抵是劍用完了。接下來的路程,再沒有了動靜。 進了廟中,便可以看到梁鬼坐在棺材前的身影。昏暗的光線下,襤褸不堪的人顯得更顯消瘦滄桑。在他的身邊,尚還立著一把劍??菔莸挠沂执钤趧Π焉?,卻沒有拔起。整個人一動不動,形同沒有生命的雕像。 栩栩看著大通小通將傾城的身體輕輕放到草堆上,咬了咬唇,轉(zhuǎn)身看向梁鬼,努力抑制顫抖的聲音:“梁師叔,我把傾城帶來了,請你回頭看一看她,只看一眼便好??纯此缃竦哪樱纯此秊闅⒘肆味冻龅拇鷥r,然后,再決定,是否繼續(xù)恨她。” 梁鬼聽此卻無動于衷,只是淡淡道:“滾出去,通通給老子滾出去!” 正當這時,躺在地上的傾城忽地睜開了眼睛。 栩栩聽到身后兩個小沙彌欣喜地叫了聲師姐,連忙轉(zhuǎn)身,卻見傾城的身影在眼前一晃而過,下一刻,那身影竟是撲到了棺材上。 傾城抱起棺材中柳湮骨灰的同時,梁鬼的劍刺進了她的胸膛。 劍穿過了傾城的身體,卻只有零星的幾滴血流出。吐了那么多的血,傾城的身體已經(jīng)沒有多少血液可流。 梁鬼因著擔憂著柳湮的骨灰,劍揮起刺入傾城體內(nèi)的剎那,方看到了傾城的模樣,黯淡無光的眼珠抖了一抖,怒氣漸漸被驚愕取代。 ☆、落紅不是無情物(十) 傾城將骨灰罐放到耳邊,好似在傾聽什么聲音,劇烈的咳嗽中微笑著嗯了幾聲,抬起目光時,滿是微笑,一邊將骨灰罐遞到梁鬼的面前,一邊道:“柳湮方才與我說話了,她說她不怕死,她只希望她深愛的人能自由快樂和幸福。她說她不想看到她愛的人一直守在她的骨灰旁傷心難過,那樣她沒有辦法安心投胎轉(zhuǎn)世。她說……若是她深愛的人為她報了仇,便不要再傷心難過。她說她想要看到他沒心沒肺地大笑模樣……” 手突然松開,骨灰罐落在了地上,滾到了梁鬼的腳邊。然而,梁鬼沒有蹲下身去拾,只是拿著劍的手顫抖得愈來愈厲害。 傾城不顧劍刺進身體更深,走向梁鬼,伸出手企圖觸摸梁鬼的臉,輕輕地問:“梁鬼,這樣子便可以了么?我知道你一向嫉惡如仇,有仇必報。如此,你終于為柳湮報仇了呢。所以,可以不要再難過了么?可以……笑一笑了么?” “傾城,不要……不要!”栩栩撕心裂肺地大喊,撲了過去,抱住傾城。 梁鬼松開了手,顫顫巍巍地后退了兩步,一副失神的模樣。 傾城身體晃了晃,倒在了地上,目光定格。 栩栩?qū)A城的頭抱在懷中,哭著大喊:“為什么……這么傻?” 傾城茫然地伸出手,摸著栩栩的臉龐,喃喃:“他……笑了么?” 栩栩回頭望了望梁鬼失魂落魄的模樣,含淚道:“傾城,他笑了,他笑了……” “真是太好了?!眱A城喃喃,合上了再也睜不開的眼睛,血染的嘴角邊帶著一絲淺淺的微笑。 “傾城……”梁鬼終于回過神,搖搖晃晃地站起,走了幾步,又跪在了傾城的身邊,拉住傾城的手,“傾城,傾城……你……你這是想做什么?嚇我嗎?明知道我一直把你當做孩子看待,明知道我一直在為十五年前把你從三王爺身邊擄走的事而愧疚,明知道我因為看到你便想到三王爺?shù)乃?,所以才一直躲著你……傾城,你怎么一直都這么不懂事,一點都不懂什么是愛的你,怎么可以說出想要成為我妻子的話,你知不知道那樣的話讓我害怕。傾城,你可知道,一個殺手最怕什么嗎?一個殺手最怕讓他害怕的東西……而這個世上唯一讓我害怕的,只有你,傾城,只有你……” “這些話……”栩栩深吸了一口氣,紅著眼,含淚質(zhì)問,“這些話你之前為什么不跟她說?” 梁鬼渾身顫了顫。 “你說你害怕她……”栩栩冷笑,“你有什么資格怕她?你說她不懂事,不懂什么是愛?一手將她帶大的你,又有什么資格說這種話?呵,你說她不懂什么是愛便想做你的妻子。不,她懂愛,她比誰都懂,這世上沒有人比她還要愛你。她只是不懂得怎么去愛。可是,這能怪她嗎?是你一手將她帶大的,你可教她怎么去愛了?!” 這世上,唯一教傾城如何去愛的,是柳湮,卻仍是個錯誤的愛的方式。讓愛的人幸福,不是用性命換來對方的幸福,而是和對方共享悲歡離合,彼此地守護。 栩栩想起夏大夫曾說過梁鬼將傾城當做狼來飼養(yǎng)的話,心更為沉痛,“梁鬼,一直把她當做狼來飼養(yǎng)的你,教給她的,只有循著氣味追逐,她便追著你追了這么多年。她不怪你害她沒能在父母的溫柔鄉(xiāng)中長大,她只想和你在一起。你卻因一句害怕,便躲了她這么多年,讓她追逐了這么多年。你說得沒錯,她還只是個孩子。即使她是一個尚且不懂世事的孩子,你也不能愛惜她,卻要做得這么決絕殘忍?!?/br> 栩栩?qū)A城推入梁鬼的懷里,嘆:“傾城之前讓我說一個故事給你聽。既然你已經(jīng)為柳湮姑娘報了仇,當能聽得下去這個故事了,我現(xiàn)在都與你說了吧。這個故事前半段你當是知道的,我便與你說后半段?!?/br> 皇太子早已將傾城為了解脫梁鬼的罪名而要代梁鬼上斷頭臺的事說與了梁鬼聽,然而,那時,他并未細聽,聽后更是無動于衷。 當傾城真的死去的時候,栩栩再說起這件事,梁鬼卻是比誰都聽得認真仔細。 世人大都如此,失去了才知道何為寶貴,失去了才知道何為珍惜,失去了才懂心的感覺。 傾城于梁鬼而言,究竟是什么樣的存在,是如柳湮那樣深深相愛的存在,還是只是養(yǎng)育而產(chǎn)生的寄宿著父女情的女兒般的存在,亦或是只是單純的仇人的存在,沒有人道得明,怕是梁鬼自己都不曉得。 是愛?是恨?還是欠?也許都是,也許只是其中的一種。 栩栩?qū)A城在來時的路上與她說的話通通與梁鬼說了一遍后,便靜靜地看著眼前,梁鬼緊緊抱著傾城,暢快淋漓地大哭,哭得像個孩子。 “為什么不躲?”他問著懷里再也不可能回答的人,“為什么不躲?知道我嫉惡如仇,知道我的劍會向你刺去,為什么不躲?依你的性格,不該是立馬躲開,然后指著我傻笑的嗎?” “自由,快樂,幸福?哈哈哈……”梁鬼抱著傾城,笑得身子骨打顫,“若是沒有你們,那些我還怎么擁有?” 栩栩站起,淚水早已哭得干涸,“我以為你看到傾城如今的模樣,會幡然醒悟,不再活于仇恨之中,才會將傾城帶來見你。我以為,你看了她的模樣,會拼了命地想方設法求醫(yī)救她。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說到底,是我害了傾城,是我不該帶她來見你,是我……” 難過悔恨讓栩栩失了嗓音的同時,也奪去了視線的光芒。全身所剩的最后一絲氣力便是在這無與倫比的心痛中消失殆盡。 昏昏沉沉中,栩栩?qū)さ搅藘A城那本該無憂無慮的孩子氣的身影。 在普羅州時,穿著一身黑衣,活像個野小子的她。 “說,梁鬼在哪里?我知道你見過他!” “你師父?那個殺手非殺手,大夫非大夫,天師非天師,廚子非廚子,總之怪物一樣的人?” “話說,你這女人雖說半邊臉壞了,但帶著面具,卻是個地地道道的美人。好吧,看在你為我做飯的份上,我就勉為其難地用嘴喂你吧?!?/br> “栩栩她已經(jīng)被我親過了,便是我的女人了。若是你再敢對她動手動腳,小心老子我剁了你!” “以前我都是和梁鬼一起睡的。后來梁鬼就不愿和我睡了,道是怕被我占了便宜。你要和我一起睡,不怕被我占了便宜?” “我敢肯定,他想吃我,并且咬了我?!?/br> “我隱約記得,他說他并不想殺人,還說鬼的生活太寂寞了,他想有個可以對他微笑的女人。我那時太小了,沒能理解他,如今總算是理解了。所以,為了能夠永遠陪他,不讓他寂寞,我才想嫁給他??墒牵麉s叛變了!” “哈……他就是個笨蛋!” 在大郢山,穿上女裝姣美如玉的她。 “真的?梁鬼他一直說我丑來著,說最討厭看我穿女裝的樣子?!?/br> “栩栩,我要去京城找梁鬼。梁鬼去了京城這么久,也沒有回來,連封報平安的書信都沒有,我怕他出了什么事。你呢?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京城。一來路上給我做個伴,二來可以擺脫圣師父的糾纏,三來嘛,脫離千尋沐那個怪物的魔爪。當然,更重要的,你可以回家,道不定可以去見見你的娘親。” “你……你這個笨蛋!從古至今,曠古絕今!都再沒有像你這樣的笨蛋傻子了!” “阿栩就陪我去一趟京城,好不好?我們一起把梁鬼找回來。我一個人害怕。我殺了柳湮,梁鬼一定恨死我了。可是,我雖然害怕,還是想見到梁鬼。我想他,好想他?!?/br> 天牢中,穿著囚服卻不失靈氣的她。 “阿栩,我早知道你會來!” “阿栩,我是那樣的殘忍,那樣的無用。在那樣的情況下,我只能想到讓梁鬼來將柳湮的尸體救走。所以,我才去了普羅州……” 悔恨的她…… “真是可笑啊,教我怎么去愛的人,竟然會是我的情敵。若是我早點懂愛,若是我能夠為了愛放下愛,一切……一切便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阿栩,若能重來一次,我一定……一定不會再這樣傻了?!?/br> “他……笑了么?” “真是太好了?!?/br> 栩栩蘇醒時,已在前往大郢山的路上。大通小通告訴他,昨晚,梁鬼將抱著傾城的尸體和柳湮的骨灰離開了荒廟,之后便沒了蹤影。他們見梁鬼如此傷心欲絕的模樣,也不敢將圣師父死去的消息告訴他,便也沒有去追他。 馬車外下著暴雨,天空黑壓壓的烏云,電閃雷鳴得厲害。 栩栩一向怕雷,只是此刻,她沒有怕的心思,唯有身體不由得隨著雷聲一陣一陣的發(fā)抖?;叵霐?shù)天來發(fā)生的事,除了令她不知所措的,也只剩下惶恐。 她想不通命運為什么安排她穿越到這里,只是為了讓她見證著一幕幕的慘劇的嗎?那么她最后的結(jié)局,也會是慘劇嗎? 不會的,因為她不會像他們那樣不珍惜,等到失去了才懂擁有的寶貴。她一定會好好珍惜她與夏大夫的這份羈絆! 她突然更加地想念夏大夫,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心悅君兮君不知(一) 這一行,便是行了半個月的路程。 到達大郢山時,仍是個暴雨天氣。 栩栩隨著大通小通進了彌途廟宇,抬眼便可望見滿目白色的凄涼。走廊下,可見十幾個穿著白色孝衣的男子三五個聚在一起交談。 因著要等弟子盡數(shù)歸來,所以圣師父何擎蒼的葬禮便一直延續(xù)到了今日。 因著違背了當時夏大夫交代的事,栩栩沒敢進入正堂,便站在廊檐下,等待大通小通去通知夏大夫。 等了近半日的時間,直到天黑了下來時,栩栩方見到了夏大夫。 白色的衣,美若畫中仙的顏,一切如初時的模樣。只是蒼白的臉頰,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傷感氣息。 大抵是因為近來沒能睡個好覺,夏大夫此時的面容憔悴不堪,令栩栩看著無比心疼。 “師父……”栩栩輕輕喊了聲,跪在了地上,重重地磕了一個頭,“對不起,對不起,我沒能按照您的囑咐陪在圣師父的身邊。” 夏大夫冷冷地注視著栩栩磕得發(fā)紅的額頭,目光中不見一絲疼惜,咳了咳,淡淡道:“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br> 栩栩身子顫了顫,伏在地上不敢抬頭,“弟子知錯了,求師父原諒?!?/br> 那些原本散步在廊檐下的人紛紛圍聚了過來,指指點點細瑣的聲音中,有人道:“大師兄,這就是你收的那個唯一女弟子啊?嘖嘖,長得果真漂亮??上В瑤е鴤€面具,有點大煞風景?!?/br> 又有人道:“聽說,近來大師兄為了一個女子可是犯愁。誒,難道就是她嗎?” “哈哈哈……大師兄平時嚴肅得緊,可終究是個風流子弟,竟是收了這么個佳人?!?/br> …… 栩栩聽著這番言語,已然面紅耳赤,就這么一直跪著,雖不敢去看夏大夫的面容,卻是能微微感覺到師父正在氣頭上,便將頭低得更狠。 “呵……”夏大夫忽然冷笑,卻是嚇得所有人不敢再言語,紛紛沉默了下來,“栩栩,你和你的母親真像,真真像啊!一樣的絕情!” 淚水瞬間涌出。栩栩渾身顫抖地更為厲害。她知道,她欠圣師父的,她的娘親欠圣師父的,甚至連圣師父死了也沒能補償些什么。是她的錯,是她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