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節(jié)
而周圍一群素不相識的朝臣中,間或幾人的身影有些引人注目,最讓百里婧感興趣的,便是那個著一身鵝黃宮裝的少女。 所有人姿態(tài)恭敬,哪怕是裝的,腰身彎下的弧度也恰到好處,卻獨她敢投她以赤果果的注視。 百里婧于是也毫不回避地望著她,直到那少女身側(cè)的白衣男子用手按下了她的頭。 立后大典這種場合的確千載難逢熱鬧非凡,可對白家來說太磨人。白國舅好歹是經(jīng)歷過大風(fēng)浪的人,哪怕成不了國丈也能控制住情緒不輕易外露。然而對身為前準皇后的白露來說,這便是一場興師動眾經(jīng)久不息的甩耳光大賽。 她本該是高臺上站在大帝身側(cè)的人,今日卻淪落至此,被逼著欣賞這場盛世婚典,臣民共拜,祭天祭祖,好不熱鬧。她的臉火辣辣地刺痛,如何能強顏歡笑若無其事地祝福他們? 白露憋了多久了,一直想看看那個養(yǎng)在清心殿里的野女人是什么模樣,是三頭六臂還是傾國傾城,能將那人迷得暈頭轉(zhuǎn)向,讓她為他生子,甚至無論腹中子嗣是兒是女都是皇儲!野女人何德何能! 白露的心氣始終難平,即便她同君越有染,出于情也好愛也罷,可在她的心里,九州天下巍巍大秦,只有那人的枕邊人是不可企及的。她要他也好,不要他也罷,若他活著,若他立后,就該是她白露站在他的身側(cè)母儀天下! 她沒有得到的東西,她曾唾手可得的東西,被一個半路殺出的野女人搶走了! 白湛不能拋頭露面,白燁作為白家的唯一男丁理所當(dāng)然出席大典,見白露不忿,掙扎著還要抬頭,他微微扣住她的肩膀,低聲呵斥道:“露兒,看清楚,那個位置有人了,是三叔的女兒,我的meimei你的jiejie,你再看也沒有用。爬不上那個位置,也許對你更好?!?/br> 白露一聽這風(fēng)涼話更是怒不可遏,咬牙切齒道:“二哥,你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她是你哪門子的meimei!我才是你的meimei!三叔什么時候?qū)⑽覀兗曳旁谘劾锪耍课议L這么大,根本連見都沒見過三叔!你不要自作多情攀交情了!” 白燁沉默一瞬,道:“你說的對,她不是我的meimei,她是皇后,她可以輕而易舉將你的眼睛挖出來……也許她不會,可那個人會。你可以繼續(xù)看。” “我……”白露忽然就閉了嘴,手揪著宮裝的緞面,她心虛地眼神躲閃,越發(fā)恨起了君越。 解決了不聽話的胞妹,白燁收回了手重新站好。 他其實也是瞧見了高臺上的女人的,因抹了脂粉,比之那日更添了幾分美艷。絕非清湯寡水的美,而是活生生的,像沾了朝露盛放的牡丹。 可她絕美的眉目間神色卻極淡,哪怕對著身邊的那人也是一樣。那人的眼神慣常寒波生煙,她在他的身側(cè),仿佛也釀成了一汪不見底的深潭。 氣質(zhì)帶著些許病弱,精神氣尚好,她果真隨三叔一起長在塞外?她見過怎樣的天,有過什么樣的經(jīng)歷,小小年紀已有這等氣度?純真無辜或是綿里藏針? 他暫時摸不透她的底細。 他想往下深挖。 隔著九重殿前層層高臺的距離,隔著帝后與臣民的身份,白燁頭一遭覺得人生有點意思。 授予皇后鳳印,接著便該祭天祭祖,朝臣隨帝后一行同往祭壇。為了不至令皇后cao勞,欽天監(jiān)將一切儀式從簡,群臣恭而敬之找到各自位置,君越恰走過白燁身側(cè),以眼神問詢。 白燁對上君越的目光,眼睛與那人有些許相似,卻絕不會被錯認是那人,一母同胞的兄弟也有不同際遇,何況蕓蕓眾生? 白燁不及回應(yīng),君越又看向了白露,將她臉上那些失望和憤怒一一收進眼底,牙關(guān)已緊咬。只要那人一日身居高位,便一日是他們的眼中釘rou中刺,無論那人因何緣故遲遲不對他們下手,他們也必須要先下手為強! 白露惦記著那人身側(cè)的位置,也連帶著惦記不曾得到的那人,這讓君越更恨! 君越的視線再回到白燁臉上時,眼底的冷意又多了幾分,詢問的意味更重。 白燁自知躲不過,便半握拳頭抵在唇邊咳了咳,以點頭作答。 君越彎起唇角輕笑,與那人相似的面孔卻少了風(fēng)華絕代的氣度,緩步走向自己的位置。 祭天、祭祖、拜神佛,一切該信的不該信的都信了,這場隆重的立后大典,順應(yīng)天時地利人和,心思細得仿佛要叫某個人此生難忘。更有小國來朝,外邦恭賀,而與大秦結(jié)為盟國的東興因內(nèi)亂未平,不曾派人出席婚典,北晉皇帝登基不過三日,忙于戰(zhàn)事國事,敵友未分之際更不會遣使來賀。 梵華同釋梵音也出席了祭天大典,聶子陵作為聶家老幺如今沒了官職,也只好站在最外圍瞧瞧熱鬧,方才聽到《蒼狼白鹿》的禮樂響起,他險些沒哭出來,往事不堪回首啊不堪回首。大帝下旨讓他此生不準再吹簫,這不,他再沒拿起心愛的碧玉簫了。 忽見許久不曾露面的梵華膩著一個和尚,親親熱熱的,聶子陵驚訝地湊過去,問道:“小貓,你干嘛呢?薄相要是瞧見了,你要倒霉的。” 梵華轉(zhuǎn)頭望見他,睜著雙大眼睛,幾乎是歡喜起來了,拽著身邊的和尚對聶子陵道:“聶大廚!我好久沒看到你了!老薄薄說你被流放了,這輩子想見你都難了,我還哭了一回呢,你這么快就回來了啊?” 聶子陵嘴角抽搐,薄相可真是會氣死人不償命,若非看祖父孟閣老的臉面,他說不定真被流放黑水城了,聶子陵咳嗽了一聲,想解釋:“我哪里……” 話沒說完,小貓兒已經(jīng)仰起頭對身邊的和尚道:“聶大廚的廚藝可是宮里的一絕呀!大美人都說好的!不過后來聶大廚犯了罪,被逐出宮去了。好可憐,我再也沒吃過聶大廚做的飯,餓瘦了兩圈呢?!?/br> 聶子陵的頭頂冒起了青煙,這是說舍不得他的飯呢,還是舍不得他離開宮里?是他可憐還是她可憐? 那和尚沖聶子陵雙手合十頷首,算是打了個招呼,也無多話,只是禮貌。 聶子陵這數(shù)月受夠了家中兄長的窩囊氣,好歹他知道九重龍華殿上的那位皇后娘娘是什么來歷啊,好歹他是為皇家為大帝犧牲過的人啊,怎么就淪落至此成了梵華口中被流放的可憐人? 為了給自己長長臉,聶子陵清了清嗓子,揚起下巴抬頭挺胸若無其事道:“咳咳,那個……小貓啊,我在長安朱雀街上開了間酒樓,以后我也不當(dāng)官了,就好好地做菜當(dāng)老板,你有空來嘗嘗啊?!?/br> 梵華瞪大眼睛,不可思議極了,一臉的崇拜,撲過去抱住聶子陵的胳膊道:“哇,聶大廚你好厲害,你居然做到了我做夢都想做的事!你知道嗎?我好多次夢見我開了一間酒樓子,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聶子陵低頭瞪著她的臉:“這、這不一樣吧?你開酒樓,想吃什么吃什么,我開酒樓,是……” “祭天祭祖過后,請諸位移步擊踘場,陛下將親率軍中勇士比賽擊踘,以賀大婚之喜。” 聶子陵話音未落,一道溫潤沉穩(wěn)的嗓音響起,聶子陵忙抬頭看去,只見高臺上薄相長身玉立,面帶微笑地宣布接下來帝后朝臣的行程,而薄相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越過眾人,落在梵華和他的身上。 聶子陵像是被火燒了似的,哆嗦著甩開梵華的手,欲哭無淚道:“小貓,你快躲開!離我一丈遠!薄相瞧見了!我不想流放黑水城??!”才提醒了和尚,這會兒倒是他引火燒身了。 梵華踮起腳尖才看到薄延的身影,見聶子陵怕成這樣,她很不滿地對釋梵音道:“你看,我沒說錯吧?老薄薄太過分了,人隔得那么遠,還不讓我好好討飯?!?/br> 釋梵音笑,卻全神貫注地望著高臺上的帝后二人,問梵華道:“你瞧過擊踘賽嗎?” 梵華聽罷,轉(zhuǎn)頭問聶子陵道:“聶大廚,那次你帶我爬墻去看的是不是擊踘賽???幾個人騎著馬拿著根桿子追著一個球跑來跑去,一個人摔下馬,險些被踩得腸子都出來了,是那次吧?” 聶子陵的臉都白了,這些不堪回首的記憶虧她還記得,他點點頭,想起那個血腥的畫面又想吐了,繼而回神,驚望向帝后的方向:“大帝親率軍中勇士比賽擊踘?大帝怎么能……” ☆、第315章 球場意外 大帝親往擊踘場,這是給皇后娘娘的承諾。普天之下,能讓大帝親自上陣擊踘的,恐怕只有皇后娘娘一人了。然無人知曉他們二人的約定,只道是陛下一時興起,想在這立后大典的間隙一樂。 偌大的擊踘場,塵土飛揚間兩隊已列陣完畢,威風(fēng)矯健的將士們身下坐騎皆為上等駿馬,馬分黑白,球服也分黑白,馬尾系上了五彩華美的羽毛,脖子上系了鈴兒、瓔珞等珠玉玩意兒,每走一步叮鈴作響。 比之大興盛京城隨處可見的蹴鞠,想必長安城內(nèi)擊踘的陣勢也只見于貴族,上等駿馬和華美裝飾并非百姓可得。 脫下龍袍換上了一身白球服的大帝端坐馬上,脊背挺直,遙遙望向高臺上的皇后。 十八歲御駕親征,大帝的手并非只能執(zhí)朱筆判天下大事,他曾縱橫沙場提劍殺敵,英武不凡的姿態(tài)從未在她眼里。他像是一心要挽回一面的孩子,記取當(dāng)初東興蹴鞠賽時的狼狽,誓要在她的面前一展威風(fēng)。 “由陛下為兩隊將士開場!”有人高聲喊道,隨即振奮人心的鼓敲起來,踏著鼓點的節(jié)奏,身下駿馬飛馳而去,大帝于馬上側(cè)身前傾,長臂輕勾起一旁的長藤杖,將大皮縫制的軟球帶了出去。 他的技藝著實精湛,那球仿佛是長在了藤杖上似的,一次擊球上百次而球不落地,哪怕是蹴鞠踢得再風(fēng)生水起的百里婧,也絕不敢放言可用那藤杖擊球十次不落。若以他這種技藝去踢蹴鞠,想必連赫也不是他的對手。 場中其余將士皆紋絲不動,獨大帝一人的身影穿梭球場,叫人挪不開眼。 他將球傳至中場,擊入球門,再彎弓搭箭,一箭射穿計時漏壺上方懸掛的紅綢,紅綢包裹的重物立時墜地,砸在下方的鑼面上,“?!钡囊宦曡岉?,滿場寂靜。 接著,朝臣山呼萬歲,齊聲喝彩。大帝百步穿楊,箭無虛發(fā),誰人敢不捧場?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百里婧也跟著眾人起身,面上不動聲色,眼睛卻只盯著遙遠的他。 她自小在馬背上長大,跟著赫四處瘋鬧,自詡馬術(shù)高超,卻無法想象有朝一日她的枕邊人也能策馬自如彎弓射箭。 她愛騎馬,愛射箭,愛蹴鞠,愛著一切貴族惡少年喜歡的玩意兒,她的枕邊人以一身好技藝勾起她的癮來,他那遙遙的眼神仿佛在告訴她,覺得有趣,就來比一比吧。 “大美人好厲害!嚇死我了!好幾次我以為大美人要摔下馬了!沒想到大美人的功夫這么厲害!”梵華這時立于百里婧身后,對釋梵音嘀嘀咕咕道。 隨后又不滿:“哎,老薄薄,你別擋著我呀!往旁邊讓一點兒!你干嘛突然擋在我前面?我要看大美人!” 群臣宮人齊聲高喝,黑甲軍將士們氣勢如虹,在大帝箭入靶心開鑼一聲后開始真正的擊踘比賽,大帝跨馬離開球場,步步朝高臺而去,他的眼神始終只盯著一處。 百里婧知道他在看著她,只看著她,然而她想笑卻笑不出來。 若說蹴鞠代表著大興盛京城的惡少年們最鼎盛的年華,笑聲哭聲都可能在一只小小的蹴鞠里。八面皮制的小球代表著爭強好勝卻又有無限歡樂,哪怕有輸有贏,不過讓人從中咀嚼出各種滋味,憶起少年時候。 可擊踘讓人后怕,似乎有血正從長藤杖上滑落。長安城的貴族們鐵血一般的少年時候,馬蹄踏出的塵土飛揚,每走一步甚至有生有死,要時刻盯緊身下的坐騎、手中的藤杖、游離的鞠球,稍有不慎便會墜下馬來,或是被藤杖或鞠球砸中腦袋,可謂步步危機。 蹴鞠可做強身健體之用,擊踘則該是軍中練兵的不二之選,大興同西秦的兵力之懸殊可見一斑。 場中擊踘賽已開打,黑甲軍將士訓(xùn)練有素個個英武不凡,那只球被爭來奪去四下逃竄,高臺上群臣抑制不住地隨之發(fā)出各色聲響。 這熱鬧的當(dāng)口,百里婧卻沒來由地心神不寧。 明明大秦皇帝端坐馬上沖她笑,只差十步之遙便要下馬走上高臺,可她的眉卻蹙得緊緊的,如坐針氈般難受。 大秦皇帝已走到球場邊,將手中的藤杖甩手扔給一旁的宮人,可就在他翻身下馬時,他的白球衣上卻染了一片血紅。 “大帝!” “呀,大美人!” “陛下!” 四下驚呼連連,百里婧猛地從鳳座上坐起,心幾乎就提到了嗓子眼,一旁的薄延蹙起眉頭,卻還是淡靜地安撫她:“娘娘莫慌?!?/br> 一片混亂中,忽見馬下的大帝抬起手來,手心也是一片血紅。 “快去請?zhí)t(yī)!”禮官已嚇瘋,御前侍衛(wèi)已戒嚴,統(tǒng)領(lǐng)袁出甚至拔出了佩劍神色肅穆。 白露立于人群中幾乎要窒息,她的喘氣每一聲都異常粗重,死死地盯著大帝的手和白球衣上的血,又下意識地轉(zhuǎn)頭想去搜尋君越的身影,她需要有人來給她以肯定,是不是他們的計劃奏效了?他們靜候的四月,是不是已經(jīng)到來? 肩膀上忽然按了一只手,白露驚慌失措地回神,白燁的神色平靜如常,輕聲道:“別自亂了陣腳,靜觀其變?!?/br> 眾人手忙腳亂時,見了紅的大帝忽然仰頭朝皇后的方向看過來,又伸手在馬背上摸了摸,掌心的血紅更紅了幾分。 他笑,黑沉沉的眸子卻寒波生煙般冷凝,張口,低沉遼遠的聲音響起:“突厥的汗血寶馬果然名不虛傳,朕今日算是見識到了,日行千里,奔走如飛,汗如鮮血。眾愛卿莫要驚慌,若驚嚇了朕的皇后和皇兒,朕可不會輕饒了你們?!?/br> 原來是汗血寶馬。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群臣跪地。 “啊,馬也有汗嗎?還是血紅色的?好好看啊!”梵華后知后覺地驚訝道,她的一只手還揪著前方薄延的衣袖,薄延猛地一抽手,她立刻重心不穩(wěn)跌了下去,釋梵音虛扶了她一把,和她一同跪地。梵華正想罵薄延害她,釋梵音捂住了她的嘴。 整個擊踘場內(nèi),除卻馬背上的黑甲軍照常比賽,幾位閣老老眼昏花,便只剩立在鳳座前的皇后娘娘,盯著大帝步步從臺下走到她的跟前。 大帝朝她伸出一只手,才發(fā)現(xiàn)那只手有血,又換了另一只,百里婧不肯將手給他。 大帝笑,走過去攬了她的腰,湊在她的耳邊親了一口,笑道:“生氣了?小心肝,朕沒事?!?/br> 話音剛落,百里婧心里涌起一陣惡心,她捂著嘴伏在他胸口,眼看著就要吐出來。孕三月以來,常常還是惡心想吐,今日大典折騰了幾番,她在這時該受不住了。 “皇后有孕的身子不易cao勞,眾愛卿繼續(xù)觀賞擊踘賽,朕送皇后回宮休息?!贝蟮凵裆唤z不亂,微微傾身將皇后打橫抱起,朝擊踘場外的金輿走去。 擊踘場風(fēng)大,桂九早已替大帝披上黑色披風(fēng),披風(fēng)下的白色球衣上沾染了一絲血紅,隨著大帝的步履,那顏色異常刺目,分不清是血還是紅。 帝后上了金輿,立后大典最后的娛樂正在繼續(xù),可多少人已無心再看擊踘賽。 承親王君越將白燁拽至一旁,手指僵硬,難握成拳,壓低聲音問道:“他受傷了對不對?他果然有?。繄鰞?nèi)的安排不會出錯,他是不是已經(jīng)不行了?卻還硬撐著掩人耳目?” 白燁抿唇,未見半分慌張,沉默良久才對君越道:“二表兄,恐防有詐,還是莫要輕舉妄動?!?/br> 君越已不知何種心思,似乎下定了決心魚死網(wǎng)破:“不能給他掙扎喘息的機會,絕不能!” 說罷,便決然轉(zhuǎn)身而去。 “二哥,你到底站在哪一邊?難道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是搖擺不定嗎?”白露的眼睛追著遠去的君越的背影,急得沖白燁瞪眼。