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節(jié)
他極快地伸出一只手臂將琴身穩(wěn)穩(wěn)托住,另一只手迅速劃弦調(diào)音,而后琴身在他手臂間一個流暢的翻轉(zhuǎn),隨著一點沉悶的起音響起,綿延不絕的樂音便如平地泄水一樣地急速鋪展開來。 帶著道不盡訴不完的凄絕,那琴曲似有生命一般,在一片蒼涼悲慨中訴說著生離死別的痛徹心扉。那纏綿處似是在追憶著往昔的繾綣蜜意,那低回處又仿似情人間最后的溫柔細(xì)語。 他勾挑琴弦之間,微垂眉目,面上神情寡淡,但眸底卻是盛滿刻骨的悲戚。 當(dāng)曲調(diào)幽咽至極端時,聞?wù)咧乃票灰桓鶐е痰募?xì)線迅疾吊起來,鮮血淋漓而不得喘息,痛入骨髓又窒息得透不過氣來。 突然,他腳步輕移旋身一轉(zhuǎn),整張古琴也跟著他的動作調(diào)轉(zhuǎn),琴曲立時隨之一昂,瞬間爆發(fā)出摧枯拉朽的激越張力。 衣袂飄卷,墨發(fā)翻飛,隨著曲調(diào)的不斷推進張開,他的動作也越來越快,行云流水間蘊藉著不可估量的爆發(fā)力,從而賦予琴曲更加鮮活的生命,將那份入骨的悲愴絕望化為撕心裂肺的吟嘯,震人心魂,直沖九霄。 也不知過了多久,待到他渾身的氣力都被燃燒殆盡之時,曲調(diào)一揚一壓,尾音收,全曲終,瑤琴落。 “無量壽福——”一個悠長的聲音忽地自門外傳來,拉回了祐樘凝滯的視線。 身上披掛著一襲半舊不新的道袍,手里拿著把白色拂塵,頭上光著,倒是并未戴巾或冠,來人便是做如此打扮。 祐樘的目光瞬間一滯,心里當(dāng)即便猜到,這位便是漪喬口中的道士青霜,只是他一直未曾得見而已。 慧寧大師見到來人也有些意外,但隨即便明曉了其中的緣由,不由捻須一笑:“道長可是被這位施主的琴聲所動才現(xiàn)身的?” “不錯,”那道長無奈地嘆笑一聲,“貧道原是打定主意不現(xiàn)身的,奈何還是被這琴曲給逼出來了?!?/br> “道長素來喜琴,能入道長耳的曲子寥寥無幾,而這位施主又恰擅琴藝,看來這一切真乃天意,冥冥中自有定數(shù),你我還是當(dāng)順應(yīng)天意的好?!被蹖幋髱熋嫔弦灿行o奈。 青霜道長點了點頭,隨即看向祐樘,略略打量了他一番后,若有所思地道;“琴境通心境,且不論公子的琴藝如何精妙,單就那份自琴曲中透出的撕裂肺腑的悲慟來說,便足以令聞?wù)邉尤?,不是悲絕之極不可奏出此等境界。為著這份生死不離的似海深情,貧道也著實不好袖手旁觀。” “如此說來,道長是愿意幫忙了么?”一直注意著他這邊動靜的祐樘,此時斂容上前道。 “談不上什么幫忙。貧道也是出家之人,如何忍心看著有情人生離死別,只是有些事情確實是身不由己,且那位姑娘也有自己作出抉擇的權(quán)利?!鼻嗨篱L說著,轉(zhuǎn)頭看了看臥榻上的人。 “晚學(xué)想知道,道長那日到底和內(nèi)子說了什么?” “這個恕貧道不能相告,當(dāng)日便是應(yīng)著這位姑娘的請求,才阻了公子的手下在暗中竊聽。既然這位姑娘隨后也未曾主動告知公子,那就一定有用意在其中,貧道須得尊重她的意愿?!?/br> “好,那晚學(xué)也不為難道長,”祐樘定氣凝神,坦誠地看向?qū)Ψ?,“眼下唯望道長能幫著讓內(nèi)子重新回返。方才晚學(xué)情急之下,言語間多有得罪,萬望海涵。” “誒,公子那也是一時被逼的,人之常情而已。只是此事確實不簡單,不然貧道這也就是動動嘴皮子的事兒,何至于如此大費周章,”那道長頓了一下,看向祐樘,“其實,此事的關(guān)鍵之處不在貧道,而在公子你?!?/br> 祐樘微微一愣。 “貧道若是不說,看著確實不忍心;但若是說了,卻亦是不忍。不然也不會躲著不愿見公子?!毖约按?,青霜道長臉上漸漸呈現(xiàn)出凝重之色。 其實在最初見到慧寧大師的時候,祐樘就從他的態(tài)度里面猜到了什么,但他今日來此便是想抓住這最后的希望,抱定了決絕的心,哪里還有什么顧慮。 他轉(zhuǎn)眸看了漪喬一眼,平靜地道:“道長請說吧?!?/br> “公子是聰明人,應(yīng)該能想見貧道為難的緣由,”那道長躊躇了一下,隨后重重嘆口氣,“話說在前頭,若是貧道告訴公子,此事把握并不大,公子也愿一試?” “愿意?!钡v樘答得干凈利落。 “那若是,她回來之后將你忘得一干二凈呢?” 祐樘神情一滯,凝眉看向那道長:“道長是說……” “當(dāng)然,這并非一定,只是有可能,貧道是想讓公子提前在心里做好準(zhǔn)備。公子只需要現(xiàn)在考慮清楚,以免到時后悔。大門就開著,如今離去還不晚,”青霜道長定定地看著祐樘的眼睛,“那么,現(xiàn)在貧道再問一次——公子如今還愿一試么?” “愿意,”他的眸光中是不可撼動的堅定,開口的每個字都擲地有聲,“我不后悔,無怨無悔?!?/br> 道長一甩拂塵:“那好,公子請將那玉石藍(lán)璇拿出來吧。” 青霜道長說著又朝著漪喬的方向看去,思慮了一下,接著對祐樘道:“雖然令得這位姑娘回返的把握不大,但眼下有件事,貧道說不得可以幫上公子的忙。” 作者有話要說:咳咳,大力虎摸陛下……(~ ̄▽ ̄)ノ解釋一下文中的梅花斷素神馬 古琴表面上因長年風(fēng)化和彈奏時的震動所形成的各種斷痕稱為斷紋,是古琴年代久遠(yuǎn)的標(biāo)志。梅花斷即為狀似梅花的斷紋,是名貴程度僅次于龜紋斷的古琴斷紋。 陛下尊的會彈琴的說,啊哈哈哈……除掉各種屬性,他還長了一身的藝術(shù)細(xì)菌~~~╭(╯3╰)╮ ☆、第一百二九章 因果相循環(huán) 祐樘當(dāng)日并未在碧云寺住下,而是在將事情了結(jié)之后,連夜回了宮。 他抵達時,夜已深,整個皇宮早已經(jīng)是一派沉寂。他一路輕車熟路,回慈慶宮回得悄無聲息。 避過值夜的宮人,他將漪喬的身體安置在了寢宮一處偏殿內(nèi)的一張架子床上。黑暗中,他神色復(fù)雜地垂眸凝視她片刻,隨即撈來了一床被子蓋在她身上后,便又如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轉(zhuǎn)身離開。 守在寢宮主殿外的幾個宮人原本正在哈欠連天地打瞌睡,然而一個晃神兒,在飄忽的宮燈映照下,竟突然看見太子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了面前,登時嚇得困意全消,一個個忙不迭地跪下來叩頭行禮。 “都下去吧,不必守著了。”他倦聲開口,繼而看都不看眾人一眼,便徑自推門走了進去。 他的聲音飄渺,身影模糊,走路時連一絲聲響都沒有,在這黑沉沉的深夜里,仿似鬼魅一般。 跪在地上的宮人們在對太子的忽然出現(xiàn)感到訝異的同時,又都覺得慎得慌,于是驚疑地互相看了看之后,就不約而同地從地上爬起來,一個比一個慌張地退了下去。 面無表情地一點點步入內(nèi)室,祐樘望著這里的一切,忽然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明明昨日還撅著嘴跟他貧嘴抬杠、有說有笑地同桌用膳的人,如今卻突然就消失在了他的生活里,他到現(xiàn)在都還有些恍惚。 祐樘的目光在屋子里逡巡,每掃到一樣?xùn)|西就忍不住凝滯一下。他此時才發(fā)現(xiàn),她似乎已經(jīng)鐫刻進了他的生命里一樣,哪里都是她的影子。 看到那梳妝臺,他眼前就不禁浮現(xiàn)出他們洞房花燭那晚,她窘迫地苦著一張小臉對著臺上的一面銅鏡,死活賴在那里不肯起來的樣子。他當(dāng)時在一旁看著,覺得甚是有趣,本想多逗逗她,但又怕她緊張過度嚇著她,于是就壓下了心里的惡趣味,上前去耐心地柔聲疏導(dǎo)她。 窗口處透進寥落的月光,就如她生辰那晚一樣。那日她搬了一張小桌子到窗前,自斟自飲沒多久就開始趴在桌子上小聲地哭,他站在門口望了她許久她都沒發(fā)現(xiàn)。之后她哭得孩子一樣抽噎起來,他心里莫名一動,就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為她順氣。他明明記得那時候她的生辰已過,但她偏說那日才是她的生辰,還軟磨硬泡地拉著他一起喝酒,一起玩真心話大冒險。他現(xiàn)在都還清楚地記得她醉得東倒西歪的狼狽樣。之后她以為他生氣不理她了,竟然使蠻力將他一把扯到床上,翻身壓在了他身上。他當(dāng)時心里覺得好笑,感慨果然是酒壯慫人膽,這丫頭這時候膽子倒是大了不少。 雖然他也因為那晚的松懈著了邵宸妃的道,但是如今回想起來,仍然無損于那晚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