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節(jié)
他交代她的說辭其實很簡單,就是說那日往宮后苑走了一遭之后便感到身上不適,宣太醫(yī)瞧過了說是雖無甚大礙,但近來都不宜外出。于是才差人向太后告假,暫且不去向她老人家請安了。 這話編排得很隱晦,漪喬推敲下來覺得那意思應(yīng)該是說她在逛宮后苑的時候因為某種植物過敏了,所以暫時不能前往仁壽宮例行請安之禮,想來周太后那樣的聰明人該是能聽明白的。 只是她上次私自出宮便是以生病作為掩飾的,這次又說是過敏,前后算是請了兩次假,也不知周太后會不會心生芥蒂。不過,事已至此,她也只能跟著串供了。 漪喬猜測,祐樘應(yīng)該是暗中安排太醫(yī)院的太醫(yī)配合演了這出戲。另外,慈慶宮里她的那一班貼身宮人們大概也是傾情參與演出的演職人員,大家齊心協(xié)力,上下一心,愣是將太子妃遭歹人擄掠出宮這樣的驚悚大劇,逆轉(zhuǎn)成了因游園而不慎染疾無奈禁足導(dǎo)致孫媳無法請安盡孝的苦情戲,如此高的難度系數(shù),又是在皇宮這樣超高規(guī)格的頂級大劇場演出,想必大家都暗自捏了一把汗。 只是,不曉得作為重要觀眾的周太后心里作何感想。不過從她老人家從頭至尾都未曾過來砸場子這點來看,就算沒有完全被感染,也當(dāng)是對此毫無品評熱情,而是將心思放在了別處。比如,自家孫兒的歸來。 祐樘是在漪喬歸來的第三日回宮的,當(dāng)時漪喬正老老實實地跪在仁壽宮的正殿里,一板一眼地照著規(guī)矩給周太后請安奉茶,殿外忽然進(jìn)來一個神色匆匆的小太監(jiān),通傳說太子殿下駕到。 周太后原本正垂著眼,漫不經(jīng)心地托著一個青花淡描五彩魚藻紋茶盞,聽到那太監(jiān)的通稟,猛地睜開眼睛,威嚴(yán)淡漠的臉上瞬間浮現(xiàn)出一抹驚喜之色。 漪喬聽到通傳聲,神色也霎時明朗起來,一雙清湛澄澈的眼眸豁然熠熠生輝。 一個頎長的身影由門口緩緩入內(nèi),朝著座上的周太后行了一禮,和煦輕緩的聲音隨即流淌而出:“孫兒見過皇祖母,皇祖母金安?!?/br> “哎呀,樘兒你可算是回來了,”周太后早放下了手里的茶盞,在一旁嬤嬤的服侍下走下來,上前去扶著自家孫兒的胳膊,語聲中透出十足的關(guān)切,“快些起身快些起身,讓皇祖母好好看看——怎的每次出趟宮都這般兇險?那賊人挑出的亂子哀家都聽聞了,這些日子真是擔(dān)憂不已,一直心神不寧、寢食難安的……” 周太后看著氣色奇差無比還明顯又消瘦了一大圈的孫兒,一時間心疼得不得了,又是唉聲嘆氣又是拉著他問長問短的,漪喬只能在一旁干看著。 這畢竟不是在自己宮里頭,而且周太后又似乎不怎么待見她,所以她行事便更要謹(jǐn)慎一些。自從祐樘進(jìn)來之后,她也就是借著向他行禮的機會暗中和他對視了一眼,之后便依舊跪在地上,像方才一樣滿面恭敬之色地垂著頭,緘默不語。 雖然此刻她心里急切得很,恨不得立即上前去查看一下他的情況,但是眼下這場合實在不合適,只能等到回了慈慶宮再說。 “許久未見,孫兒也極是掛念皇祖母?;貋碇笄浦鴷r辰正好,想著該是不會擾到您老人家,當(dāng)下便直奔仁壽宮來給您請安。這一身風(fēng)塵未除的,還望皇祖母莫要見怪,”祐樘對周太后虛弱地笑了笑,繼而狀似不經(jīng)意地往漪喬處瞟了一眼,“咦?喬兒為何仍跪在地上?” 周太后聽了他前面的話不免寬慰動容,正要說她如今見著他便已極是欣喜,說什么見怪之類的話便顯得生分了,忽聽他說到漪喬,臉色瞬間微微一沉:“哀家未叫她起來,她自當(dāng)繼續(xù)跪著?!?/br> 祐樘稍稍頓了一下,又看了漪喬一眼,旋即轉(zhuǎn)向周太后,不解地問道:“喬兒可是有何不妥之處惹您生氣了?” “也談不上什么不妥,就是身子嬌貴得緊,隔三差五地遞話兒說抱恙在身,見天兒地瞅不到人影。這不,你回宮的前兩天才來哀家宮里請安,還一個勁兒地告罪,說身子大好了才敢來看望哀家。不過,說來也奇怪,”周太后說著看向祐樘,語調(diào)一揚,“上次她稱病就是等到你回來之后才肯露面的,這次也是差不多,莫非太子妃是害怕哀家趁你不在之時為難她不成?” 漪喬聞聽此言不由抬頭望過去,不過太后并非問她,這里沒有她解釋叫屈的份兒,想到這里她很快便又低下了頭,心里不由感嘆周太后果然是老江湖。 這話表面上是在諷刺譴責(zé)她近段日子疏于請安,甚至有偷懶裝病之嫌,但實際上前面都是鋪墊,重點都在最后一句上,可謂鋪墊得法,卒章顯志。那話外之音通俗來講就是——她這么有恃無恐、屢教不改,都是因為你一直做她的靠山,這下好了,把你媳婦兒寵壞了吧?孫兒,你眼下管是不管? “無論如何,喬兒作為小輩許久未來您宮里請安,是有些沒規(guī)矩,確乎是她不對,您千萬莫要著惱,孫兒回去之后自當(dāng)嚴(yán)加訓(xùn)誡,給她正正規(guī)矩,”祐樘斂了斂容正了辭色,隨即又對周太后笑了笑,溫聲道,“不過想來她也沒膽子故意為之,約莫是真的有什么苦衷,皇祖母千萬別往心里去,自家身子要緊,您心氣兒順才是最重要的,若是為她這點事動肝火實在是不值得?!?/br> 這話說得迂回,但意思很明確——她做的確實過分,我回去以后一定好好收拾她,不過諒她也沒那個膽子故意跟您對著干,您甭跟她一般見識。 漪喬暗暗吐了吐舌頭,忍不住在心里稱贊他這曲線救國的法子用得真是嫻熟。 周太后掀了掀眼皮,故意把聲音拖得長長的:“嚴(yán)加訓(xùn)誡?哼,樘兒怕是連說句重話都舍不得吧?依哀家看吶,不如讓她在哀家這宮里住上幾日,讓哀家親自給她正正規(guī)矩才好!” 把她扣在這里?那她還有好日子過 嗎!漪喬不由倒抽一口涼氣,外帶不滿地暗自撇嘴——不帶這樣的!剛回宮就要把人拆散! 然而祐樘卻是既不驚訝也沒有不滿,甚至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要提出異議的樣子,面上依舊是一派輕淺的笑意。他沉吟片刻后,微微頷首道:“皇祖母說的在理,如此也好……” 周太后和漪喬同時用驚訝的目光望向他——他居然這么爽快地就……答應(yīng)了? 周太后正要順?biāo)浦鄣叵铝羁廴?,然而還未來得及開口,卻又聽祐樘的聲音接著響起。 “只是,孫兒此次虛勞過甚,近來可能要多加調(diào)養(yǎng),身邊少不得服侍的人,約莫還要選幾個得力的宮人貼身侍應(yīng)著?!彼诳谳p咳幾聲繼續(xù)道。 周太后看著他那個病懨懨的樣子,立刻便條件反射地想起了她上次送了六個美人過去的惡果,當(dāng)下便頭疼地按了按額頭,長長地嘆口氣道:“罷了罷了!哀家如今想起那次你重病暈迷心還顫得慌,既然這丫頭伺候得貼心周到,那便還讓她來吧……” 自從漪喬回宮后去給周太后請安的那日起,周太后就沒少讓她跪,好像是讓她把這些天欠下的都補上一樣。今日更是在一旁聽著他們祖孫二人沒完沒了地說話,曠日持久地跪了大半晌,起身的時候都險些站不起來。 出了仁壽宮,一上玉輦,祐樘便坐在漪喬旁邊,輕輕地幫她揉了揉膝蓋,嘆了口氣,柔聲道:“沒事吧?是不是很疼?我回去幫喬兒擦一些藥酒,好不好?” 漪喬自先行啟程之后便一直眼巴巴地盼著再見到他,現(xiàn)在好容易得償所愿,又加之他的話將她這兩日來心里積壓的委屈盡數(shù)引了出來,情緒觸發(fā)下,便猛地側(cè)身用力擁住了他,小貓一樣地窩到了他懷里。 “我還沒問你呢——你好點了么?身上的傷都仔細(xì)處理過了么?藥都按時服了么?燒退了么?”她說著抬手便要去撫他的額頭,卻被他拉下手臂,一下子抱住,阻了動作:“我好些了,喬兒不必?fù)?dān)心?!?/br> “其實,我……我還想問一個問題,”漪喬埋首在他懷里,聲音悶悶的,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吞吞吐吐地道,“你……你想我了么?” 祐樘低頭看著她露在外面微微泛紅的耳朵,漆黑的眼眸中,溫軟宛若春水的笑意絲一般地暈開。 “這個,”他噙笑垂眸看著她,“估摸著是沒有?!?/br> “啊?你,”漪喬極其不滿地撅撅嘴,“沒有就沒有,還估摸著,你的大腦和心中間斷路了不成?” 他摸了摸她柔順的發(fā)絲,含笑覷著她:“喬兒莫惱,聽我接著往下說……” “哼!居然都不想我,別和我說話,我不聽,不聽!”漪喬癟了癟嘴,佯裝生氣地把頭偏向一側(cè)。 “喬兒走后,我接連昏迷了好幾日,一路上幾乎都昏昏沉沉的沒什么意識,如何去想喬兒?” “你說什么?!你,”漪喬吃驚地抬起頭,焦急緊張地看著他,“你昏迷了一路?怎么會這么嚴(yán)重?那現(xiàn)在好些了么?我們宣太醫(yī)再瞧瞧吧……” “沒什么大礙,看把喬兒緊張的,”他笑著刮了刮她的鼻子,旋即容色稍斂,“方才在皇祖母那里……” “我懂,”漪喬出聲打斷他的話,“太后心中不快,你要是急切地為我求情只會適得其反。” “嗯,喬兒明白便好,”他輕輕頷首,而后攬住她的腰,“其實皇祖母是心里存著事,正煩悶著,要不然也不會為了這點小事如此為難你。” 這么說她這回是撞到槍口上了?漪喬郁悶地嘆口氣,隨口問道:“什么事?” 祐樘將她拉進(jìn)自己懷里,附在她耳旁吐息:“喬兒與我一起去一趟永寧宮吧?!?/br> 他的話看似答非所問,但漪喬卻是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周太后的煩心事和萬貴妃有關(guān),他是讓她自己親自去看。 回到慈慶宮后簡單收拾了一下,漪喬便和祐樘一起去了永寧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