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節(jié)
坐在東暖閣的軟榻上,身著百褶挑金絲如意襖裙的人拘謹?shù)貙⑹址旁谙ド?,渾身緊繃,無意識地揪著身上上好的宮緞,小心地打量著周圍的陳設。 她到現(xiàn)在都還是不能完全適應下來,這一個月來跟活在夢里一樣。她之前的記憶猶定格在自己慘死荒野那里,一直混混沌沌地在怨恨里浸了那么久,她萬沒想到自己居然還有醒來的一日,而且剛醒來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份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著實讓她有些接受不了。 她不過是個出身普通書香門第的,父親只是個小小的國子監(jiān)監(jiān)生,一直寂寂無名,屢試不中,為掙得功名愁白了頭。于是,父母后來就有意無意地將主意打到了她身上。正巧那時得知云氏的當家主母要在壽宴上為自家孫兒遴選孫媳,就攜家?guī)Э诘貜呐d濟老家趕來了京城。父母想借著她出眾的容貌好歹得一個側(cè)室的位子,如此也可為父親的仕途鋪鋪路,家里人也能沾點富貴。 其實她之前還有一個未婚夫,過陣子她就要過門兒了,只是不知為何那人忽然就身染惡疾,導致那門親事直接告吹,她也就在父母的安排下順利地來到京城,等待參加云老夫人的壽宴。 可是隨后,因緣際會之下,她認識了巴圖蒙克。或許是她以前的生活太過沉悶乏味,她突然就對他身上那股異域的氣息產(chǎn)生了向往之情,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種迷戀。 她自小就是逆來順受的怯懦性子,沒什么主見,況且婚姻大事原本便該由著父母之命,父母讓她嫁誰她就順從地聽著。但這次她卻想豁出去一次,雖然她明知這有違綱常禮教。如今想來,那時果真是鬼迷心竅了。 她當時咽氣的時候簡直悔恨交加,一心想著自己這輩子都完了。但是沒想到,她的人生后來竟然發(fā)生了不可思議的逆轉(zhuǎn)。如今,她的夫君是天底下最有權(quán)勢的男人,她的家族是最炙手可熱的外戚,這一切,都是從前的她想都不敢想的。 面對這些,她驚慌得不知所措。她以前連官老爺也沒見過,更莫說是高高在上的天子。陛下交代她不要出什么岔子,她越發(fā)覺得自己這位子坐得吃力。 不過,眼下對她來說,最重要的就是可以借著陛下向巴圖蒙克報仇,一泄她心頭之恨。 想到這里,她不由恨恨地咬牙,手指一點點揪緊。 “汪汪汪!”一陣犬吠聲忽地響起,嚇得她猛地跳起來,循著聲音,驚慌地看著從暖閣門口沖進來的一只白毛狗。 那狗身上居然穿了一件紅色暗紋的妝花緞面棉質(zhì)小褂子,露出來的卷毛雪白蓬松,被養(yǎng)得圓滾滾的,遠看就像是一個裹了一圈紅緞帶的大雪球。那狗膽大得很,一路肆無忌憚地沖過來,嘴里還“汪汪”直叫。 “綠綺,焦尾,還不快抓住它!”她連忙退到墻角,指著那白毛狗朝著身邊的宮女大喊道。 焦尾愣了愣,正要卷起袖子依言行事,旁邊的綠綺卻伸手攔了她一下,朝她使了個眼色。 焦尾正疑惑間,卻忽見一個身著盤龍紋窄袖常服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暖閣門口。 在場的眾人紛紛跪下來行禮,祐樘目光逡巡一圈,隨口吩咐完起身后,便淡笑著朝著那只卷毛狗親切地喚了一聲“羞羞”。 羞羞此時都已經(jīng)跑到了剛才那個沖著它大喊大叫的人身邊,聽見祐樘的聲音,乖順地回頭望他一眼,又轉(zhuǎn)過頭拿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戀戀不舍地看看面前這個昔日的主人,仔細嗅了嗅,歪歪腦袋,嘴里咕嚕一聲,似乎是在疑惑什么。它抬起爪子踱步一樣地繞著她轉(zhuǎn)悠了一圈,之后便果斷地撒著歡兒奔到了祐樘那里,一下子竄進了他懷里,受了委屈似的“嗚嗚”叫著,扒拉著他的衣服拱個不停。 自從漪喬離開之后,羞羞整個跟個沒娘的孩子似的。沒有人為它精心準備狗食,沒有人幫它洗澡修毛,更沒有人陪伴它跟它說笑。它原本的主人如今全然換了一副態(tài)度,完全不照管它的生活不說,還特別厭惡懼怕它的靠近,甚至還讓人拿棍子將它趕走。那時候它臟兮兮的身上經(jīng)常是新傷疊舊傷,只能舔著傷口隨處找一些殘羹剩飯?zhí)疃亲印?/br> 羞羞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這是為什么,它的鼻子明明告訴它這個主人不是假的。后來還是這個以前一直和它不對盤的人收留了它。 當時他看見它撐著瘦得可憐的身子正在刨剩飯,不知想到了什么,似乎是目不忍視地偏了偏頭,然后就讓人將它抱了回去。 現(xiàn)在它又吃回了以前的體型,身上的傷差不多痊愈了,毛發(fā)也被打理得重新恢復了雪白蓬松。羞羞知道這一切都是它現(xiàn)在這主人給的,它也早已經(jīng)不再像以前那樣對他心懷敵意。相反的,它深知自己這兩任主人之前的感情有多好,如今它原來的主人變成這樣,它的境遇凄涼至此,它琢磨著眼前這位現(xiàn)任主人估計也好不到哪里去。 它覺得他們一樣可憐,都是被拋棄沒人要的。 祐樘低頭看看正蜷起尾巴傷心地在他懷里咕嚕的羞羞,眼前又不由浮現(xiàn)出他那日去浴房尋她時見她在給羞羞洗澡的情形。 “喬兒是不是對這狗也太好了點,又是沐浴又是修剪毛發(fā)的,跟養(yǎng)了個兒子一樣上心——另外,合著這浴房是每日它用完了我才用的?” “它用的是木桶,你用的是浴池,檔次明顯不一樣嘛,你和它計較什么?你這陣子每日都那么忙,我平時無聊的時候就只有羞羞陪著我……我能不對它好么?養(yǎng)兒子……那知道我對它好還趁我不在的時候欺負它,你這爹是怎么當?shù)???/br> “我可沒這么個兒子?!?/br> “我們兒子將來肯定不如羞羞聽話……” …… 他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難言的酸澀,眼眸的焦距很散。或許她走之后,便只剩羞羞和他相依為命了。替她照顧羞羞,也是他能為她做的為數(shù)不多的事情里的一件。 他倦聲命宮人們退下,但一直侍立在一旁的太監(jiān)蕭敬卻是滿臉憂色地看著他。 “萬歲您臉色有些差,是不是宣太醫(yī)來瞧瞧?”他小心地建議道。 祐樘的臉色的確不好,清癯瘦削的面容蒼白得嚇人,連說話的聲音都低弱很多,眉目之間那種虛浮的倦怠更是骨子里透出來的一樣,讓人直憂心他下一瞬就會不勝疲乏地倒下去。 蕭敬發(fā)現(xiàn)自家主子最近有些不對勁,隔段日子就會在夜幕降臨時獨自外出一趟,不允許任何人跟著。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當然也沒人敢過問。他每次外出的時間都不長,約莫一個時辰之后就會回來。但是每次回來后必定異常虛弱倦乏,就如眼下一樣。 “朕無事,你們且退下,皇后留下?!彼麑⑿咝呓唤o身旁一個內(nèi)侍,說話的聲音已經(jīng)幾乎接近虛聲。 眾人互相看看,不敢違逆他的意思,只好依言退下。 “明日便是晉封皇后的日子,你再熟悉一下大致的流程,”祐樘扶著旁邊的桌案勉強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轉(zhuǎn)頭看向站在身旁的人,輕聲開口,“莫緊張?!?/br> 她愣愣地睜著眼睛,看著他那副隨時都可能倒下的樣子,有些不知所措,嘴巴幾次開合都沒發(fā)出聲音。 祐樘的臉色越發(fā)蒼白,艱難地喘了幾口氣后,才重新出聲:“你……你來找朕做什么?” 她怔了一下,隨即搬出了早就準備好的說辭:“臣妾與家人闊別已久,心中不免掛念,眼下能有幸重回世間,便想再見見雙親和兩個胞弟,臣妾想問問陛下,臣妾能不能回家省視……陛下,陛下?”她驚慌地看到眼前的人漸漸不支,這才趕忙伸手扶住他。 祐樘不許她叫人來,告訴她不必慌亂,示意她將他扶到軟榻上。 “去那個亮格柜下面的柜子里找一個……找一個紫色的小藥瓶,”他抬手指給她看,緩口氣后,接著補充道,“在靠左的位置?!?/br> 她趕忙起身,慌手慌腳地奔過去,蹲身|下來呼呼啦啦地一通翻找。 “陛下,找到了。”過了片刻,她又急急地小跑回來,將他要的東西捧給他。 祐樘剛接過,抬眸不經(jīng)意地一掃,發(fā)現(xiàn)柜邊掉落了一個精致的小篋。他眸光轉(zhuǎn)了轉(zhuǎn),讓她將那東西拿來給他瞧瞧。 此物通體鍍金,精工細制,倒也未上鎖。待到打開來,揭開上面仔細蒙著的一層絲帛,幾卷小薄冊子便赫然呈現(xiàn)在眼前。 祐樘從里面隨意抽出來一份,攤開來一目十行地瀏覽了一番,待看到最后的時候,唇角竟然緩緩勾起了一個玩味的弧度。 旁邊一直低頭站著的人也有些好奇,怯怯地偷瞟了一眼。匆忙之間,她只看到了上面的一幅插圖,具體內(nèi)容沒看清楚。不過她卻也并未看懂那圖的意思,所以仍舊是滿面的不解。 “省親的事情不急,如今先皇的后事尚未辦妥,你急什么,”他撐著愈加昏沉的頭部,“不過倒是可以讓張夫人來宮里探視?!?/br> “多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