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節(jié)
漪喬凝望著他,第一次如此深切地感受到,原來帝王氣度和雅士風(fēng)流可以在一個人身上糅合得這般完美。 那樣的風(fēng)姿氣韻,連身后的長空落日和浩波遠(yuǎn)山,都統(tǒng)統(tǒng)成了陪襯。 四周靜極,只聞水聲鳥鳴。 漪喬愣神片刻,才發(fā)覺自己的失態(tài)。她心里微有懊惱尷尬,暗罵自己沒出息,居然看呆了,隨即又腹誹當(dāng)初自己真是沒說錯,他果然是個禍害。 禍害也好,禍害遺千年,但愿他能一直禍害下去。 當(dāng)然了,只能禍害她一個人。 漪喬撇撇嘴,斜了他一眼。 然而回神之后,她卻又不知道要如何打破眼前的僵局。 他這擺明了是在裝聾作啞。 她抓耳撓腮半晌,見他依舊把她當(dāng)空氣,不由沮喪地捂了捂臉。然而她忘記了自己手上還有傷,這么一觸碰又疼得忍不住抽氣。 不知所措,加之風(fēng)寒未愈和昨晚的虛耗,她忽然覺得頭疼得很。 要不裝昏吧,不信他還不理她。反正她眼下也渾身不舒服…… 不行不行,他可是個成了精的,萬一被識破了后果會不會更嚴(yán)重……那是下下策。 漪喬甩甩頭,天人交戰(zhàn)一番之后,做出了一個決定。 她往前走了一步,然后抬頭看看,發(fā)現(xiàn)他并無反應(yīng)之后,又朝他走近一步。如此這般,幾步之后她便挪到了他的近旁。 此處沒有外人在,她也不必行什么虛禮,只好奇地探頭去看他在寫些什么。然而這一看之下,她卻郁悶地發(fā)現(xiàn)宣紙上滿是飛揚恣肆的狂草,實在沒幾個字能看懂的。 她雖然學(xué)過一陣子的書法,但并沒怎么接觸過草書,尤其他似乎故意把筆畫寫得甚為牽連放宕,以至于她很難辨認(rèn)。 看不懂就不看了。 漪喬復(fù)又偏頭看他,發(fā)現(xiàn)他面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只垂眸疾書。 雖說沒搭理她,但……也沒跑不是? 漪喬給自己找了點心理安慰,然后繞到他身后,突然伸手環(huán)住了他。 她方才決定今日就算是涎著臉哄他,她也認(rèn)了。畢竟她幾番食言,連中秋都沒能回來,若易位而處,她大概也會心中不快。 她明顯感覺到他的動作滯了滯,隨即又繼續(xù)運筆。 漪喬有些尷尬,隨即輕咳一聲,斟酌著道:“我……未時正左右回的宮,那時你已經(jīng)去了左順門,我想著去了也是打攪你理政,就暫且沒去尋你,想等你忙完然后一起用晚膳……如今時辰不早了,咱們?nèi)ビ猛砩虐?,好不好??/br> 她等了半晌不見他答話,側(cè)身偏頭,發(fā)現(xiàn)他仍舊是方才那樣子。 她忍著不適,哀嘆一聲,繼續(xù)沒話找話:“你在寫什么呢?近來在研習(xí)狂草?” “我方才聽著這旁邊的水聲啊,就想起你的琴聲了。你有些日子沒撫琴給我聽了,回去奏一曲給我聽好不好?兩年前我要跟你學(xué)琴,你偏問我要束脩,”她撇撇嘴,繼而又笑盈盈側(cè)身看他,“你看,我的人我的心都是你的,咱們都是一家人,要什么束脩哇你說是不是,多見外……要不回去之后你授我琴技吧,好不?” 漪喬眨眼笑道:“我學(xué)東西很快的,過不多久就能對你彈琴了。” 她面上笑著,心里卻在暗誹:現(xiàn)在就是在對你彈琴!簡直白費口舌!她默默腹誹完,卻又不得不認(rèn)慫地繼續(xù)搜腸刮肚。 “要不學(xué)作詩對對子也行,我底子很好的……況且,來到這里之后也看了不少詩集詩論了……對了,你那倆對子至今都沒人能對出來呢,我想知道下聯(lián)誒,要不你告訴我,我不說出去……” “還有啊,長哥兒這會兒大約已經(jīng)醒了,咱們回去看看長哥兒吧?” …… 漪喬幾度詞窮,說得口干舌燥都不見他給一點回應(yīng)。 她身上的不適越來越甚,暗道上次她從現(xiàn)代回來他一開始也是這樣不理人,不過那回她完全可以體諒,但是這次是不是有些小題大做了。難道是因為有陰影? 漪喬懊喪地嘆口氣,正琢磨著接下來還能說些什么的時候,忽然見他直起了身子。 漪喬一下子來了精神,然而臉上的笑容還沒展開,就見他優(yōu)雅地擱下筆,伸出手似乎是想去掰開她的手。 她想到自己手上的傷,心下一驚,在他碰到她手背的一瞬間就趕忙松開對他的環(huán)繞,縮回了手。 他的動作似乎有片刻的凝滯,但由于是背對著漪喬的,她看不到他面上的神色。 她見他終于停下了筆,當(dāng)下繞到他身側(cè),笑盈盈地道:“我們?nèi)ビ蒙虐???/br> 她見他面色有些陰沉,稍作遲疑,然后伸出自己沒有受傷的右手拉了拉他的衣袖,軟聲道:“真生氣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不要生氣了嘛,你這樣板著臉都不好看了,來,笑一個?” 她話音未落便見他忽然轉(zhuǎn)首看向她,她愣了一下,隨即又連忙笑道:“好看好看,你無論何時都好看……咱們走吧?” 祐樘打量著她的臉色,眉頭不由微微蹙起。 她見他仍舊不理會她,抿唇一笑:“或者,你要換風(fēng)格了?改走冷傲帝王路線?邪肆狂狷冷面無情的霸道皇帝,噗……”她說著說著,不知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噴笑出聲。 然而她看著他那樣子,笑幾聲就有些笑不出來了,訕訕地道:“我聽說你沒用午膳?眼下肯定餓了吧?咱們?nèi)コ渣c東西吧?” 她踟躕一下,這回從前面抱住了他。他倒也并未動作,只任她擁著。 漪喬窩在他懷里,低聲道:“好了,我錯了嘛……我也想回來陪你們爺兒倆過中秋的,可我有更要緊的事……不是有句話叫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嘛,咱們今晚也可以賞月吃月餅啊。我知道你自從上次我死過一次之后心里就一直陰霾不散,患得患失,所以我事情一了就趕緊回來了,不然其實還要再拖上幾日的……哎你別動,聽我說完。” 她緊了緊抱著他的手臂,抿了抿唇繼續(xù)道:“我也很想念你和長哥兒的……當(dāng)時讓你的屬下傳話的時候,原本是要寫一張字條給你的,但擬了幾張都被我揉了。我覺著,不管如何寫都表不盡我想表之意,終歸是……紙短情長。我思量著你肯定會明白的……是吧?” 祐樘垂眸看著懷里的人,眸光微動。片刻之后,終于呢喃似的開口道:“紙短情長?” 漪喬見他終于肯和她說話,不禁心頭一喜,趕忙點頭道:“是啊是啊,紙短情長?!?/br> 她抬頭見他面色稍霽,心里松了口氣,暗道總算是好了。不然再這樣下去,她恐怕也要惱了。畢竟她原本便心緒煩亂,又忍著不適低三下四地好話說盡,他若還是生氣,她就要覺得他不可理喻了。 她正這么想著,忽覺有些不對勁,抬眼一看,發(fā)現(xiàn)他的目光正在她的臉上一陣梭巡。 她昨晚虛耗過甚,前晚又在夜風(fēng)里站得太久染了風(fēng)寒,今日醒來后雖然在墨意那里喝了些湯藥,但回宮之后臉色依舊不好看。不過宮人們大約以為她這是由于喪父過度悲慟所致,倒也不會有何不妥。她回來后雖然稍作休息,樣子可能看起來好一些,但始終有些病懨懨的。 也不知祐樘想到了什么,幽幽一嘆,卸掉了方才寡淡的神情,捧起她的臉仔細(xì)瞧著:“喬兒似乎氣色欠佳,怎么回事?” 漪喬見他辭色緩和,不質(zhì)問她為何一再食言,反倒是先來關(guān)心這個,心頭一暖。但他的問話她又沒法子照實說,只得笑了笑,隨口編道:“沒事,熬夜熬的?!?/br> 她說完后見他又不做聲,隨即想到自己這兩日是在除非居住的……熬夜干嘛去了? 她即刻反應(yīng)過來,噙笑望著他,補充道:“熬夜想你啊,想你想的……你昨晚有沒有對著月亮想我,嗯?” “我承認(rèn)想了喬兒就能對我說實話?” 漪喬尷尬道:“好了,其實是染了風(fēng)寒……昨晚光顧著賞月了,忘記多加些衣物了……就、就這樣了?!?/br> 祐樘探了探她的額頭,又略略瞧了瞧她的臉色,發(fā)覺倒似乎也沒什么異樣,確實像是染了輕微的風(fēng)寒。 他尚在凝眸思慮,漪喬已經(jīng)拉著他往遠(yuǎn)趣軒外走了。 “喬兒。”他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停下來。 見她回頭看他,他面露凝重:“可兒沒了?!?/br> “你說什么?”漪喬一愣。 “可兒忽染惡疾,昨日在喈鳳宮薨了?!?/br> 漪喬驚愣道:“怎么會這樣?” “前日便已有染疾之兆,但靜太妃沒當(dāng)回事,昨日驟然加重,靜太妃才想起去宣太醫(yī),卻已是回天乏術(shù)了。” 漪喬正欲說什么,卻被他打斷:“可兒臨終前想見見你,她一直惦念著你這個皇嫂?!?/br> 漪喬僵僵地站著,憶起那個安靜懂事的小姑娘,默然半晌,斂容道:“可兒尚未下葬吧,我去喈鳳宮看看?!?/br> “我已追封她為仙游公主,傳令喪葬禮儀照五妹長泰公主例。按制,凡公主喪聞,輟朝一日??蓛喝サ脗}促,我定為明日輟朝一日。” 雖然該有的確實要有,但漪喬從不覺得追封這種事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意義。她將來大概也是要有這一日的,祐樘同樣不例外。但她想要的只是人好好活著,再是給他上廟號上謚號,于她而言都是虛的。 她隱約記得武宗時候是有皇太后的,那么她就不用擔(dān)心自己先走一步。只要歷史上的張皇后比明孝宗活得長,她就可以全心全意地把精力都放在他身上。不然她若先死了,她這些日子以來的努力便全然無意義了。 “喬兒?” 漪喬驀然回神:“怎么了?” “喬兒祭月拜月了么?我特意準(zhǔn)備了一些……” 漪喬搖搖頭:“不用了,我昨晚祭拜過了。墨意幫我備了些南方的時令瓜果,我便順道祭拜了?!彼胫氖伦叱鲞h(yuǎn)趣軒,并未注意到祐樘神色有異。 “對了,”漪喬忽然回頭,“你方才在寫什么?” 祐樘頓了頓,看她一眼:“給可兒的祭文。” 漪喬點頭應(yīng)了一聲,隨即又道:“我要先去喈鳳宮,你呢?” “我暫且不想去那里,”祐樘眸光微沉,繼而又去牽她的手,“先結(jié)伴回宮吧?!?/br> 漪喬身體一側(cè)躲開他的觸碰,旋即又覺得這動作太突兀,笑了一下,又伸出右手去牽他:“好啊。” 祐樘目光一蕩看向她,倒是未曾多言,任她拉著往前走。 “你跑得真夠遠(yuǎn)的,讓我一番好找?!?/br> “喬兒不覺得此處景致甚好么?” “是甚好,可你是有意為之吧?”故意跑到西苑讓她來找他。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祐樘望著她的側(cè)影,沉了口氣,“我先宣太醫(yī)給喬兒瞧瞧吧?!?/br> 若早知她還病著,他便不來西苑折騰她了。 所以是吃定她了……漪喬無奈地看著他,隨即搖頭道:“太醫(yī)診脈又要診半天,況且我來之前已經(jīng)喝了些湯藥,不礙事。我晌午時吃得挺飽的,倒是你,午膳都未用,快去吃些東西。” 祐樘忽然意味不明地一笑:“云公子可真是細(xì)心,思慮得好生周全?!?/br> “你這話好酸……” “昨晚的中秋團圓飯也是和他一起吃的吧?” 漪喬不想騙他,只得承認(rèn):“是……可那叫什么團圓……” “喬兒可知我昨日是如何過的?” “我不是說了我有苦衷……” “我曉得,也相信喬兒,不然我當(dāng)初不會準(zhǔn)許喬兒出宮,”他挑眉看向她,“但一碼歸一碼。我要問喬兒一句,可是覺著我性子好,故而縱然一再食言也不會如何?” “我……”漪喬張了張口,一時間竟啞口無言。 她或許潛意識里真的存了這種念頭,但那也是為了穩(wěn)妥起見。 漪喬抬眸望著他:“我若真的有慢待你的心思,就再在宮外養(yǎng)幾天病再回,斷不會今日就急火火地回宮。” “病了為何不回家?喬兒可是覺著在他那里住著是理所當(dāng)然的?” “你明知道我沒這意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