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節(jié)
他打小就嘴巴甜會說話,此刻收起平日里那副皮猴兒樣子,倒是頗像個乖巧的晚輩,誠誠懇懇說了些麟趾呈祥、瓜瓞連綿之類的吉利話兒——朱厚照確是真心實意的,畢竟他瞧下來覺得眼前這人倒是當?shù)闷鹉负竽菢痈叩目颊Z,是個值得結交的長輩,且他自己又是個好熱鬧的,樂得沾點喜氣。 兩個都是聰明人,墨意雖心中悒郁,但見朱厚照言辭愷切,便也客氣地回了幾句領謝的話。 眼前言笑晏晏的少年身量頎長,姿態(tài)灑落,容貌昳麗,骨子里兼有他父親的溫醇和他母親的靈透。 墨意晃了一下神。他禮節(jié)性地讓朱厚照代他向他爹爹和母后轉達謝意,又想了想,當場寫了一份拜謝他父親的名帖交給他。 朱厚照覺得新鮮,從來也沒見過這樣領謝皇恩的,畢竟哪個皇帝也不收謝帖啊!而且按理說,那圣旨也該被供起來呢。不過,爹爹沒有正式頒旨,似乎只是尋常走人情,那他當尋常人情拜謝似乎也沒什么不對,想來爹爹也不會介意——這似乎就跟他自稱小侄于是他就大大方方稱呼他一聲賢侄一樣。 好像還挺有意思的。 朱厚照忍不住笑了笑,心道不知道爹爹瞧見這名帖作何感想,又看著手里的名帖,問為什么只有一份。墨意從容道:“你母后那份禮物我還沒拆?!?/br> 朱厚照并不信,他覺得或許他只是不想與母后太過客氣,也或許是想回頭親自去跟母后正式道謝?朱厚照這樣想著,便笑道:“對了,云伯伯的謝帖爹爹暫時收不到了,爹爹與母后出遠門了,前天剛動身,估計沒有四五個月回不來。” 墨意只垂眸沉默了一瞬,似乎不感意外,也沒有細問,不過點頭道了聲“不急”,便一面閑敘幾句寒暖,一面原路將朱厚照送出了府。 折身回返后,他沒往前院去招呼客人,而是徑直去了自己的內書房。他幾番猶豫后,懷著極端復雜微妙的心情,一點點去拆漪喬的那封信。 他的動作小心翼翼又謹而慎之,就好似正在拆開一個獨屬于他的秘密。但又仿佛害怕看到什么不想看的,他拆信的手時不時僵停一下。 拆開的過程中,他幾次翻過信封,一遍遍審視信封上“文素親啟”四個字,一遍遍猶疑忐忑。雖則他許久沒瞧見過她的筆墨,但如今一見之下仍舊能夠即刻認出那熟悉的字跡。 她為什么這樣稱呼他呢。 他似是舍不得看也似是不敢看,抽出信后,將目光從箋紙上錯了錯,待平復好了心緒,這才迍迍低頭,自右往左一字一字地瞧。 泥金銀繪砑花箋上,幾行娟秀小楷十分端正齊整。 信很短,只有六行: 文素錦心,穎悟天成。 鉤深致遠,正本清源。 寶鑒朗朗,可當日暄。 流播百世,振衰引新。 后學仰頸,翕然宗贊。 求仁而得仁,苦心終不泯,望略可稱慰。 正德二年四月二十五日 正文末尾那一行的前一句旁邊還有一行小字注解:此亦所謂君與孝廟相類處。 他正在編著的那部書名曰《新集通證古今算學寶鑒》,信中的“寶鑒”明顯指的是這部書。 墨意對信默然,少焉,會心淺笑。 小喬這是在暗示他,這本書順利流傳了下來并且為后世學者所重。她來自五百多年以后,那么信中說的應當也是五百多年后。 如若真是如此,那么確實是求仁得仁了。 他昨日還在迷惘自己來世上走這一遭的意義何在,此刻倒是看到了答案。 他深吸一口氣,忽覺連日來的沉悶壓抑如風吹云開,消弭了大半。瞧著信里的“文素”二字,他忍不住低眸淺笑。 如今看來,在信封上稱呼他文素倒也順理成章。只是她在此敬稱自己夫君為孝廟,又是懷著怎樣的心境呢? 就朱厚照的言行來看,這封信她怕是誰都沒給瞧。會不會是因為那一行注解呢。 求仁得仁,問心無愧,抱負得遂,縱死無憾。 孝廟誠如是。 他輕嘆一息,靜坐了會兒,打開墻上一幅卷軸后的暗格,珍而重之地將信放進去,又將那道圣旨也收入其中。 從書房里出來時,望著身前的溶溶月色,他眼眸逐漸幽微。 從信尾的日期來看,這是她動身前一日寫的。她這份禮簡直送到了他心坎兒里去,亦且難得的是沒有任何新婚賀詞。 其他人都可以來給他賀喜,獨她不行。 她若賀他,只會適得其反,要好成歉。 她落筆前或許便想到了這一層,于是對新婚之事只字不提。 他想起朱厚照的那番祝詞,又想起朱厚照兼合父母神貌,一時思緒萬千,五味雜陳。 或許他將來也會看到自己生命的延續(xù),或許他也會如一般的父親那樣待自己的兒女,或許他自此也會過上尋常夫妻那樣相敬如賓的日子,但是,有些東西終歸是不同的,有些記憶終歸是不滅的,有些人更是無可取代的。他心里空缺的那一塊永遠無法被填補,將來也會隨他身死帶入墳墓。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再活多久,十年,二十年,這都說不好。反正大抵不會比他這淹蹇多舛的前半生更漫長。 將交二更鼓之際,小憩中的林德容被自家陪嫁丫鬟喚醒,直道姑爺來了。她一下子清醒過來,迅速整了整裙釵,正忙忙命人將一早備好的熱水和巾子端來,卻被剛好入內的來人阻住。 她見房里的丫鬟仆婦都被他遣了下去,立著身醒了醒神兒,略有些局促地抬頭看了看一旁發(fā)絲猶濕的人,遲疑了一下,輕聲道:“夫君……沐浴罷了?” 墨意淡淡應了一聲,見她低了低頭似乎欲言又止,便道:“夜禁后行不得路,我安置好了一眾本家親戚之后,又沐浴了一番才來的?!?/br> 林德容聞言便知他誤會了,微笑著解釋道:“夫君誤會了,妾身沒有嫌夫君回晚了的意思。今日來的親眷多,夫君多耽擱會兒再正常不過。妾身只是……”她頓了頓,兩頰暈紅,暗暗絞了絞袖口,“妾身本想坐著等夫君來的,但方才實在太倦,就略睡了會兒,夫君莫介意?!?/br> 墨意看她一眼,道:“無事?!?/br> 簡簡單單兩個字平穩(wěn)得沒有一絲波瀾,但也沒有語帶不善,應當?shù)拇_是不介意。只是話里話外那股子若有似無的疏離,林德容卻也能敏銳地感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