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節(jié)
“百步穿楊!皇后娘娘好箭術(shù)!” 各色恭維中,趙拓同楊峰對視了一眼。趙拓早已明白楊峰的意圖,與北晉切磋是假,想試探西秦皇后是真。 為數(shù)不多的幾人知曉婧公主的左手腕筋脈已斷,不可能再搭弓射箭,若是這位西秦皇后選了十步開外的箭靶,肯定便是心虛了,即便射中,他們也會懷疑她。 可這位西秦皇后并未怯場,且證實了她百步穿楊的好箭術(shù),她的左手不可能受損。 楊峰該死心了。 這位容貌與婧公主幾乎一模一樣的西秦皇后,絕無可能是婧公主了。誰人筋脈斷了還能接上?除非天賦異稟、生來與人不同。 “多謝皇后娘娘暖場,接下來便是我同韓將軍的比試了。還請大帝同皇后娘娘指點(diǎn)一二?!睏罘寤謴?fù)得倒也快,雖有不甘,卻只能認(rèn)了。 “楊大人,請?!蔽髑鼗屎笠活h首,放下弓箭時,梵華適時上前將披風(fēng)覆在她的肩頭。 西秦皇后以一箭震撼全場,接下來便是兩國使臣的比試,無論楊峰或是韓瞳,皆是自幼習(xí)武的將軍、統(tǒng)領(lǐng),射術(shù)自然不弱,幾番下來不過打了個平手。 這一結(jié)局早在預(yù)料之中。薄延是只老狐貍,只挑了射箭來比,絕對不傷和氣。 何況,有皇后那一箭珠玉在前,半分破綻也無,后面楊峰或韓瞳再如何也玩不出什么花樣來,不輸便是贏了。 最后判定平局,楊峰與韓瞳每人三杯“忘憂醉”,由薄延作陪,倒也賺得三國和樂。 一場游園也在賓主盡歡中結(jié)束,西秦帝后陪著他們鬧,這面子算是給足了。 使臣在長安城中逗留不能太久,往后幾日便只由薄延作陪,逛一逛長安城中的盛景,除了最后踐行宴,是再難見西秦帝后的了。 入夜時分,楊峰回了驛館,便沉默不再言語,時而自言自語道的確弄錯了,卻又不解世上怎會有此等巧合? 榮昌?榮昌?確是一模一樣的容顏啊。 百里柔沒了主張,只能靜默不語。 在楊峰幾番懷疑時,趙拓心里卻另有苦澀。 當(dāng)年婧公主廢了左手腕一事,是在景元十七年秋獵中發(fā)現(xiàn)的。當(dāng)時有人誣陷婧公主為泄私憤射中了晉陽王世子韓曄,令他險些死于一箭穿心,可韓曄醒后卻抖出秘密,言婧公主左手已廢,斷不可能射中百步之外的他。 楊峰時任禁軍統(tǒng)領(lǐng),隨景元帝左右而行,自然知曉此事,故而才會在游園時以此試探西秦皇后。 然而楊峰不知道的是,目睹白日西秦皇后校場射箭的全程,趙拓越發(fā)篤定她正是婧公主。 景元十六年,婧公主圍場秋獵拔得頭籌,當(dāng)年冬月,他隨司徒將軍回京述職,將軍同婧公主有過一場切磋比試,亦是在冰天雪地中。 當(dāng)時天冷,弓箭森寒,司徒將軍不滿地?fù)u頭道:“婧小白,你射箭時,小指還翹了起來,這是誰教你的?心思不專,定是射不中的!” 彼時,晉陽王世子韓曄也在場,將軍這話是存心來堵韓曄的。 婧公主卻有她的道理,大大咧咧笑道:“因為箭冷弓冷,我要握一握才好射出去,赫,你瞧著吧,我定會射中!我的射術(shù)才得了秋獵的頭籌呀!韓曄都知道的!” 方才,西秦皇后試弓時,不自覺也做了這樣一個微小動作,小指翹起,她脾性再變,習(xí)慣卻沒改。 一場試箭,有人歡喜有人憂,雖打消了楊峰的懷疑,卻也讓趙拓?zé)o言以對。 婧公主啊,流落在中原大地,被尊為西秦皇后,生兒育女,自此與故國一刀兩斷,如今所顧慮的也只是西秦的顏面國威,她可曾想過,有人為她惶惶不可終日,此生再不復(fù)歡笑? 其中有何種緣故,趙拓?zé)o法細(xì)究,他只是個小小的禁軍校尉,暫做副使來西秦,如何能左右兩國社稷邦交? 待深思熟慮后,趙拓開口對楊峰道:“楊將軍,既然確定了那并非婧公主,我以為回國后,我們不應(yīng)將此事宣揚(yáng)出去。楊將軍該知道,哪怕是星星之火,也足以在京中掀起燎原火勢,何況,如今朝政并不穩(wěn)妥,陛下所要顧慮的太多了。西秦兵力強(qiáng)盛,從帝后到丞相,沒有一人是好相與的,楊將軍覺得呢?” 趙拓所言正中楊峰下懷,新帝脾性難測,他父親楊弘不過忠言進(jìn)諫,卻遭新帝貶斥,一片忠心付諸流水。他楊峰為禁軍統(tǒng)領(lǐng)十余年,卻也只落得這般下場,新帝寧愿將新晉武狀元翟永平扶為禁軍副統(tǒng)領(lǐng),也不愿再用他楊峰。 雖不能議論新帝,可以新帝的心胸,若是讓他知曉西秦皇后的長相酷似已故的婧公主,后果如何,他們不敢揣測。 思及此,楊峰緩緩點(diǎn)頭,沉聲道:“趙大人所言極是,此事便罷了,只當(dāng)從未見過。三公主也當(dāng)謹(jǐn)言慎行,在西秦好生保重才是?!?/br> 說到底,出使西秦的幾人當(dāng)中,只他們?nèi)苏J(rèn)得婧公主,回去的也只楊峰同趙拓二人,只要他們不說,一切便能相安無事了吧? …… 當(dāng)夜,清心殿內(nèi)。 君執(zhí)摟著妻兒睡,夜色尚早,與愛妻依偎著說些話:“白日所見,故人顯然無法釋懷,這長安城近幾日可熱鬧極了。” 百里婧背對著他,君傾睡在她懷里,她輕聲答:“只盼著故人各自安好罷了,諸番試探,想必也該死心了。” 君執(zhí)吻了她的發(fā)頂,只抱著她沒再說話。 “睡吧。”百里婧在他懷中閉上了眼,卻遲遲未能睡著。大興盛京城的那座衣冠冢,已埋葬了她從前的所有,該痛的已然痛過了,何苦再勾人懷緬? 她的確有惦念的人,可也許她最好的結(jié)局不過老死長安城。那些舊相識大都非平民百姓,他們的消息在朝在野,很多人會傳給她聽,只是諸多細(xì)節(jié)終究不可得……“娘親……”懷中的君傾咂巴了一下嘴,奶聲奶氣地喚了她一聲,往母親的懷里又鉆了鉆。兩年都是這般過來,君傾一刻也不曾離了她。 兒子的呼喚讓百里婧自沉湎中回過神,伸手溫柔地?fù)崃藫峋齼A細(xì)嫩光滑的臉,不由地便彎起了唇,眼中滿是知足。 身后的君執(zhí)忽地覆上她的手,長臂圈住她和兒子,呼吸近在她耳側(cè)。 百里婧知曉他還沒睡,這人事事都看得明白,未必肯說出口。 她稍稍側(cè)身,對上昏暗中他的眼,輕聲道:“從前你告訴我,世事難兩全,終究要做出選擇,我卻不信,只道萬事有解決的法子,一味強(qiáng)求到底。如今看來,你是對的,世事豈能樣樣遂我心愿?” 君執(zhí)的狹長黑眸十分平靜,見他的妻露出苦笑,他嘆了口氣吻上她的眼睛:“婧兒,為夫到底比你多行了八年的路,你還差得遠(yuǎn)呢?!?/br> 百里婧不得不閉上眼,聞著他身上的藥香,她嗔道:“是多喝了八年的藥。陛下已是半仙了,葷腥不沾的,我自然差得遠(yuǎn)?!?/br> 提起葷腥,君執(zhí)有些不自在,他的妻是在埋怨他舊日的隱瞞,不能沾葷腥偏要強(qiáng)求給她看,仿佛那樣便能拾起些許為君為夫的顏面,半分不坦誠。 前事莫提,君執(zhí)傳音入她的耳中,不規(guī)矩地開始撩撥:“婧兒,朕雖不沾那些,卻獨(dú)舍不下你這葷腥,今夜讓朕好好沾沾……” 身子還未好透,性子倒是急,百里婧按住他的手,不準(zhǔn)他亂來:“兒子在呢,你做什么?” 君執(zhí)望了一眼咬著手指睡著的兒子,邊吻邊抱她起來:“莫慌,小心肝,就一次,一次就好,朕這身子也不宜太過,一次便饒了你?!?/br> “不,君執(zhí)……” “不準(zhǔn)說不,說,君執(zhí),好看……” “君執(zhí),好……” 夜已深,龍榻寬大,只君傾一人側(cè)趴睡著,他為老不尊的爹將娘抱到屏風(fēng)后小書房的暖榻上,偷偷摸摸地將攢了兩年的愛意和雨露都贈予她。 有兒子在,百里婧不敢叫出聲,身子越發(fā)敏感難耐,身上那人哪肯只來一次?他一次又一次地挽回昨日在浴池中的顏面,讓她哭也哭不出來。房事上,這人從沒有一句真話。 …… 此后幾日,北晉、東興的使臣都算安分,不曾惹出什么禍?zhǔn)聛?,至十月十六,兩國使臣辭別西秦帝后,由薄延親自送出了長安城門,這場兩國恭賀西秦大帝壽辰的出使才算告一段落。 北晉留下了有名的“忘憂醉”,而東興則留下了一位尊貴的公主。 目送東興使臣離去時,百里柔站在西秦帝后身旁,自此后家國萬里,她孤身一人,不過是刀俎上的魚rou罷了。 雖然西秦皇后曾言,過幾日便會安置她,可一等數(shù)日,遲遲不見動靜。 和親公主被遺忘在驛館之中,隨行的奴仆無能為力,只能靜靜地等,故國的那位正統(tǒng)皇帝臨別贈言猶在耳畔:“此番柔皇妹和親西秦,無論用什么法子都好,別讓人再把你送回盛京,否則,朕可不知留你何用。連季太后那兒,朕也不知如何交代?!?/br> “公主,我們該怎么辦?”陪嫁的丫頭岸芷一臉擔(dān)憂地為百里柔披了件外套。 百里柔望著檐上的雪,輕輕嘆了一聲:“唯有賭,賭我這十六年來不曾有過任何害人之心,愿父皇在天之靈能保佑我……” 故國再回不去,只能靠自己謀一條生路罷了。 …… 兩國使臣在長安的這十余日,國公府偏院那邊無人問津。 白湛被困于暗室之中,始終不得外頭的消息,承親王沒有來,白國舅沒有來,仿佛所有人已將他忘了,真正成為了一著廢棋。 白湛終于等不及,想要踏出暗室,卻被下人攔?。骸笆雷樱荒艹鋈?!禁令還在,您出去會出事的!” 白湛的臉皮都已扭曲,惡鬼一般揪住下人的衣襟:“去!請承親王來!請國舅爺來!請他們都過來!” “國舅爺正忙,承親王也多日不曾來府上……”下人如實答道,瞧見這張臉,不由地往后扭開了頭。 這張臉誰不畏懼?若非他為白家世子,早已被揮開,惡鬼在世,人人得而誅之。 白湛瞥見那下人的臉色,他心知肚明他們在想什么,冷冷道:“我再說一遍,去請承親王來,若是你們請不來,便讓白燁去請!只要他們沒有死,我便要見他們!” 大逆不道的話張口就來,大公子這是失心瘋了,下人們正為難,還是白露心疼大哥,差人去給承親王君越送了信。 君越匆匆而來,入了后院暗室,神色卻十分萎靡不振,語氣也不甚歡悅:“湛表兄請我來,所為何事?” 白湛一瞧他的臉色便知曉計策不成了,但他仍不死心,問道:“承親王,我知你心有不甘,能否將這幾日發(fā)生的事與我說說?興許還有補(bǔ)救之法……” 君越雖知白湛已是廢棄,自他弄成這副模樣,便沒有一樁事能成,但為今之計,能聽聽計策總好過乖乖等死。 因而,君越還是將兩國使臣來長安城的經(jīng)過挑揀著說了,重點(diǎn)并不在兩國使臣如何,而在于大帝一家平安,皇后、太子俱在,甚至那位皇后還會武功,開局一箭震撼兩國來使,根本不是什么等閑之輩。君越甚至說,他已信了皇后乃是三舅舅白岳的女兒。 君越說的口干舌燥,越發(fā)喪氣,卻見白湛的眼底掠過一絲異樣的光,用嘶啞難聽的嗓音追問他道:“承親王是說,東興同北晉的使臣都目睹了皇后和太子的真容?” “是啊,皇后同太子未曾避人,皇兄在兩國使臣面前言道一生只得一人足矣,六宮再不納妃。連東興的那位公主來和親,也被皇兄暫且擱置了婚事,還不知她會嫁給誰。”君越嘆氣道。 平心而論,這偌大大秦,社稷江山唯有在那人手上才得以安穩(wěn),四海歸心,萬民朝拜,眼前這一位的智計同膽識、眼界都差得太遠(yuǎn),一言一行從來難上臺面。 高祖皇帝何等眼光,他選擇的皇儲怎會有錯? 白湛在心底苦笑一聲,可惜道不同不相為謀,才會有成王敗寇一說。 王政之中,白家不肯屈居人下,寧愿輔佐新君繼位,得萬世功勛,也不肯成全家國大義,保君家大帝千古社稷。 說到底,不過是不甘心罷了,對錯另作別論。 白湛忽然道:“聽承親王的意思,似乎有心要與那位東興公主……” 他沒把話說得太透徹。 君越卻慌了:“湛表兄!”他喊了一聲,又朝暗室外瞧了一眼,壓低聲音道:“湛表兄莫要胡說。” 如此輕易便詐出了他的心思,白湛將不屑的表情收了,安撫道:“承親王莫慌,窮途末路時誰都想保命,承親王所想倒也不是不可能。若是求娶東興公主為妃,不僅陛下不敢輕易動你,還可以從那位公主的嘴里探聽些消息。東興的公主,可是十分有意思……” “這……”在君越沉吟時,白湛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忽然道:“承親王,你方才說東興同北晉的使臣都已見過了我國皇后同太子,難不成……就無人覺得異常?” “有何異常?”君越不解。 “承親王可還記得那位皇后是什么模樣?” “自然,皇后有天人之姿,怎會不記得?”君越道,卻越發(fā)不解:“湛表兄為何有此一問?” “聽聞她是三叔的女兒,我卻無緣得以一見,此生怕是都不能見了?!卑渍孔匀坏貑柕溃骸耙猿杏H王的畫功,不如可否做一幅畫,讓我一睹皇后的英姿?聽聞那位東興公主的婚事由皇后做主,興許,我能為承親王謀一謀婚事。” “果真?”君越笑開,忙道:“來人,取紙筆來!” 白湛立于君越身側(cè),見他一筆一劃勾勒出一個輪廓,熟悉的眉眼、嘴角一一在紙上鋪開,白湛這才真的笑了。 果然不出所料啊,小師妹,果然是你。 之前聽聞你離開長安,二師兄還覺遺憾,這樣好的時機(jī)竟白白錯過。如今三年過去,你又重返長安秦宮,豈非天要助我?你我之間,到底得有個了斷,才算不負(fù)師兄妹一場。 “湛表兄,這便是皇后的容貌,本王的筆墨雖尚可,卻難以描畫皇后的一顰一笑,不知湛表兄作何打算?”君越終于停筆,案上那副畫像倒有七分神采,他們的承親王智計雖差,筆墨倒是極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